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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邓莫迟再次关上屋门,回到床前,陆汀已经脱下外套和他并排挂好,也把自己左手掌根的那块碎玻璃取了出来,好奇地盯着那个冒血的小洞看,好像这是多有意思的新鲜事。
“咱们应该拿水冲冲。”陆汀提议道。
邓莫迟走到工作台一侧,打开水管,高压水柱哗地喷出,击打在水槽底部。这种工业用的水龙头的一般用途是降温和冲洗元件,本不该用来洗手,打在伤口上肯定是难受的,但邓莫迟像是不在乎,随便冲了两秒就完事了。
之后他回头,看看还没来得及拦住自己的陆汀,从挂钩上取下一件t恤,冲湿了递过去。
“水压太大了,用这个擦吧。”他说。
“你不疼吗?”陆汀把t恤衫捏在手里。
“不疼。”邓莫迟从桌边一烧杯的油质溶液中夹出一个小零件,就着灯光看了看,又把它放了回去。大概是什么半成品。
“就算不怕疼,也不能随便受伤。”陆汀把t恤塞进挎包,“洗干净再还给你。”
邓莫迟在桌前坐下,一张圆凳,连靠背都没有,他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又道:“你睡床。”
“你睡这个?”陆汀指指他的凳子。
“我经常趴在桌上睡。”
陆汀看他打定了主意,知道自己没法强求,“一会儿再说,我看看你手,止血了吗?”
邓莫迟听话地伸出双手,他的恢复速度确实惊人,只有两处比较深的伤口还没起色,都在右手手掌,陆汀用拇指擦抹,盯着看,很快又冒出新的血,融进周围几颗水珠。
“我发现你一会儿用右手写字干活,一会儿用左手,”他想尽量显得轻松一点,就弯起眼睛望着邓莫迟的眉头,“对你来说都一样啊。”
“是。”邓莫迟也看着他。
“那是你小时候?”陆汀的目光又落在台灯下,变电箱旁边摆着一张照片,宽窄一看就是有过剪裁,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两边的肩膀上都搭着一只手,画面却只留下了右边的那个女人,为了把左边那人去干净,男孩的大臂都被削下去小半。
看背景,他们背后的光屏上是银河系的星表,周围还有不少人影,应该是在哪家科技馆。
“是妈妈吗?”陆汀又问。
“嗯。溅过弱酸,氧化得看不清了。”邓莫迟直接把照片拿给他看,相框沉甸甸的,女子的面容的确已经模糊。
但她的长发被留了下来,大波浪卷垂到胸口以下,乌黑柔顺。她身上穿的是亚麻色的衬衫连衣裙,袖口松松地挽到手肘下方,露出手腕和一只表,显得很温柔。
陆汀靠着工作台沿坐下,一手还握着邓莫迟的手,另一手拿着相片,继续细细打量。这次他把注意力全都放在了那个男孩身上。
皮肤和现在一样白,白得就像月亮。牛仔裤是浅蓝色,套头衫上印着一只卡通老虎。他是笑着的。
“你小时候,两只眼睛都是灰的?”陆汀揉揉内眼角,他怀疑是光线原因,或是自己太激动看花眼了。
却听邓莫迟解释道:“有些动物幼崽的眼睛也是这样,成年之后会变色,还有某些种类的雏鸟,眼球上覆有一层薄膜。”
陆汀笑了:“你又不是它们。绿色这边是长大之后自己变色的?”
邓莫迟把相片放回原处:“不是。”
陆汀捂了捂脸:“……别告诉我是你的薄膜脱落了,你要是鸟,肯定也是凤凰之类的吧。我觉得凤凰存在。”
邓莫迟微微抬起下巴,认真地看着他:“是被打的。”
陆汀一怔,顿时说不出什么。
“奇怪的事情还有很多。生弟妹的时候,我妈难产死掉了,我十岁,当天家里好像起了一场大火。”这事大概说来话长,邓莫迟调整了一下坐姿。
陆汀想,果然有火。他的余光里就有墙角的几片焦黑,它们简直无处不在。
“但只是听说,我没有印象,”邓莫迟蹙了蹙眉,“那天,我妈死的时候什么样子,还有那天之前的所有事,全都忘了。”
“忘了?”陆汀脱口而出,“完全没记忆了?”
