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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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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汀来到空山监狱,以下层总警署警长的身份。这是他上任的第二天,第一天全都花在特区的联邦安全局里,他依照流程接受了一组共十二个心理测试,从脑电波检查到视网膜,以确认他对联邦的忠诚以及心理状态的稳定。

    其实对这些测试陆汀并未抱有太大信心。早在警校,一季度一次的精神健康监测中,他就有过某项指标不合格的情况,毕竟他从小就是个需要心理咨询的麻烦货,事到如今,长达二十多天的失眠过后,他认为自己的异常程度只增不减。

    然而测试的最终结果是,他通过了,以总评943这奇迹般的高分,全公安系统上下恐怕就没几个比他还健康阳光、还忠心耿耿的人了。

    陆汀所做的只是集中所有精神,在接收测试时把自己想象成另一个人。

    由此可见,这些由针对人造人的基线测试演变而来的复杂检验,其可靠性本就有待商榷,更像是一种弄权者的自我安慰。

    当然这对陆汀来说有利无弊,他无可指摘地顶掉凯森,戴上了他的磁条和肩章——好吧,这虽然合法,但并不是无可指摘,不光是下层大小每一间警局,在特区他的消息都飞了满天,总统先生近期曝光的私生子,不到二十岁就坐上这样的位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报道,都是条足够吸睛的新闻。

    陆汀挡不住流言,也没打算去挡,他想自己正如他们传的那样,任性跋扈,靠爹上位,没什么好辩解的。陆秉异比他还难做人,处在更高的风口浪尖,这么一琢磨,陆汀心中好像还有几分舒爽。

    不出意料的是,凯森的账户连同计算机在交给继任者使用之前,就按照条例被安全局从头到尾地“过滤”了一遍。敏感的、烂尾的那些信息,往往都会被彻底粉碎,你替他们干活,他们也只会让你知道他们想让你掌握的。好在陆汀早有准备,邓莫迟留给他的那张红色磁盘派上了用场,当时他刚杀过人,就把它插进了桌面下方的主机,其中安装的自动解码程序立竿见影,当过滤清洗开始,凯森账户里的完整内容早已在毕宿五的主机里备好了一份。

    陆汀也正是从中查找出了婚礼时那位“刺客”的案底,感谢陆岸长达一月的疯狂筛查,他现在只需要去空山监狱把人找到,不必再费更多的脑筋。那是个二十六岁的非裔beta青年,有着狭长的鹅蛋脸和满头的细碎卷发,名叫“karbo”,案发当时,他的身份是普索佩酒店的一名异宠饲养员。

    养的就是那只白孔雀。

    陆汀刚一踏入探视房,karbo就认出了他。

    “我记得你,”karbo咧嘴笑道,他皮肤黑得均匀且彻底,因此牙齿和眼白都白得扎眼,就像颜料点上去似的,“一身雪白的钢琴王子,降e大调夜曲,我的小鸟喜欢你。”

    陆汀也笑起来,拉开折叠椅,隔了张铁皮写字台,在他对面坐下,“很荣幸。不过你的小鸟可真够沉的。”

    “它怎么样了?”

    “安置在第一动物园里,”陆汀把那只白鸟的近况投在墙上,柔和地说,“已经找到了其他孔雀朋友。”

    他今天穿的是便装,交谈的场所也并非审讯室,连手铐他都吩咐狱警事先摘掉了,两杯咖啡摆在桌上,随时都能端起来饮用,这间监控监听全部关闭的屋子只有他们两人,尽可能地营造出轻松平和的氛围。

    但karbo的戒备仍然藏在他冷掉的笑容里,“找我有什么事吗,警官先生?”

    “你的执刑日是几号?”陆汀插起一只口袋,跷起左脚,踝骨搭在右膝上。

    “12月1日,”karbo眨了眨眼,一脸的满不在乎,“还有不到一周,我就自由了。”

    “你可以今天就自由。我是说活着的那种。”

    “sir?”karbo抿嘴摇头,“没记错的话,我要杀的可是你的父亲。”

    “不只是我的,他现在可是整个联邦的父亲,”陆汀啜了口咖啡,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玩味,再看透一点,好像又是认真,“别紧张,我来找你当然是因为你对我有更重要的用处,一个小忙,你帮了我,从这扇门走出去没有人会拦你,新的身份,新的住所,新的人生,你大可以重返人间。”

