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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汀下意识一抓,随即意识到,自己抓到的是邓莫迟的手——没有受伤的那一只。这总不会是自己的幻觉,不过既然确认好了,也就没有牵手的理由了。
于是他又把五指松开,扶回墙面。
“有,”他说,“但不是特别严重,我在傍晚是可以看见东西的。”
“现在能吗?最近的光源有五十米远,”邓莫迟问,“我是什么表情。”
陆汀想了想:“就平时那种,皮不笑肉也不笑没有刻意板着脸但还是生人勿进的表情。”
邓莫迟立刻道:“不对。”
陆汀失笑:“那你是什么表情?”
邓莫迟并不回答,只是呼了口气,攥上他的手腕,拉他走了起来。在这纯黑的空气中,每一步都迈得相当确定,好像心里有一把尺,这条走廊的布局和长度也都准确地刻了进去,又好像他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种自信劲儿都把陆汀带得放松了,脚步也不再虚浮,“老大,”他鼓足勇气问出了口,“你刚才在门口,是在等我?”
“嗯。”
“因为我一直没出去,所以你担心我?”
“因为我在里面的时候,你等了我。”
“哦。”陆汀顿了顿,虽然毕宿五的每堵墙都是按照高隔音标准造的,但邓莫迟毕竟耳聪目明,他又问:“你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吧。”
邓莫迟静了几秒,才慢慢地说:“你在很小声地哭。”
陆汀无法从他的语气中判断这话是否带有疑问,嘴先于大脑说道:“哪有!你听错了。”
邓莫迟不跟他争,默默把他放开,用那只没上夹板的手打开挡在面前的那扇横式推拉门——陆汀方才甚至感觉不到这儿有扇门。灯光破开一线,再接着扩大,方方正正地堵满门洞,邓莫迟没有急着走入亮白,定在门口,忽然回头去看身后被光刺得眯眼的人。
“你可以哭。”他说。
“我不想哭。”陆汀瞪他,半张脸都在阴影里,唯有睁圆的眼睛很亮。
邓莫迟似乎犹豫了一下,没再多说,随你便吧,他大概是这个意思,转身走入这片未曾休眠的区域,cy已经热情洋溢地开始她的指路工作。陆汀放他走了一段,之后才匆匆追上,隔了两步远,跟在他的身后。方才有那么一秒,他看见邓莫迟跨过那道阴影的线,从很黑的地方,进到很亮的地方,他的呼吸都跟着停了一下。他总觉得邓莫迟就像团不确定的影子,或是什么喜阴的花草,而灯光太亮,唰地一下,就会把他照没了。
是不是有种蘑菇一碰光就会化掉?记不清了。
也只能劝自己正常一点,杞人忧天也得有个限度。
他们来到二层的大餐厅,何振声倒是很够意思,半点独食不吃,任那热粥和火锅都放凉,烟盒摆在碗筷一边,也不抽,就那么看着窗外发呆。陆汀重新把锅热上,铁勺碰出些声响,他才回过神来。
“我还以为你们时空穿越去了呢。”他笑。
陆汀把煎饺放进微波炉,道:“舒锐已经走了。”
“是啊,”何振声低了下头,又若无其事地抬起来,“刚才碰上了。”
“来和你道别?”陆汀说着又往邓莫迟碗里撒了些虾米碎,一会儿滚粥上去,会烫出很香的味道,“现在这些事,他确实少参与比较好。”
“没和我说拜拜,只是骂了你们一顿。”何振声又笑起来,“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开始鲁滨逊漂流吗?”
“毕宿五的物资可以撑至少半年,能源方面,就算一直是阴天也能坚持四个月左右。我还在海底下囤了一些设备和军火,”陆汀在火锅旁边放下煎饺,侧目看着邓莫迟,“用得上吗?”
邓莫迟摇了摇头。
“我问你,被捕是不是故意的?”何振声敲敲桌面,“走了这么个过场,我一直想不通你图什么。”
“为了近距离和陆秉异接触。”
“然后呢?你给他催眠还是什么的?”
邓莫迟拒绝回答。
“那你现在接触过了,达到预期效果了吗?”
“嗯。”邓莫迟看着陆汀给自己盛粥,随后端起碗,也不怕烫,喝了一口。
“达到效果了还不快跑,如果我们不去打劫,你一直关在那个炭烤胶囊里面,过几天压下来的说不定就是死罪。”
“他们破解不了病毒,就不敢让我死,”邓莫迟无所谓道,“死也可以,有备用方案。”
陆汀沉不住气了,他有些神经过敏,不喜欢邓莫迟随意把自己和死字连在一起:“什么叫有备用方案?玩脱了还能复生?”