“除了偶尔做梦,只要刻意去想,就是空白。”邓莫迟自己也显得略有困惑,又回忆道,“之后过了两年多就性别分化了,我妈妈是oga,她丈夫是beta,知道我是alha很崩溃,从此经常喝酒。”
原因很显然,因为alha只能是alha和oga所生。
陆汀还没能从方才的震惊抽身。喝酒,殴打,这两件事是连在一起的。邓莫迟在十岁的年纪不仅失去了母亲和记忆,更有在家中应有的安宁。这是他曾经的“父亲”剥夺的。想到这点陆汀就恨不得立即出门找到始作俑者暴揍一顿,可他的理智最终扼住了他的冲动。他又看着眼前的邓莫迟,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而邓莫迟也不是需要安慰的样子,陈述清晰依旧:“有一次我晕了过去,醒来之后右眼就变色了,也瞎了一段时间,恢复视力之后身体产生了一些变化,五感都很灵敏,思维方式也不同了,有时候我能同时想很多件事,互不影响,”他考虑着措辞,想给陆汀解释明白,“类似于,大脑是一个运算程序,突然提速,但也完全改变了算法规则。”
陆汀倒是恢复了状态,看眼神也是异常清醒,大概是冲击过头就会平静,现在的重点又不是追忆苦难,他总不能表现得比当事人还不敢承受。
“所以你说,你走在街上能闻到很多味道。还有你直觉特别准,是不是也有这个原因?”
邓莫迟看着桌面:“过量无效信息会对判断造成干扰。人的知觉和大脑进化成现在这样,就是为了把对外界的感知程度维持在最有利于生活的状态。”
“完了,我马上就要听不懂了,”陆汀滑下桌沿,蹲在他膝边,支起下巴歪着脑袋,“我就知道你现在变得很厉害,不再怕那些混蛋了。”
邓莫迟也和他一样把头偏了过去,看着他,像在思索什么。
陆汀又一本正经道:“而且这么一看,咱们智商差距好像比我想的大很多,我要是天天跟不上你思路,那就更难把你追到手了,怎么办啊。”
说着,他又把邓莫迟的双手捡起来,轻轻握住,面带愁苦地眨眨眼睛。
“……不是这个问题,”邓莫迟别过脸去,侧目看着墙壁,“我主要想说的是,在这种非正常状态下,我身上也产生了非正常因素。”
“没有不正常,你只是比别人都聪明,也更敏感。以后可不能骗我说不疼了。”
闻言邓莫迟沉默了一会儿。
冷不防道:“我可能有些变态。”
“变态?!”