    “人间有什么好的?”karbo嗤了一声。

    “确实,我待着也觉得很烦,”陆汀点头道,“但空山又有什么好的?几条交叉的秃山,你就被关在最深的峡谷,每天只有蛋白虫压成的干粮块可以吃,就这还限量,还不如你养的鸟,直到死,你都和这块大陆最不入流的怪胎们在一起,肢解了自己一家的杀人狂,强奸幼童的变态,你和他们有什么好聊的?”

    karbo的眼皮闪了闪,他似乎没有睫毛,那双大大的圆眼越发显得比例失调,“是你们把我抓到这里,拷问我,限制我,给我吃虫子,”他咬着牙,“是你们下了判断,我也是怪胎。”

    “也许。但你不是不入流的那种,”陆汀前倾身体,抵在写字台沿,目光笔直而锐利,挑剔地打量着他,“嗯,确实不是。其实我和你一样,都很喜欢打枪,我的枪法不如你准,我是没办法隔着几十张圆桌瞄准一个老头的川字纹的。想到五天之后你这样的天才就要被泡在电解溶液里,用超声波震出脑浆,再粉碎得灰都不剩……我就觉得可惜。这种死法真的不合适啊。”

    karbo吸了口气,紧紧闭上嘴巴。

    “这样吧,我先说说我头疼的事,你想想要不要帮我这个忙,”陆汀侧身对着白墙,把孔雀换成一张地图,“2073年,第二代人造人发动了起义,战争就从这里打响,”激光点反复圈画着海岸线上的一块区域,“安哥拉,西非的一个小国,你的家乡。”

    karbo冷笑一声:“sir,你查得比你哥还要详细。”

    陆汀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接着说下去:“那一年你刚好出生,父母都在战争中遇难了,出现在安哥拉的自然人哀悼墙上,但你没有被任何一家孤儿院登记,是被谁收养了吗?”

    karbo又一次陷入沉默。

    “2075年底,革命联盟宣布战败,当年那位神秘首领——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消失在都城近海的大西洋面,他那支叫做阿瑞斯幽灵的精锐部队也一起销声匿迹了,外界都说他们全军覆没,”陆汀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简单来说,我想问你的是,你现在是不是在为某个秘密组织服务,或者说报恩?”

    “我没有组织。”karbo不紧不慢道,“我只是恨这个联邦,它害我家破人亡,很不凑巧的是当我长到能杀人的年纪,正好是你老爹掌权。”

    陆汀若有所思:“这样吗?那你有没有听过这么一句诗——”

    “什么诗?”

    陆汀从容地看着他的脱口而出,以及他的色变:“when cifer aeared??the dawn, i dread a vivid drea”

    karbo仍然在眨眼,他确实有双狡黠的大眼睛,“这是什么,你在哪看到的?”

    “2075年不止发生了停战这一件事,有一批oga性别的人造人消失了,又突然出现,我在图书馆泡了好久,在小报上翻到一些八卦,”陆汀关掉地图,徒留一面光墙,摆弄起自己的手指,“多数都死了,但是不是有人活了下来?”

    “是不是有人怀着孕,活了下来?”他又问,把“regnant”一词咬得很重。

    karbo喉头滚了滚,哈哈地乐:“喂,我才两岁,我懂什么?”

    “那个oga生下的孩子,父亲很神秘……那孩子想必也有一些特殊之处,”陆汀忽然站起,双手撑在桌面,俯身灼灼地盯进karbo的眼睛,“失落已久的军队,是不是也需要一个特殊的人做首领,把他们重新聚集起来——”

    karbo的露出听到天方夜谭的表情,他打断陆汀,语速快得有些局促:“我说警察先生,虽然我很想活下去,但你这些奇思妙想我是真的不懂,帮不上忙啊。”

    “确实,这都是我瞎猜的,我没有根据,但那个特殊的人是我的爱人,我知道的很少,能打听到的更少,但我愿意相信这个可能,你明白吗,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会产生直觉的,对方的存在,会回应过来,”陆汀立直身子,定定地看着非裔青年乌黑的眼仁,“karbo,我只是想找到他,我不会妨碍他干任何事我只是想找到他,我不是没有用的,我在这个位置,一定能帮上他的忙,帮上你们,为了他我可以心甘情愿去死。况且,我和你们一样恨这个联邦,我也家破人亡。”

    他眼中的专注太浓,显出极大的哀伤:“所以你能不能帮帮我。”

    karbo安静了许久,他躲避陆汀的目光,最终怔怔地迎上去:“但我没有见过他。”

    陆汀双眸骤亮,好比在悬崖上抓住绳索,他急步绕到karbo身侧:“因为他走的时候你已经进来了,其实你应该在婚礼上见过但忘了也没事,你知道什么都告——”

