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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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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种感觉又来了,它根本就不新鲜——你在做一件晚了太久的事,明知没有意义,但还是在做。邓莫迟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年幼且愚蠢的那一两年,因为不想挨打所以躲到床底下,或是跑到大街上游荡,妄图就此从世界消失。

    他当然能够清楚地料到被拖出去接着挨揍的命运,倘若一直四处流浪,他也会被巡警当成可疑人物押回那间平房,交给家长看管,找不到家长就直接送去人造人培训基地当义工,在重体力活上耗一辈子。实际上当歇斯底里的殴打开始,躲避就为时已晚,但他每一次仍然要躲。

    原因只是在床板下、大街上那一段时间,他或多或少地能够感觉到那种被称之为“安全”的东西。

    如今道理也是一样。半个月已经过去了,倘使把它当作一个估量折磨的单位,那么现在的半个小时未免显得太过微薄,太杯水车薪。但邓莫迟仍然无法放弃,哪怕仅仅是早到半分钟的可能性。他不知道弟弟在哪儿,亦不确定妹妹是否还活着,但如果活着,奄奄一息地、伤痕零落地,只要活着就好。他想尽量让她少受些罪。

    因此邓莫迟把摩托时速抓到最快,抄了每一条他有印象的近路,陆汀在他背后和人争吵,“是小女孩,别人家刚十四岁的小孩被拐过去了!”信号不好,雨太大,又或是别的原因,他的通话时断时续,“我是谁?普通拨号敢给我挂断是吧,好好看看现在,专线电话,你说我是谁?听懂了就赶紧给我出警!”

    他把高官子弟的跋扈尽数拿出,却并不熟练,好像自己也很累。邓莫迟默默听着,心中并没有多少期待,厄瑞波斯俱乐部的水太深了,尤其是总部这一家,突然搜查极有可能会得罪比总统的小儿子更不好惹的人物。果然,当他们抵达那座明月城,挤过雨中仍然熙攘的宽街窄巷,厄瑞波斯的门口毫无动静,只有造型婀娜的艳色招牌还在雨中富丽。

    警局的那群窝囊废果然发挥稳定。

    陆汀却震惊极了,一时没说出话,神情表明了一切:他刚刚知道,这个世界上还会发生这样的事。

    两人从摩托上跳下来,一同往俱乐部门口奔去。

    跑到门口,上台阶前,邓莫迟突然被抓住脚踝,上一秒他甚至不知道地上还有个人。低头去看,阶脚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家伙,满身都是黑泥,已经和地面混为一摊,完全看不出原本的衣裳和肤色。他大概是快死了,完全抬不起头来,抓人像是用了全身力气,但仍然孱弱。

    邓莫迟强迫自己蹲下,他托起那人的下巴,就着雨水抹开他脸上的脏污,那张熟悉的面容瘦得脱相,被霓虹照得如同鬼魂。

    “哥,哥……”r179呛了好几口,眼皮肿得睁不开,皮肤被脓水撑得透明,“妹妹……咳,在里面!”

    “两条腿都腿骨折了,脊柱不知道有没有事,”陆汀已经粗略检查了一边他的伤情,新伤和旧伤,还有被酸雨淋出的溃烂,“腰侧面应该刚被钝器砸过,还在渗血。”

    “你送他去医院。”邓莫迟道。

    “我得和你一起进去,”手环的热敏键盘在雨中闪动幽幽蓝光,陆汀的声音压抑着颤抖,“我叫救护车,我叫救护车。”

    “直走,再过两个路口就有急救中心,”邓莫迟把r179抱了起来,“腿已经坏了,不能再失血过多。”

    号码横在光屏上,陆汀最终没有按下去。在此时,此地,公共服务的信任体系似乎已经在他心中崩塌。他默默弯下腰,把快散架的小男孩接在自己背上,小心地托稳。邓莫迟格外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在雨中跌跌撞撞,也看到弟弟血肉模糊的手,徒劳地张开又攥起,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那边安定下来我就回来找你,很快的,”陆汀跑了两步又回头,“你注意安全,一定要保持联系!”