“临走前我设置了倒计时,”邓莫迟放下粥碗,看向他,“十天以内不回去关掉,第三组词就会自动发布,一样真相大白,但会缺少足够的论据。”
陆汀怔忪了片刻。邓莫迟并不在意生死,只是要做成一件事,至于付出多少代价——少点是首选,假如要更多,那也可以接受。而对于整个世界的其他,邓莫迟似乎没什么可去在乎甚至留恋的了。
“十天还剩多少?”何振声突然问。
“一半。”邓莫迟答。
“所以,是什么真相?”陆汀艰难地开口。
“比较复杂,单靠描述不好理解,”邓莫迟淡淡地看了何振声一眼,他的戒备来得完全不加掩饰,接着他又看回陆汀,“如果你跟我回去,可以给你看。”
陆汀一时间有些发懵,揉了揉眼睛。回去?去哪里?是你这段时间落脚的地方吗?你就这样相信我,愿意带我过去?
他还没想好怎么问,就见何振声站了起来,拎起椅背上的外套:“看来没我什么事了。”
“你也要走了?”
何振声垂眼瞅着陆汀,也是同样略显惊讶的神情:“你觉得我会一直跟着你们?不好意思没有这个兴趣,有事叫我就行了。”
“我也不想知道太多有关你的秘密,你这人实在有点邪门,”他又拍拍邓莫迟的肩膀,“哪天了解太多了,说不定会没命啊。”
“……”邓莫迟扬起脸,倒也没反驳。
陆汀琢磨了一下,最终还是把何振声送到腹舱,看他开上事先停在里面的飞车,消失在黑黢黢的海平面上。待他回到餐厅,邓莫迟已经把宵夜解决掉大半,只有左手拿餐具似乎并未造成影响。虾米罐的盖子开着,里面的虾米碎少了指节高的一层,大概每一碗粥他都是严格按照陆汀的法子喝下去的。
“我再去炒两个菜?”陆汀靠着桌沿。
“不用了。我还需要两个饺子。”邓莫迟对自己的饭量似乎有着准确的估量,两个煎饺蘸上许多辣椒酱,被他吃下去,他就真的放下了筷子。
“老大,最近这两个月……你是不是一直吃蛋白块什么的。”陆汀坐回椅子,忍不住问。
“经常吃蔬菜,还有肉,”邓莫迟组织了一下语言,“我没有在都城待很久。”
陆汀莫名有些慌张:“那你去哪儿了?”
“一个牧村,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邓莫迟说起陌生的名词,它曾代表一个已然消亡的国家的首府,“喜马拉雅山脉的南麓。”
“是你刚才说,可以带我去的地方?”
“如果你愿意。”
陆汀当然是愿意的,尽管那个纬度的高山必定是冰封万里,尽管邓莫迟似乎耗尽了一天对话字数的余量,对当地的情况再无其他解释,但就算要他跟邓莫迟去两极,去火星,他也不想说出一个不字。这就像是私奔——属于他们两人的第二次,那么多他所好奇的、捉摸不透的,也都将得到解答。陆汀一时间困意全无。他确实很容易开心起来。
连夜准备出发,要前往一万多公里外的苦寒之地,当然得轻装上阵,陆汀收拾了不少保暖的衣裳,连同一个藏着他所有重要物件的保险柜,一同塞进aldebaran-b。之后他打开毕宿五所有的太阳能板,又把能精简的功能全都设置到低耗能模式,全船的能源都被用来供应他的那片种植园。
他把计算过程拿给邓莫迟看,“效能最高的话,可以供八年多,我是不是算错了?”
邓莫迟读了一遍,或许他只需要几秒,但他看足了两分钟,以显示自己的认真对待。“都是对的。”他说。
陆汀弯起眉眼:“那我就不担心了。就让毕宿五在这儿漂着,咱们有的是时间。”
cy插嘴道:“八年?宇宙大力怪先生,恐怕到时候,我就变成一个过时老太婆了。”
“瞎说,你永葆青春。”陆汀还是笑。
“唉,唉,”cy伤心道,“虽然我只是个表现平平饱受白眼的破程序,但是您居然不肯说几句‘会想我’之类的话,和我客套一下。”
陆汀冲摄像头眨眨眼:“我会想你的,我保证。”
邓莫迟则单手摘下他的手环,直接就近插到客卧的计算机里,敲了几行代码,又让陆汀验证了一下视网膜,这就连上了cy的主机。
约莫两分钟后,手环被戴回陆汀腕上,cy的声音从中传出:“哇,新房子果真有点挤!”
