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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雨季比往年都要漫长,受反常气压影响,多雨天气预计持续至十一月上旬,请广大市民注意用电安全以及……”
陆汀在天气播报声中逐渐清醒,又走出一个记不住的梦,身旁是空的,他一坐而起。卧室里光线相当暗淡,一块半透明光屏悬在床前,特区1台的播报员留了撮小胡子,全身被浅橘色工作套装包紧,像根油光水滑的法兰克福香肠。在他所解说的三维云图中,整片中美洲都被压在厚厚的灰色云层之下。
窗外隐约也有雨声。邓莫迟就站在窗边,听到动静,就回身看了过来。
他身上那件巧克力黑色的粗绒睡袍在漫天雨雾中格外鲜明,露出棱角分明的锁骨——陆汀想起来,那衣裳是昨晚自己给他披上的。
“早。”邓莫迟说。
“早上好——”陆汀眯眼瞧了瞧腕子上的石英表盘,还不到八点钟,而他掐在九点半之前收拾利索下楼就够了,于是伸着懒腰下床,磨蹭到邓莫迟身旁。腿间凉飕飕的,挂在身上的睡袍是浅浅的象灰色,晃荡着连腰带都没系。
陆汀意识到,自己忘记穿内裤了。他也想起昨晚在浴缸里,自己是怎么靠在邓莫迟怀中打·开·双腿让人清洗,身上力气都耗尽,手还要不老实地乱动,试图挠人家痒痒。他现在也算不上老实,刚一站定,就从侧面圈住邓莫迟的腰,扬脸凑到唇边,索要一个吻。
邓莫迟对此显然并不习惯,别过脸去看雨。
陆汀凑得更近了些:“就一下,哪都好。”
邓莫迟最终还是垂睫,盯着他瞅了两秒,又低下头,浅尝辄止地碰了碰那片泛红的脸颊。
陆汀立刻就笑了,还回去一个响亮的吻,印在邓莫迟薄薄的嘴唇上。“我大哥真行,千算万算也没算到结婚当天下这么大雨。”他把额头抵上玻璃,也眺望起窗外的暴雨冲刷。惨淡天光之下,水幕顺滑地贴附在玻璃外层,就像不断下坠的瀑布。由于身处高空,雨珠的碰撞声大多来自于建筑屋顶,听来轻飘飘的,不像他在地面上经历的那几场雨那么汹涌,但也足够把世界浇得暗无天日。
“会有洪水吗?”陆汀忽觉不妙。
“已经有了。”邓莫迟还是若有所思的神情。
“那弟弟妹妹他们……”陆汀赶紧打开手环,“我叫人把他们接毕宿五去。”
“没事,我叫他们不要出门了,”邓莫迟按了按陆汀的肩膀,“家里排水也做过改造。”
“那有吃的吗?”陆汀还是放心不下。
邓莫迟轻轻掐了一把他的脸蛋:“不是我们一起存的吗?”
陆汀这才忆起,出发来特区之前,他就跟邓莫迟采购了不少干粮蔬果,还有处理到半熟的肉制品,把那个小冰箱塞得满满的。他还教r180调了几种自己琢磨出来的秘制酱汁呢,现在倒是全都忘在脑后,睡了这么一觉,直接睡得比以前还傻。
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方才被掐的那一小块,红着耳根穿衣服去了。邓莫迟也跟他一块进了衣帽间,缠绵才刚过去几个小时,陆汀偷偷看着那人套衬衫时泰然自若的模样,心说我怎么就做不到这么淡定。但他还是在拉好裤链之后走到邓莫迟身前,帮他打了个完美的温莎结,平滑的领带在指间静静折叠、穿动,两个人安静地看着同一个地方,陆汀忽然发觉沉默也是种享受,他不需要总去没话找话,只是这样待在一起就很舒服。
当然这不意味着他以后就会改掉话痨的毛病。
下楼时正值九点二十五分,两人在楼梯拐角处遇上了陆芷。昨天的珍珠绒通勤套装换成了一条真丝连衣裙,藕粉色,阔袖露肩设计,腰间挂了条细带,缀着羽毛和几颗海珠。她正半倚在楼梯扶手上喊话:“直走,最里面那间圆形大厅,麻烦快点要来不及啦!”