    邓莫迟已经进入了俱乐部的大门,他听到陆汀的话,却没有工夫应答。在这偌大的四层建筑中寻找一个小女孩,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有服务员迎上来,大概是他被雨淋透的落魄模样引人怀疑。试探的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人被邓莫迟看着,突然就乖乖闭嘴引路,他带邓莫迟去找了一个领班,领班又和他经历了同样的变化,从戒备到顺服,再到把邓莫迟领到正确的地方,倒在墙角,沉沉地睡去。

    按平常来说,催眠两个人轻而易举,但邓莫迟已经感觉到吃力。他站在一间地下室门前,残花败柳的脂粉气跟着他一起沉下来,还有泛滥的信息素,裹着满楼翻滚的欲望。那扇门已经被领班打开,里面黑洞洞的,还在散发着更加令人头痛欲裂的气息。

    直觉已经来了,它从不迟到,这也正是邓莫迟畏惧那扇门的原因。是的,他在畏惧,手指接触门板的时候感觉到夸张的冰凉,等他抬步走进去,站在那个房间里,冰凉就沁入他每一寸皮肤,好像能把血管都冻硬。

    奇迹终究是没有发生。

    这个长宽至少各有五米的房间,水泥地面上铺满白色塑料布,每一块上面都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六十个。邓莫迟不想数,但他的大脑先于他一步做出了反应,光线再暗他也还是看得清清楚楚。这让他非常绝望。

    邓莫迟走在尸体的空隙之间,避开那些细小的四肢,在房屋的东北角找到自己的妹妹。她穿着精致的红色洋装,洋装带血,所以裙摆被染成黑的。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伤痕都被厚重的粉底粗糙地掩盖下去,蓬乱不堪的麻花辫静静摆在她胸前,邓莫迟辨认不出,这是不是自己编的那两条。

    他把一张惨白的标签从r180脸上撕下。那块被遮住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黑。

    标签上写着:莉莉,非人造人,oga女,14岁,10月27日死亡,预10月30日出库。

    用自己的外套把r180裹紧,打横抱出地下室时,这张标签沾在邓莫迟的手背上。他迎面遇上不少看到监控来抓他的保安,当他们纷纷倒地时,这张标签还是留在原处。所谓“出库”是什么意思,一个惨死的女孩被收拾得浓妆艳抹,送出去掩埋,还是什么?

    这个问号裹挟着巨大的呕吐欲,蝗虫群似的从邓莫迟全身擦过,他咬破嘴唇以保持冷静,是愤怒还是麻木都不重要,在这片天和地的狭窄夹缝中,他的感受从未重要过。邓莫迟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自己现在正要去做的事,首先他要找到负责人的办公室,在第四层,领班刚才已经全都说了,接着他要从那间屋子的电脑里查出每一个嫖客的信息,把负责人杀死,再去杀那些嫖客。

    他还要让r180坐在一边,给她垫一只靠垫,要她变灰的眼睛看着这过程。

    没有人拦他。第一层的主题是巴洛克宫廷,第二层是中国水墨,走到第三层,看到太平洋岛屿风格的棕榈壁画,他才忽然感觉到一阵高温——不知何时这房子起了大火,也不知火灾的规模有多大,总之木质的楼梯扶手烧着了一大串,好比立起一堵高高的墙。

    性工作者们被广播勒令留在原处避免踩踏事故,惊惶无措地从各自屋里逃出来的,全都是客人。他们拥成一团想要远离这堵高墙,连滚带爬地往下挤,而邓莫迟逆着这群来不及扣皮带的嫖客,无视高蹿的火柱,只把r180在怀中护好,一步一步地走向顶层。

    冷眼看着这无数的人头,他感到剥离,也感到头痛欲裂。短短的一段距离划过无数思绪,邓莫迟想,如果我有灵魂——如果这个灵魂尚且存在的话,它现在一定是飘到了空中。鼻血在流,喉头也溢出腥苦,但这些疼痛全都死死压在身上,也全都那么模糊,只有烈火灼烧的刺痛是明确的,甚至给他一丝亲切的感觉。