    这话断在口中。

    因为karbo的右眼突然爆了,眼珠崩出来,半边脸都被炸得稀烂。

    陆汀的雪白襟领被泼漆似的溅上鲜血,他默默用袖子擦掉下巴上的那些,蹲下去,捡起那颗眼珠,一样地擦拭干净。

    大概是纳米树脂材质,掂在手里很轻,像个空弹壳。

    瞳仁爆出几层金属卷边,还残留着碎玻璃碴子,原来是摄像头啊,陆汀想,这还真是个保持手下忠心的好法子,直接把眼珠换成摄像头加炸弹,远程看到你们的人要告密,就能直接灭口对吗?看来我的猜测中了不少。

    刚才几乎就要成功了。

    陆汀和自己说,刚才在遥远的某处,按下爆破的,绝不会是邓莫迟。

    虽然那支蛰伏沉寂了二十多年的军队,八成真的存在……但此时此刻邓莫迟说不定也没和他们在一起。邓莫迟怎么会这么快就找到他们?说不定那所谓特殊的孩子,新拥的首领,也都是自己空虚过度捕风捉影造成的臆想。

    但万一在呢?万一真的是邓莫迟按的?宁可杀死一个人,也要杜绝被自己找到的可能?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又是自己害的……自己一步一步地问,一句一句地诱导,所以这个年轻人死了,被爆了头。他本来在安安生生地坐牢,还可以多活几天。这不可能。邓莫迟也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陆汀的各种念头都快把他自己分裂了,看向天花板,干涩张口,哑了半天突然大骂一声,拎起趴倒在桌面上的karbo,把假眼珠按回他血肉模糊的头颅,拖着人走出会客室,滴血声、皮肉在地上的摩擦声,一点点蚕食他的耳朵。附近几条走廊都被他事先清场了,没有人敢靠近,一直走到这片狱区的一个执勤关卡,他才碰上活人。

    陆汀一推尸体,掼了那人满怀。

    “长官?”那狱警面露土色,慌慌张张搂紧,“这是,要怎、怎么办?”

    “烧了,埋了,不允许乱丢!”陆汀硬声道,没有再多作停留,驾着aldebaran-b以最高时速离开这片空山。下方赭红色的土地保持几亿年前被挤出的褶皱,凛然盛满冰冷雾霭。他有多狼狈,他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回毕宿五把自己清洗干净,又在警局老老实实地坐了几天班,和同事们认识了一遭,没费多少力气地打好关系,陆汀又渐渐确信了,假如自己现在再回去做那些心理测试,仍然能拿到高分。

    在上任后的第一个休息日,他约了何振声,在特区vanil大厦顶层的铂金餐厅用晚餐。这是他以前经常和舒锐来消遣的地方,尤其是在舒锐对烟和酒都麻木,需要暴饮暴食的时候,这个纯玻璃结构的尖顶总能盛放所有不堪。

    令人意外的是,何振声非但欣然赴约,来得还比陆汀要早,一身整洁正装,倒显得陆汀的牛仔外套很没礼貌了。

    “这不是小邓的吗?”他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是,”陆汀在长桌另一端坐下,“我从火场出来,去了他家一趟,拿了点东西。”

    说着,他就想起那颗桃核,当时自己在黑黢黢的房间里打着手电,琢磨邓莫迟拿走了哪些物件,只觉得重要的全不见了,独独在枕边看到了它。一颗皱巴巴的桃核。看来邓莫迟不觉得它重要,但陆汀不这么认为,他或许应该把它拿走,不让它留在那栋被抛弃的房子,但顶奇怪的是,当时他根本伸不出手,他不怕搬开尚有余烬的木梁,却觉得自己一旦摸到那圆润的核体、尖尖的核端,就会被烫伤了。

    又要陷回去了,陆汀赶紧卡断自己的回忆,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外套,“你怎么样?在空山待了那么久,是我大哥错怪你了。”

    “没事,没事,我都是常客了,请我吃顿饭咱就泯恩仇,”何振声笑眯眯地切着前菜,一块肥厚的鹅肝,他分两口就吃干净,“倒是你,黑眼圈怎么比舒锐还重了?”

    陆汀揉揉眼睑:“最近有点失眠。”

    何振声问:“这么魂不守舍,邓老弟真不见了?”

    陆汀反问:“你能联系上吗?”

    “怎么可能,我也打了电话发了消息,人家根本不搭理。”

    “我是说另一种联系。”

    “嗯?”何振声饶有兴致地抬起眼来。

    “你认识他,比我早,知道的可能也比我多,你觉得他现在会去哪儿?”