“它占了手环8的内存。”邓莫迟道。
陆汀回了神,抬高手腕晃了晃,憋着笑说:“行吧,你跟我行走江湖就要学会保持安静,平时再动不动插话,我就把你删了。”
“收到,”cy的声音又从天花板落下来,“不过就算那样我也可以在家里等您回来。您的植物还需要我的照顾。”
“她们俩会吵起来吗?”陆汀问邓莫迟,指指手环,又指指舱顶。
“当然不会,我们的一切算法都是重合的,对于同一个事件,只会产生一样的反应。宇宙大力怪先生,还请您不要总是询问这种缺乏技术含量的问题,这会让大力怪的老大先生觉得您和我们一样智障。”两个cy异口同声。
陆汀“扑哧”一声没绷住,然后就开始哈哈大笑,笑得额头抵上邓莫迟的肩膀,就如同习惯所致一样自然,“我有那么笨吗?”他又晕乎乎地把脸抬起来,眯眼望着邓莫迟的神情颇有些天真烂漫,而邓莫迟看着他的快活,眼睫下的阴影也不自觉变得柔和了。
“你微积分算得很好。”他抬起能动的那只手,鼓励似的拍了拍陆汀的后背。
陆汀被拍出细微的抖,捂住眼睛,把脸笑得红红的。他觉得好奇怪,为什么他笑够了,笑不下去了,邓莫迟还是那样紧绷绷地站着,吊着一只胳膊,任由他靠,他又是为什么完全丢了自制力,抱着多一会儿算一会儿的心理,一点也不想动地方。最后不得不逼自己站直,是因为他被铁锈的味道彻底冲昏了头,更被背后那几下浅尝辄止的轻拍弄得眼花,裤子也湿得乱七八糟,凉飕飕地贴在腿根,他必须把自己关进浴室擦净身体,再换上新的内裤外裤。
他还把破了洞的t恤脱下,从衣帽间挑了件自己认为最雅致、最显身材的藕色衬衫,认认真真地逐一系好纽扣。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情况了,没有自己的alha在身边,陆汀都快忘了自己还能流水,也忘了自己有那么多衣裳,还有曾经挑剔的审美需求。
邓莫迟对探索毕宿五并无兴趣,就在客卧里百无聊赖地等,和天花板一见如故,待到陆汀收拾停当出来,两人就径直下到腹舱,启动aldebaran-b,把毕宿五沉到水面以下锁好,即刻就要出发。
北纬27°42',东经 85°19',邓莫迟输入这样的坐标,细化到卫星图上几个成像的点,接着又针对几个可能经过的季节性风暴调整了路线,天还没有亮的迹象,漫长的航行已经开始了,即便以超音速行进,摆在面前的也是超过十小时跨越大半个地球的长路。
陆汀提出轮流休息,邓莫迟则要他先睡。陆汀乖乖在副驾驶坐好,定了三小时后的闹钟,闭眼前他其实有些冷,但目前方便拿到的唯一一件外套搭在邓莫迟的椅背上,还是那件邓莫迟留在出租屋里的厚牛仔,陆汀伸不出手去拿。
倘若跑去后舱打开行李箱翻找,他又觉得会显得自己娇气多事,爱拖后腿,不适宜带去雪域秘境,于是干脆吸吸鼻子,忍了下来。他发觉自己的确经常被这些莫名其妙的担忧困扰。不过,长达数日的高压突然卸下,入睡倒也没有困难,陆汀满满地睡够了三个小时,醒来后天已经亮起来,太阳没什么温度地掩在云层后,身上却已不见寒意。
那件外套盖在他的身上。
邓莫迟问:“这是我的吗?”