    他虽然疼,但没有被烧伤,哪怕火舌打着卷燎上皮肤。这火太邪门了,好像烧不伤他。

    几分钟后,站在那间办公室门外,邓莫迟听到负责人焦急调度的吼声,到现在都不跑,确实担得起“负责人”这个名头。推门的时候邓莫迟忽然笑了,因为这一切确实都太过可笑,他意识到,这天不单是弟妹的生日,也是母亲的忌日。他那面目不清的母亲死于难产。也是这样的一场大火,烧在夜里,熊熊地把他包围,从r180浮肿的脸上,他能看到僵硬蜷曲的手指和染了半张床的血迹,那时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都像是回到了他的身体中。

    妈妈死掉了,死得很痛苦,我无能为力……

    这便是他当时的想法。

    他竟然记起来了。浅尝辄止,不敢再往深处去想。

    邓莫迟醒来时,坐在一排漏水的屋檐下,身后是一栋破旧平房,墙里传来一家人晚餐时的说笑。暴雨还在持续,他也还在明月城,巷子对面的灰墙上映出明明暗暗的乱光,来自警车和消防车闪烁的灯管。

    他站起来,绕过阻挡视线的围墙,隔了一百多米的距离眯起眼看,烧穿那栋四层小楼的大火仍然没灭,冒出滚滚浓烟,被照成灰红色,又散在乌黑的空中。

    印象清晰的最后一帧是俱乐部负责人变形的脸,邓莫迟缓缓回忆起来,杀过人后,自己产生了一种即将晕倒的预感,于是走到这里休息,结果还真晕了过去,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如今醒来发现衬衫前襟上都是血污,被雨冲得扩散成好大一片,人中和下巴上也沾了血痂,一扒就墙皮似的剥落,好像他刚才流了很多鼻血,或许还吐血了。

    但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要杀人。

    也想不起当时大火蔓延,自己为什么要坚持向上走。好像是抱着一件沉甸甸的东西,满心也都是一种沉甸甸的,叫做仇恨的情绪。

    更为奇怪的是,他的脑海里突然多了许多久远的事物,例如一个女人的脸,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你的母亲。他想起母亲给自己打的补丁、画的卡通画、唱的生日歌……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好像全都丢失已久,他回看它们,最大的感觉就是陌生。

    还有些更诡异的印象填充他的大脑,把思维堵得水泄不通,毫无章法地划来划去。邓莫迟直觉自己有一支军队,但是全军覆没了,他还直觉自己去过太空,比如火星或者月球?他甚至直觉自己死过一回,抱着壮志未酬的痛苦,爆炸一样砸入幽深的海底。

    邓莫迟无法确定这些是否是真实的记忆。

    他对自己姓甚名谁都感到迷茫。

    他只是意识到,自己的记忆被颠覆了,一些东西被压抑下去,又有一些苏醒。

    这种清洗的感觉……恍惚似曾相识。

    邓莫迟冻得打了个喷嚏,郁郁寡欢地回到方才避雨的屋檐下,侧目一看,墙角缩着个黑影,走近才看出来,是个穿洋装的小女孩,裹着一件大外套,已经没有呼吸了。

    你是谁?

    固然没有任何回答,邓莫迟却忽然感到强烈的难过。他驻足钉在那儿,足足看了十几分钟,才在头脑中捕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印象——刚才杀人,是为了这个女孩。

    外套是他的衣服。

    接着,他又沉思了许久,才不敢确定地忆起,她好像是自己的妹妹。因为他记得这张脸笑着叫自己哥哥时的模样,不像幻想的,不像假的。那还有其他亲人吗?怎么只有母亲是印象深刻的,但母亲已经死了。现在妹妹也死了。还有别人吗?

    又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邓莫迟越去思考,就越被拽偏轨迹。看着手背上的标签,他隐约想起这个女孩的遭遇,虽然缺乏前因后果,但她躺在塑料布上时全身的惨白在脑中闪过,刹那记忆犹新,还有那栋着火的楼究竟是做什么的……邓莫迟大概明白自己为什么杀人了,那种深受欺侮的、无能为力的痛感也随之冲了回来。

    有关以往的生活,大概可以这样复原——他在经历某些惊险过后开始老实生活,抚养一个叫做莉莉的妹妹,今年才十四岁,却被抓去做了童妓。那么,自己现在此时在此处就是为了复仇。人杀了,楼也烧了,是怎么烧起来的,他纵的火?反正他还活着,那仇报了吗?