    “这我还真猜不出来。”

    陆汀也不急,面前的佳肴半口不动,他照旧入神地看着何振声的眼睛:“无论如何,你肯定也想找到他。正好我需要一个帮手,愿意和我合作吗?”

    何振声大笑:“我们警长新官上任,手下那么多精英警察,还用我这种二把刀?”

    “其实我们都是受害者,你的家人,我的妈妈,都是上了太空,然后没了,”陆汀起身给他倒酒,“我们现在可以站在同一条线上。”

    “我的老天,”何振声拿刀刃敲敲盘缘,“我说,亲爱的王子殿下,你知道我身上压着什么罪名吗?反政府、叛国、诬告造谣,哦对了还有精神失常反社会人格的头衔,你要让我这种人加盟你的找回真爱行动组?”

    “远远不止,邓莫迟现在走了,绝不单纯是赌气离家出走,”陆汀严肃地蹙起眉头,“所以我要做的也不只是把他找回来。”

    “哦,”何振声笑了笑,忽然也变得一脸深沉,“为此你下了多大决心?”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我的命。”

    “我可不愿意。”何振声把刀叉一撂,酒杯满着放在手边,也不喝了。

    陆汀眯起眼,继续盯着他。

    “七年了,我有什么长进?闭眼等于快乐,睁眼等于自残,”何振声满不在乎地说,给自己点了支香烟,隔着烟气扫视面前这个周身透着神经质的年轻人,他头发都忘了染,亚麻的根部是漆黑,显得很古怪,“开开心心当个傻子有什么不好,你比我多了很多有利条件。”

    “你是嫌我决心不够吗?”陆汀忽然笑了,“也行,那我就一个人干,无非是快和慢。”

    说罢他拎起手包,这就要出门结账。

    “你看这个地球,圆圆整整的一个,上面所有的一切都在缓慢地去死,地球自己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何振声也不回头阻拦,只是挥开挡脸的烟雾,兀自说着自己的道理,“现在的任何人,所做的任何一切,无非是加快这个过程,或是拖延下去。我说的对吗?”

    “无所谓!”陆汀高声道,“我就算去死,也要和姓邓的一块!”

    何振声掸掸烟灰,低着头笑,陆汀却在出门前猛地停住脚步。之前墙上光屏播放的是社会新闻,其中还有他父亲的身影,现在却突然被打散,滋滋啦啦的杂音中,主持人的标准口语被消融,光屏经历了像素混乱、白屏、黑屏三个阶段,突然现出完整图像,黑底白字,是个全拼大写的英文词组。

    “a shell ga”。

    一个骗局。

    同时,一个男声清晰地在房间内响起:“嗨,这是第一组关键词。我发现了一个秘密,行骗的人自会明白。”

    这句话他说得毫无波动,播放录音似的重复地说,不仅是在房间里面,好像整栋建筑都传遍了,甚至产生了回声。陆汀踉跄推门而出,包厢外的大厅仅在视线范围内就有五块光屏,显示的全都是那行白字,所有食客都哗然地瞧着,再往窗外看,路过飞船窗户上的显示屏、大厦侧壁的巨型广告牌,甚至原来用以投影与大厦等高的虚拟伴侣广告的区域……极目远望,只要是有显示功能的地方,隔着茫茫放射尘埃,都能看到黑底白字,三个单词。

    好像全世界都被这“一个骗局”所填满。

    何振声也坐不住了,他听到方才那公告重复了三遍,终于换了台词:“接下来我做什么,取决于你们做什么。”

    “我会等。”那人又说,“但不会太久。”

    何振声倒吸一口凉气。这种字正腔圆的英式英文发音,这种放足了耐心,却让人怀疑他是嫌你太蠢怕你听不懂的口气,还有那平静如机器的态度,即便有过变声处理,对他来说还是太好认了。

    他走出包厢虚掩的门,看到陆汀就在不远处的走廊站着,一动不动地看向窗外,短暂的失控已经停止了,光屏们纷纷闪动几下,又各自播起电影广告社会新闻,好像刚才是一场幻梦,唯有议论的嗡鸣和骚动在餐桌间翻滚,算是某种痕迹。可陆汀仍如石化,失魂落魄地死盯着那块变成可口可乐的广告牌,连有人站在自己身边,观察自己的脸都浑然不觉。

    他就这样,双目大大地睁着,明明干燥得起了红血丝,原本颜色洁净的眼白都熬得发黄,他的眼眶早就涌不出任何了,何振声却觉得这表情便是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