陆汀条件反射般把下巴往那领口里埋,望着那人,点了点头。
邓莫迟又道:“你睡觉流口水。”
陆汀脸色顿时又青又红,眼睛也直直地瞪圆,好像在害臊,又不相信这是他会说出的话。
“以后洗干净还给你。”他说。
邓莫迟居然笑了,虽然是极轻微的一下,但当他站起来换位,垂眸望着陆汀时,那笑意蓄在两汪水灵的碧绿中,分明还是没有全部散尽的样子。
“洗你自己的衬衫吧。”他探究似的摸了两下陆汀前襟上的水渍。只有一小块,基本也上干了,但藕色太鲜嫩,还是能看出少许差别。
陆汀则猛地站起,把邓莫迟按上副驾,又把那外套按在他身上盖好,随后就一言不发地坐上驾驶座值班去了。
他用余光观察,见邓莫迟差不多睡着了,就扭过脸,入神地看。他也想找到点邓莫迟睡觉流口水的证据,给自己雪耻,可也没抱太大希望。一起睡过这么久,他看着邓莫迟睡觉,至少发呆过十几个小时,从没见过这人有过除去偶尔起床气之外的任何不良行为,连细小的磨牙都没有。这次也是一样,轮换休息两轮,邓莫迟的睡相永远安静优雅,从放松的眉头,到紧合的嘴角,全都挑不出错,观赏起来就是种视觉享受。
陆汀悻悻地想,你干脆去拍男版睡美人吧。
到达目的地的最后一段,也是轮到邓莫迟休息,陆汀当值。平流层还是风平浪静,待到逼近坐标,飞船开始下降,低空的暴风暴雪就席卷而来。不过作为一个优秀的战斗机驾驶员,陆汀应付这点问题还是无需大惊小怪的,他没有去吵邓莫迟,兀自嚼着口香糖,熟门熟路地躲避气流漩涡,调整降落角度。
隔着白茫茫的雪雾,下方山脉的轮廓渐渐清晰,粗粝的褶皱盛着皑皑的雪,如冰封大地被冻起的青筋,又如龙死后盘踞的白骨。眼见着目标圆点即将到达,按3d图来看,他们将降落在一座雪山海拔1700米陡峭的侧峰上,而风速太大,靠近山顶时如果撞上小气旋,可能会面临失速的风险。陆汀对此忽然没了把握,他终于开始紧张了。
“直接下。撞上山顶也不要停。”邓莫迟冷不丁开口,不知是什么时候醒的。
“什么意思?”陆汀心说我才不要撞。
“下就好了。”邓莫迟又快把眼睛闭上了。
陆汀拿他没辙,他怀疑这人在说梦话。你接着睡吧,我就当是毕业考难度的驾驶测验了,他这样想着,稳住身心,对准那个坐标点,开始大刀阔斧地下降。他的技术确实也过硬,角度找得很犀利,正正好好地要落上那山顶难得的一块平地,靠近了,都准备开始减速悬停再落地了,陆汀忽然发觉不对劲。
地上的积雪并未因为飞船下方气流的反作用力而腾空。
系统也并未提醒他,离地距离不足五十厘米。
“老大,”陆汀拉住手刹,扭脸求助,“这什么情况?”
“山是假的。”
“什么?”
“可以穿过去。”邓莫迟不肯睁眼,只是蹙眉,还捏了捏鼻梁,“不行我来。”
陆汀并不会把驾驶台交给一个吊着右手并且正在犯起床气的家伙,他咬咬牙,心说我信你的邪了,大不了飞船报废我们一块冻成雪人。一直向下降去,本该撞上岩石的那一刻,他竟然真的降得畅通无阻,刹那间他甚至没看清周遭景物是怎么变的,就像穿过了一层薄膜,来到一个全新的、罩子里的世界。
这世界十分复古,天居然是蓝色的,还飘了云,地面不由高厦抑或钢铁残渣组成,而是一望无际的苔原,照旧凹凸不平,陡峭险峻,却也生机盎然,有些角落长了矮树,还有些角落,零散分布着状似牛羊的白点。
不远处的山脚还有一片圆形的房子,像帐篷。风很平稳,aldebaran-b浮在其中,让陆汀想起电影里的风筝。
管它是不是异度空间——总之这种时候还要打盹,未免也太可惜了吧!陆汀清了清嗓子,想把邓莫迟彻底叫醒,警报声却突然炸在耳畔,方才太大意了,竟没注意到几架直升机的靠近——貌似还是之前从没见过的先进款式。陆汀心说倒霉,在它们的包围下缓缓下降,老老实实地关掉引擎,钻出舱门,举手投降。
aldebaran-b的挡风玻璃是单向的,既然对方看不见舱里有几人,陆汀就想把邓莫迟暂时藏起来,外面什么问题,他先看看再说。
从敌方直升机上跳下的是几个年轻人,统一穿着松绿色的连体衣,也统一朝陆汀举起黑洞洞的激光步枪。
“你是谁?”为首的用英语问。
陆汀说:“外来户。”
“你没有我们的标记,是怎么进来的?”为首的粗声吼道,“快说!三分钟以后,我有权处决你!”
陆汀嚼了嚼没味道的口香糖,心想,我也不知道我怎么进来的,我要是这么回答,你真要开枪吗?但他心中出奇平静,一点恐慌感也找不出来,也许是最近经历的太多,他学会了破罐破摔的淡定,又也许,只是因为邓莫迟回来了,就在他身后,他就莫名坚信,自己并不会就这么死。
果然,几声干脆利落的响动从身后传来,是邓莫迟爬出舱门,又落上草地。陆汀回头看,他照旧缺乏表情,脸色却不太友好,就像挂了层薄薄的冰,只有陆汀能看明白,这是被吵醒的烦躁。
“因为他是我带来的。”没等这话说完,那些枪口就齐刷刷地放下了。
那些绿色连体衣也连成一排弯腰,齐刷刷地鞠起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