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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汀很难说清此时身处的是怎样一片空间。是地穴?溶洞?它似乎不能用这样狭小的词来形容。还是朴素一点,就说它是个大坑吧。沟谷以下、被一层石头壳子盖住的大坑。就像是大地被巨手挖空了一块,陆汀上方的地表离他至少有五十米远,仰头看去,布满孔洞的岩石层仿佛天然吊顶,呈现网状,静静漏下夜空。
其中,最边缘的一个椭圆形石孔,几乎是所有孔洞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就是邓莫迟方才带他找的入口,现在看起来小,实际直径也是两米有余。他们从那里钻进来,又顺着石壁一路下行,虽说沿途陡峭崎岖,但邓莫迟对每个可以落脚的支点了如指掌,未曾出现险情。
此时站在地底的“地面”,陆汀仍然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不通这地貌是怎样形成的,只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匣形容器之中,被盖上了雕镂精美的花岗岩盖子。
而容器中盛放的东西还要更加惊人。
第一眼望去只会产生一个印象——绿叶,满地都是绿叶,莹莹发光,簌簌轻颤,占据整片坑底。至于中央那一大块凸起,枝叶最茂盛处下面藏着的是什么……用“矿石”一词描述大概比较准确。但它没有石皮,无需开采,是完完整整的一块,长约三十米,宽约六米,形状是不规则的纺锤,两端略薄中间稍厚,最高点高过了陆汀的额头。
在地下埋得这么深,纵使白天也很难有阳光射入,这矿石表面的生机的确诡异。那些叶片来自数不清的粗壮藤蔓,它们的末枝沿地面游走,叶片逐寸把地面铺满,一直攀上地坑两侧光秃秃的石壁。陆汀拿匕首剔下一片植被,得以看清内部情况——居然一点浮土也没有,植物的根系全都直接攀附在矿石表面,从光泽质地来看,这石头都像是一块发光的玉,颜色比上佳的翡翠还要浓烈,内含少许絮状浅色纹路,与冰盖裂纹类似。
绿光不刺眼,穿透力却不弱,就是从这里发出,穿过草叶藤根,穿过网状石层,在原野表面吹拂。
“他们说的那种标记石,就是从这上面凿下来的吧。”陆汀从衣领里扯出白天收的坠子。
“是。”邓莫迟在他身后解释道,“辐射网的边际是无法穿透的,除非你自己也变成一个辐射源。”
“我以前见过类似的,”陆汀思忖道,“绿色的、会发光的、能养活植物的石头。”
邓莫迟等他说下去。
陆汀回头,眼里带着笑:“那是很小一块,就鹅卵石那么大,但养活了一棵菩提,独木成林把一个房间都填满了。就在血魔方里。”
“你去过血魔方?”
“你带我去的,”陆汀笑意更甚,“你还在那儿买了网纱和一些零碎小挂饰,做了个头纱又自己藏了好久,标记那天,送给了我。”
大概是刚才看上了瘾,他擦亮眼睛就等着邓莫迟露出害羞的模样,但事实证明,绿色光线能够盖住一切红晕,又或许邓莫迟根本就没红。他严肃地问:“什么样的头纱?”
陆汀倒是开始脸热:“我拿保险柜存着了,保险柜就在aldebaran-b里,怎么说呢,就是特别高雅特别好看的那种,白色,挂着星星月亮什么的,但是超级难洗,”他顿了顿,“我们弄脏了,我手洗洗了好久。”
邓莫迟点了点头:“可以想象。”
陆汀不好意思地转回头去:“不过你带我去血魔方也不是为了买杂货啦,那次你弄了一箱子纯铂,拿回去修飞船。”
“焊零件?”
“嗯。st shadow,它还在吗?”
“在。”
陆汀稍稍放下心来,尽管邓莫迟只是简单说了这么一句,一个字,随后就没了下文,但那艘宝贵的飞船至少可以确认安全。一起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一起修好它,一起重回天空,有时候陆汀觉得st shadow就像他和邓莫迟的孩子。
虽然是领养的,但也是可以坦然提及的那一个。
“所以就是这个大家伙放出的辐射?”陆汀把话题掰回正轨,“让周围生态环境都变好了那么多。”
邓莫迟的声音从耳后传来:“只是目前用辐射描述,事实上是一种未知的、性质和射线有可比性的东西。”
“那这个石头是陨石吗?这个大坑是它砸出来的?”陆汀又问道,弯腰挑了块藤蔓之间的缝隙,检查了一下绿色石头和地面接触的边缘。那么坚硬的火成岩,严丝合缝地紧裹住绿石的根部,连刀片都插不进去。
他又小心拨开藤条,连摸了将近一米,都是如此。
“还是……它从地底下长了出来?它形成的时候周围的岩石还是岩浆,把它给包住了?但花岗岩是侵入岩啊,”陆汀拍拍手上的灰,一脸狐疑地站回邓莫迟身边,“我总觉得它不像地球上的东西,看折射率什么的,根本没有什么物质和它雷同。cy也觉得不是。”
邓莫迟停止短暂的发呆,他方才一直靠在地坑侧壁,挨着几根藤条,也不靠近绿石触碰,只是凝神地看,看久了,目光就飘得很远。现在倒像是彻底回魂了,他转脸瞧着陆汀:“可能是被人投放在这里的。或者说,遗留。”