    一定还有其他的问题……邓莫迟就着遥远的白色灯光,在地面积水上照出自己的脸,那些线条被雨珠打乱,都很粗略,但足够让他看到自己两只绿得渗人的眼睛,还有颈前那串条形码。忽然他就明白了一切。原来自己是个人造人,或是他们的后代,那具体经历了什么才造成心中这团扎人的无名仇恨也很好解释了。

    无非是从小到大的格格不入、人人可欺,又无非是,他想活成一个人,可所有的矛头都从他身上碾过,把他当成一条狗。

    至于莉莉的标签上为什么写着“非人造人”,恐怕因为她年龄太小,还没到在颈侧印上条码的年纪,所以被误认了。

    邓莫迟捋顺逻辑,又开始在自己身上翻找,他在裤兜里翻出一部手机,但它泡了水,已经不能用了。也翻出几张烂掉的纸条,还有想不起用处的钥匙,都是一样的毫无意义。之后他坐回“莉莉”身旁,花了一点时间来梳理搅成一团的思绪,令人欣慰的是,他丢失的记忆似乎并不太多,并且仔细回忆,都可以慢慢复苏,并非毫无头绪。最终拎出这样几条相对重要且有信心确定的结论:

    1\t年龄编号dna等信息可以通过扫描条码找回,所以不必着急。

    2\t程序编写、机械制造等基本技能没有丢,稍微琢磨一下就能上手。

    3\t自己很穷。

    4\t但有一栋平房,地址大概记得。里面有些有用的东西。

    5\t还有艘飞船……应该有吧。沉在海底,坐标也记得,好像前段时间费劲修好了?有空必须去验证一下。

    6\t同时有一些额外技能,比如五感超常敏锐、大脑能够同时思考许多件事,这些看似匪夷所思但都是真的。还有印象中自己可以催眠别人,但会头疼,严重会出血?一会儿得找人试试。

    7\t没有亲人了。只剩自己一个了。

    8\t记忆紊乱之前,自己也许想过造反,很有可能已经造过但失败了。

    想通这些之后,不远处的火灾也已经被扑灭,变成警察主场,邓莫迟照旧离得远远,冷眼旁观那一片混乱的搜寻取证行动,又一次感到与世界的剥离。他心想,自己的记忆确实是被清洗过的。或许也被添加过什么。总之很多年前他就是在相似的一场大火和昏厥后失去了当日前的所有记忆,现在阴差阳错地想起来一部分,比如那个温柔的母亲,反而会让他觉得脆弱。

    而今脆弱是他最不需要的东西。他甚至不需要任何情绪,只有仇恨,无论是找到理由的,还是莫名其妙的——他都被仇恨填满。妹妹的音容碎片在心中不断堆叠,拼成一个不太完整的她,好像组装错位的洋娃娃,提醒着他的失去。他一定还失去过更多,否则不可能像现在这么难过,多愁善感是最无聊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这样审视这个狗日的世界,但他现在可以告诉自己,你不再爱它了。

    人造人,本身就是没资格去爱的族类,难道不是吗?

    邓莫迟仰起头,用雨水冲掉脸上的血,准备离开。砭骨冷雨中他只感到郁结和燥热,不想在这个逼仄的角落耗上太久。走之前,他最后看了妹妹一眼,在心中叫了她一声“莉莉”,很陌生,也很难过,他开始怀疑她有过其他名字,但他不准备带她走。

    他也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沉寂的火场,几辆没精打采的警车,还有几个灰头土脑的警察,他们都透着无可救药的愚笨。随后他转过身,退出遥远亮光的照明边缘,低头的瞬间,他的左手突然一闪,抬手端详,邓莫迟恍然看到一枚银白色的小环,静静地箍在无名指上。

    他才看到它。可它一直在这儿。心中好一阵悸痛,比告别妹妹尸体时重上十倍,百倍,好比一只手紧紧攥上去,把他的左右心室压在一起。但这好像都是不太重要的事情。邓莫迟没有动这枚指环,放下手,独自消失在窄巷的浓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