“对,”邓莫迟终于把脸转了回来,垂下眼,端端正正地和陆汀对视,“不是敏感,是越来越麻木。最开始我发现自己很难开心起来,情绪起伏随年龄增大递减,到现在是连愤怒都不会了。刚才在客厅里,我没有生气,那样做只是为了让他害怕,短时间内不要回来。和弟弟妹妹说我不想管他们,也不是气话,是真的这样想。他们让我多了很多麻烦。”
“可是你还买水果给他们,供他们读书还天天接他们放学,这都是基本义务之外吧,你得承认自己是个好哥。”
“那是本能。”邓莫迟立刻道,“不是出于我的感觉。”
本能?陆汀想,行吧,你非要这么说服自己,也不是不可以。
就像你说,我让你的情绪产生变化,偏不肯提及“在乎”这个词。
他沉着一股子气,托稳邓莫迟的右手,一点点抬起来,直到在无名指和中指间的那个未愈的伤口就在唇边。
紧接着他亲了一口。
唇上沾了丝缕腥甜。
“有感觉吗?”陆汀撩起眼皮。
“你知道,”邓莫迟看他的目光像是隔了层雾,“我和你想的那个人不一样。”
“我没有想‘那个人’,我想的就是你,”陆汀很想把那层雾给拨开,所以他必须紧紧看着那双瞳孔,一眨都不能眨,“今天你愿意和我说这么多,我很惊讶也很高兴。它们让‘你’这个词表意更丰富了,而不是让你变成了另外的谁。”
“我可能不会爱上任何人。”邓莫迟干脆抽手了。
“那我可以爱你吗?”陆汀攥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捉了回来,“我让你烦了,迷茫了?还是害怕了?你要把我丢掉了。”
“没有。”
“那就好,现在这样我就很满足。”
邓莫迟不再说话。
“老大,我觉得你很温柔,至少对我,”陆汀又道,“这个想法现在也没有动摇。”
“我觉得你疯了。”
“咱俩半斤八两,我不说你疯你说我,那就是欺负人。”陆汀瞪了瞪眼。
邓莫迟眉头松开的模样有些无奈,陆汀却热乎乎地冲他笑,又琢磨起止血的问题,好像比起方才的高谈阔论,那两块伤才是重中之重。一脸严肃地想了想,他忽然又凑得更近了些,这回却不是去亲吻,而是舔。舌尖湿软,带一点点隐忍的颤抖,轻轻触碰那片脆弱的创伤,唇瓣也随着舔舐的动作小小地开合,暖暖地擦过。
陆汀低着头,已经不敢再去观察邓莫迟的反应,血气还是铁锈气早就分不清楚,还有蒸发的酒,一同化在他的口腔中,流入他的身体,在每一根血管中造成海啸。他几乎全身都是僵硬的,唯有睫毛闪动。
“你在做什么?”邓莫迟问。
“……止血。”陆汀含混地说。
“这样有用吗?”邓莫迟确实是在认真提问。
“试试吧。”陆汀的脸垂得更深,两指间的那个伤口似乎有了些起色,血迹没了,被他舔得发白,于是他又去碰掌根那个。陆汀已经闭上眼,几乎要把整张脸埋在邓莫迟手中了,硬瘦嶙峋的手骨抵上他柔滑的脸颊,定义他未曾打开的形状。身体不自觉微颤,后颈干净地露出来,领口还能稍稍看见脊柱的轮廓,他蹲得那么低,却像是把自己捧起来献祭。
陆汀知道自己的举动匪夷所思,但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对伤情的关注,还是来自一种渴求的私心。他的思维搅成沉甸甸一团,完全拎不开。
脑海中唯一的想法是:这是我的alha。
他很招动物喜欢,也被很多警犬热情地舔过手。警犬在做那件事的时候,是在想“这是我的主人”吗?
陆汀的心脏跳得都发疼了。
下一秒,他带伤的那只手被一股力道提起来,有热气靠近了它。
陆汀触碰到足够让他融化的温度,刹那间意识到,这是邓莫迟的嘴唇。他吓傻了,几乎要立刻哭出来,呆呆地抬眼去看,邓莫迟的脸被自己的手掌遮住小半,微微眯着眼,目光清明依旧,整副眉目被无影灯照得如同画儿一样鲜明。他在观察陆汀的舔舐,在学习,并实践。舌头还是有些拘谨,没有伸出来多少,因此这舔舐更像一种啜吻。
甚至能听到吻时微小的声响。