陆汀上前一看,一架雪白的三角钢琴,应该是施坦威,被绑在一辆自动平板拖车上,几个工人围了一圈,小心护送。
“仪式十点半开始?”他问。
“是呀,到现在还乱七八糟的,”陆芷回头,捋着发卷看向身后两人,“大哥接新娘去了,爸爸他们也快到了。”
陆汀眨眨眼:“难得你跟陆岸不吵架。”
“嘿,你姐有这么凶吗?又没有多大仇,结婚还不配合一下,”陆芷拉上他,一块往楼下走去,“嗯,我好像在我弟弟身上闻到一股味道——”
“哪有?”陆汀用空余的左手拉上邓莫迟的袖子。
“标记了?临时标记。”陆芷一脸狡黠,含笑道。
“是、是啊,就说我有主了。”陆汀本想清清楚楚地说出这话,用十分骄傲的语气,可事实上是他脸红得更清楚更离谱。摘掉陆芷手臂上掉落的一根长发,他转移起话题:“姐你今天穿得真好看!”
陆芷则冷不防把他推到前面,自己在邓莫迟身边款款走着:“陆汀和你说,他多少岁?”
邓莫迟道:“十九。”
“其实是十八哦!”陆芷竖起一根手指,“他是2081年4月17日下午两点五十分出生的。”
陆汀一时间有些语塞,在红毯上一步一步退着走,面对此情此景此诡异气氛,他觉得把自己那套“虚岁说”搬出来也不会奏效了,其实他的想法本身也很简单,只是想显得成熟可靠一点而已。
却见邓莫迟只是笔直地看着他,点头道:“我知道了。”
看样子心情还不错。
“突然就变成大人了,好像前一天还是小孩子,”陆芷从手袋里翻出随身平板,打开给邓莫迟看,“这是小学,他养了一堆蚕放在手上吓我,结果好几只爬进了袖子里,这是中学,他跑到山里说要去打猎,灰头土脑地回家,带了只变异成三只耳朵的兔子,还是活着的,后来养了好几年呢!这是他在警校练散打,居然把老师……”
陆汀很想找条缝钻进去,很不幸,他总在某些十分愚蠢的时刻留下更为愚蠢的照片,更不幸的是,搞笑历史被看光的时候他在倒着走路,还愚蠢地撞上了人,转身说了抱歉,他就没勇气再转回去了。
只听身后陆芷结束对那些乌龙事件的追述,问道:“可爱吗?”
邓莫迟竟“嗯”了一声。
“就是现在染了一头黄毛,他就是太任性了,”陆芷又问,“是不是黑色更好?”
邓莫迟说:“看他自己喜欢。”
理所当然的一句话,陆芷听得哈哈地笑,好像收到了满分答卷,陆汀则闷头把邓莫迟拉回自己身边,快速地走远了。
他的面颊还是很热,他怀疑直到典礼开始自己还不能恢复正常,要是顶着一张红脸上去给新人弹婚礼协奏曲,那也太不合适了。
弹琴的事是早在早就商量好的,父亲和姐姐一块来提,陆汀答应的时候也就没有犹豫。但他现在却有些后悔。他的父亲在十点十分左右到达,紧接着所有宾客都纷纷坐定。水光潋滟的拱形大厅里面摆了四十多张圆桌,他们家坐在头一桌,还加上了几个关系很近的密友,就比如舒锐,邓莫迟一边是陆汀,另一边就是他,而斜对面就是此桌的主位——陆秉异携妻子落座的位置。
还是太近了,陆汀想,虽然只是简单地介绍寒暄,又聊了几句,没有再多盘问什么,但父亲在不断地观察邓莫迟,他看得出来。他不想让邓莫迟独自应付这一桌暗流涌动的打量,然而时间并不等人,陆芷在旁边扽他袖口,陆汀不能再傻坐着了。
陆家是讲究礼仪的和睦家庭,长子婚礼上的第一支曲子,理应由才貌双全的幺弟弹响。
离桌前陆汀看了舒锐两眼,那人大概是感觉到了,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邓莫迟则静静喝了一口玫瑰红茶,看着陆汀走向礼台一边的那丛古典乐队,在三角钢琴旁边站定,落落大方地冲宾客们鞠躬。环绕大厅的音响已经停止播放,他一坐下,身侧的小提琴手就开始奏乐,弦乐流水如一般倾泻而出,钢琴的小调紧随其后,穿插其间。司仪宣布新人入场之后,又换成了进行曲。一切都是庄重又喜庆的模样,花瓣洒起来了,花童在前面领路,一对男女款步走过百合搭成的拱门,沿红毯上台,陆汀的琴声恰如其分地裹挟着他们,在所有人都欢呼,把目光聚在戒指和拥吻上时,邓莫迟在看着他。
那只用作装饰的白孔雀刚刚还在空中徘徊,忽然收起翅尾,落上陆汀的肩头,让他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琴曲却没有卡上一秒。
像朵云,重量却是不轻的样子,那只孔雀似乎准备赖着不走。
陆秉异给大儿子鼓完掌,回头没再接着跟亲家闲聊,把注意力放在邓莫迟身上:“哈哈,小邓一直在看着老三呢!”
邓莫迟笑了一下:“他弹琴的时候很有魅力。”
陆秉异专注地看着他:“你是做软件工程的?在小锐的公司?”
邓莫迟还是淡淡地笑着:“是的。最近打算跳槽,私人时间太少了,经常见不到面。”
陆秉异哈哈大笑:“那小子肯定要缠着你,天天说想你,小时候就爱这么缠着我和他妈。”
邓莫迟一脸无奈温柔。
陆芷叫道:“小锐,听见没有,多给人家放放假嘛!”
舒锐放下电子烟,瞧着身边这位,扑克脸和“懒得理你”的寡淡神情都被眼镜压在后面,荡然无存,也不惜字如金了,那副微笑和态度简直就像个好脾气完美男友。
这还用托付给我?他忆起陆汀起身时的惴惴不安,心想,你找的明显是个演技派啊。
于是他也笑说:“行,行,上次还找我请假,神神秘秘的,说是去给陆汀挑戒指,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我给你放半年假期,带薪留职,好好度个蜜月。”
听到戒指一词,众人神情都起了变化,陆芷捂住嘴,另一只手在桌下给邓莫迟比大拇指,陆秉异挑起眉点头,就连一直看着儿子儿媳的陆母也转回脸来,仔细瞧了邓莫迟两眼。
邓莫迟认为自己基本保持了表情,没有变回以前的僵硬——他最近确实学会了如何去笑,不假不凶的那种。但他心中其实不乏疑惑,戒指这种东西,其实今天才出现在他的认知里,在他成长所处的环境之中,易拉罐的铁环、一段弯折的可塑塑料、几毛钱一把的螺母……这些都能当作戒指,而戒指的一切意义,也只是种廉价的装饰。
人造人结婚时只会去警局扫描颈上的条码,为了合法结合而登记,再申请生育许可,避免生子之后被巡查队按规定处决。
没有人会聚在一起吃饭,更没有人会在手指上箍起妨碍干活的圆环。
他又去看那只孔雀。尾羽纤长柔密,搭在陆汀背后轻扫,好大一团不逊的珠白,和那新娘的头纱也没什么不同,还要更高洁,更优美。
随后孔雀振翅而飞,乐队的演奏也停止,陆汀站了起来。双方父母致辞就要开始了,他圆满完成任务,大嫂的父亲站上礼台时,他已绕过几张圆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怎么样?我爸他……”他贴近邓莫迟耳边,小声问。
“没事。”邓莫迟捏了捏他的手。
“我刚才好紧张!”陆汀灌了口茶水,往他身边蹭,把椅子又挪得靠近了几分。
邓莫迟却不再说话,他的余光不动声色地落在陆秉异身上。一个儒雅和蔼的老头,满头都是花白,老年斑已经在脖子上起了几块,笑起来有不少褶子,比新闻里要显得瘦小不少,和谁都爱保持一定的距离。等他在亲家之后上台,开始致辞,邓莫迟就开始直截了当地盯视。
“老大,”陆汀察觉异样,牵了牵他的手指,“有什么问题吗?”