“……好了,老大,好了。”陆汀明白自己就要蹲不稳。他急慌慌放开邓莫迟的手,出血确实停住了。
“真的有用,你也不流了。”邓莫迟起身铺床。
那可能是因为我全身血都要倒灌了吧,陆汀昂起脖子看他,心想,你这是杀人。软绵绵的双腿和腰杆已经不足支撑他迅速站起。
邓莫迟站在床边,“早点睡吧。”
“……你扶我一下,我腿有点软。”陆汀举起右手。皮肤要干了,他刚偷偷又闻了好几遭。
邓莫迟拽着手腕把他弄起来,搀着他的胳膊,把他放在床沿。“身体接触你不反感吧。”陆汀趁他弯腰,忽然抱住他的脖子。
“嗯。”邓莫迟僵在原位。
“那我想抱着你睡,反正你对我也没感觉,”陆汀贴近他的耳边,“不会出什么问题。”
邓莫迟道:“睡不下。”
陆汀仿佛完全没听见这话,额头抵上他的下巴,自顾自道:“枕头边上有我的桃核,为什么不能有我。”
邓莫迟吸了口气,有些无措:“我说,睡不下了。”
陆汀往下一搂,直接把他带到床上一块躺着,自己在外,让邓莫迟靠墙。他硬撑一般粗重地呼气吸气,却还是坚持把人往里拱,好让自己的身体整个上床,贴得更紧。
“你看,抱着就睡得下,还更暖和。”他蹬掉鞋跟,靴子应声落地,这是摆明赖着不走了。
邓莫迟放弃和他争辩,面对面瞅着他,又掏出手机按了按,“那就睡。”
吊灯和台灯都关上了。
当真是心如止水。
陆汀顿时两眼一抹黑,很明显,又干了一件蠢事,但他愿意;天知道他为什么要湿着一条内裤干躺在心上人身边,缩着肩膀往人家怀里钻,可能邓莫迟说得没错,他疯了,但他甘之如饴。很快,视觉适应了黑暗,他的夜盲眼又察觉到些许亮光,回头一看,飘在屋子中央正在发光的,是那个错代码组成的83星系。
毕宿五里还悬着它的分身呢。
应该是开了最低耗能,所以亮度很低,方才开着灯注意不到。
“你混乱吗?”陆汀小声问。
“我最近都很混乱。”邓莫迟答道,拽来一些被子,盖在他身上。
陆汀则转了个方向,脸朝着那团光球侧躺。
“老大,抱我。”他在被子下面抓住邓莫迟的手,踏实地放在自己腰侧,“近一点,抱着我的肚子。”
“为什么。”邓莫迟听起来不太情愿,但还是照做了。
“因为这样很舒服,”陆汀捏着鼻梁悄悄地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转回去亲你,对了我有六块腹肌,摸到了吗?”
“……”邓莫迟的手只是一动不动地搭在上面,隔着件厚实的衬衫。
“我很喜欢身体接触,和你,所以如果你不觉得讨厌的话,平时能不能主动一点,”陆汀的嗓音又放小了些,“对我来说就像是惊喜,我会很高兴的。”
“睡吧。”
“哦,不吵你了,晚安。”
“嗯。”
耳后的呼吸静下来,好像它一直就是这样。不知几分钟过去了,紧张和快活并存,这感觉是甜美的。陆汀的眼睛还是睁着,他莫名觉得邓莫迟也和自己一样,并未入眠。他凝神把全部目光聚在那团光上,开始想象曾经,想象年幼的邓莫迟,还有他刚刚萌芽的83星系。
哪一年,什么契机,让邓莫迟学会用这种方式储存自己书写过的错。或许他刚刚挨过打,或许他已经学会像今天这样,反过来镇压那位算不上人的“父亲”,保护自己“不想管”的弟妹,又或许,只是一个普通到有些寂寞的夜。从那时起,这间平朴无奇的小房间在埋没在都城最黑暗的区域,却收容了无数点星光。
后来邓莫迟又长大了,他的83也长大,以一个漏洞百出的雏形为起始,它终究会变成宇宙中最美、最近、最明亮的红色宝石。
“等这个星系完整,我的技术和硬件也许可以支持我做成想做的事。”这话犹在耳畔,你想做成什么?我又能帮什么?我已经来晚了这么久。陆汀静静地想。他却只能说出自己想做什么,面对那团星系,他抬头仰望,想看遍每一颗星体,既然它浩大莫测至此,收入囊中都像种折辱,那陆汀便愿意拆开未知大小的自己,完完全全地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