“你爸爸应该没有来。”邓莫迟道。
“什么?”陆汀也朝台上瞪大眼睛。
“他是假的,”邓莫迟笃定道,把声音压得极低,“是投影,几乎没有破绽。”
“……不是,为什么?”陆汀简直不敢相信,但他知道邓莫迟绝不会口说无凭,“我完全看不出来啊。”
“水和食物,他一口不碰,椅子和话筒也是别人帮忙移动,”邓莫迟解释道,“看到投影孔了吗?他左上方75度左右。”
陆汀知道那种全息投影技术,就是他家公司的专利,近几年更是登峰造极,逼真得只能通过触摸或是红外线来分辨影子和真人。通过远程控制投影孔的悬浮高度和投影角度,用户可以精准地控制投影效果,并且以相应的视角对外界进行及时反馈,把自己再投回去,这过程都在几微妙之间完成,几乎能够实现同步。
投影孔本身更是做得极小,直径不过一颗玉米,这种距离下恐怕只有邓莫迟这种视力超常的才能看清,好在长年的射击训练之下,陆汀也有一定的视力优势,同时还有角度的提示,他细眯起眼,在沉声发言的父亲头顶上空,看到了那个隐秘漂浮的小点。
“我爸为什么要这样……他现在在哪儿呢?”陆汀喃喃自语。
邓莫迟不语,眉头冷冰冰地蹙了起来,像在沉思,除了讲话声外大厅里静得出奇,这让陆汀心中越发没底,他开始怀疑自己平时所见的父亲,上次见面,上上次……究竟哪次是真的?会不会有假的?
直到“咔嗒”一声闯入耳畔,再细微,陆汀也能分辨出来——这是手枪上膛的声音。离他不会太近,也不会太远。他下意识看向三桌之外的何振声,何振声端着酒杯,被致辞弄得昏昏欲睡,什么都没做。
再转头已经有子弹穿破空气,正中父亲眉心,直接穿过去钉在背后的花墙上。父亲却直立不动,还在说着他祝福的话,一如未曾发生任何。
大厅却再也静不下去了,骚动刹那间爆发,已经有女人和孩子开始哭喊。大量保安从不同角落冲出,新郎官也在一瞬间从春风得意变得气急败坏,“一个也不能走!给我查清楚!”他在礼台上大吼。
邓莫迟道:“他已经预见到了。”
陆汀胸口起起伏伏:“所以才没有来。”
话毕,他快步跑到台下,沿着台沿跟在陆岸身侧:“有人要杀爸爸!”
“废话!”陆岸没个好气。
“我也一块查,你现在站这儿其实就很危险,你知道那人会不会再放第二枪?”
“第二枪就打你!”陆岸凶巴巴道,“害怕你就一边呆着去,赶紧回家别给我碍事。”说着他就要跟秘书往后台走。
陆汀也吼了起来,死死拽住他的手腕:“我是警察,还是他儿子,遇上这种事儿我为什么就得跑?”
“已经叫正规警察了,用不上你添乱!今天让你坐第一桌就不错了,”陆岸烦躁地挣脱,狠狠地瞪视过来,alha呛鼻的皮革味也一同冲涌,逼在陆汀面前,“听明白没有,这儿没你的位置,赶紧给我滚蛋!”
陆汀听得目眦欲裂,愣了一下,再也不说一句,低头跑回桌边。舒锐和陆芷都不见了,其余的宾客也都一样,只有邓莫迟还在原位,等着他。
“咱们走。”陆汀双手握上他的大臂。
邓莫迟起身,抱了他一下,和他一同从侧门退出大厅。经过三重门,一直到住宿区,没有任何人拦他们,那些混乱都是穿身而过的。简单收拾好行李,两人又顺利地下到酒店底部的镂空停机层,陆汀把行李箱随手丢在aldebaran-b的后舱,立在操作台前看着地图,他仍然深深垂着脸,情绪很不稳定。
“去哪儿呢?回毕宿五吧,老大。”
“想回去吗?”
“……不想。”
“但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陆汀又哑声补充,“雨太大了。”
“我要去做件事,”邓莫迟走到他身侧,“你如果愿意,可以和我一起。”
“我当然愿意!”陆汀终于又有了点精神,抬起头来,眼睛也亮了,“去什么地方?”
“一个黑市,”邓莫迟把目光从灰蒙蒙的雨幕收回,熟练地输入坐标,“the cube。”
陆汀心中大震,确认自己没有听岔。他以前就听过这个名词,还有另外一种更直观的说法,叫做“血魔方”。在警校的课堂上、师生间的闲聊中,它是经久不衰的谈论对象。
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一直以为它只存在于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