“这么大一块石头,连你也说不上名字……那就是外星人遗迹吧。”陆汀笑。
“也许不是人。”邓莫迟说着,领陆汀踏过坑底碎石,回到绿石跟前,靠近它的尾部。“它也不一定是石头。”
话毕他就把左手插入藤蔓,刚一接触,所有的枝叶全都剧烈摇晃起来,好比一呼百应,树影和绿光纷杂交错,摇得这足有五十多米的深坑四处都是波光流溢,仿若置身碧水之下。
陆汀屏息,想起血魔方里因邓莫迟的触碰而颤动的菩提,邓莫迟则拨开压手的软枝,把手心压在绿石表面。
绿光忽然变强了,许多嫩藤都被照透,显出纤维的纹理。
陆汀下意识眯眼,听见邓莫迟说,“抬头。”
他照做了,高高仰起脑袋,视线刚一落定他就惊呼出声——石网之外,那片月明星稀的夜空已经骤然变得绚丽,一道道碧绿的光浪正在扩散,画布当然不是天顶,应该仅仅是“薄膜”的边缘,但仍旧夺人心神。目力所及的夜空里,无数道波纹横行其上,深与浅,浓与淡,涟漪状地层层流动,那是即便只能透过孔洞观得一隅也割裂不了的壮美。
邓莫迟一收手,身边的绿光就暗了不少,天上的光浪也迅速消失,夜空再次恢复黑沉静谧。
陆汀说不出话,呆呆看着身边那人悬空的指尖,把自己的五指插入藤蔓,果然,那些枝条完全没有方才的热情,懒洋洋地并不回应。
他又试探着去碰石面,光滑细腻,有些凉,但果然还是那样,远空中并没有光浪因他而起。
“好吧,”陆汀呼了口气,耸耸肩膀就要抽出手来,“老大,它认识你,不认识我。”
邓莫迟却按住他即将抬起的手臂,顺着腕子往下滑,滑到手背上,把他的手一直压回藤蔓之下,压到绿石的表面。陆汀又一次感觉到那滑凉的触感,但这次又有些不同,冰凉的另一面是温热,邓莫迟的左手与他相叠,五指贴着五指,手心的纹路贴着他手背的脉络。
无名指上的小环贴着他空空的指根。
就像有什么无形无质的东西在皮肤之间流动,从邓莫迟的体温,流入陆汀的血管,迅速在他全身的神经网中形成某种无法摸清的感知。
他稍微怔了怔,又一次抬起头。
光浪果然回来了,甚至比上一次更明亮,铺了满天的流光溢彩,两人头顶莲蓬状的石壳筛得迷幻而离奇,浓雾般充塞这片地下的空洞,与围绕绿石的光芒相遇。两人周遭的枝条也像方才那样抖动,还有叶子脱落飘飞在空中,植物浆液的清香、水汽的湿润,一同沁人心脾,当真是梦里才有的场景。
陆汀忽然笑了,很开怀,他大声道:“像极光!比极光还美!”
“嘘,”邓莫迟却轻声说,“闭上眼。”
陆汀稍有愣怔,他撇开夜空,去看邓莫迟。只见那人的脸庞映满了光,棱角和阴影都被清晰雕刻,这种高饱和度的绿本是不衬人的艳色,却把他照得脱俗,不像人间凡物。他也专心看着陆汀,眸中的颜色恐怕是世间最纯粹,“闭上眼睛。”他又重复了一遍。
“嗯。”陆汀应了一声,用力合起眼皮。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陆汀试图从眼前的黑暗中抓住些什么,惊声道,“黑黑的,但是,好像有火光……真的有火!”
“我也看到了。”
“那是什么?真的是哪儿着火了?”陆汀的手指下意识跳了跳,“有点太模糊了,老大我看不清楚。”
邓莫迟按紧他的骨节,反问道:“你有感觉吗?这个东西不是石头。”
“那它是活的?在心跳吗?跟着天上那些波纹的韵律。”
“在诉说。”
“诉说?”
邓莫迟把五指插入陆汀的指缝,拎着他,一同退出藤蔓的压覆。天空和枝叶都瞬间恢复平静,他也松开陆汀的手:“可以睁眼了。”
陆汀一下子打开双眸,含着点水光望他。
“火光是它的回忆,可能是它经历过的熔岩,可能是其他,”邓莫迟耐心道,“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活物,不一定有生命,但有记录功能,并且能传递出去。”
陆汀看了看自己的手心,余温还在,他好像把那滑凉的表面捂热了,又好像是有热量从那里面隐隐传递。方才闭眼时,那些一晃而过的火光仿佛的确也带着热度,那么真实地灼烧他的感官。
“老大,有件事你记得吗,”陆汀斟酌道,“你身边无缘无故起过几场大火。”
“比如上次r180死了。”
陆汀一时语塞,原来这件事邓莫迟没忘,确实也不该忘……他很快拾掇起心神,道:“所以这块‘石头’会不会和你有很大关系?它会回应你,你们的‘记忆’里,也都有火。是不是那种精神上的感应?”
“不止。”邓莫迟道,忽然绕到陆汀身后,掀开他的长袍,从他腰后抽出那把短匕首。左手握着刀柄,被夹板托着腕部的右手摊开,还没等陆汀反应,他就直接拿住刀刃,用力一握。
眉头都没皱一下,握得也很稳,随后他把匕首还给目瞪口呆的陆汀,若无其事地扯开几根藤条,把血挤上绿石突出的一角。
火光嘭地点燃,那是真实的火焰,悬浮着摇曳着,却不把藤蔓烧得焦黑,相反,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新芽,太茂盛了,就把那团火苗压灭。
“可能这也是他们一直在找我的原因。”邓莫迟灼灼望着陆汀。
陆汀却根本不搭理他,那件最喜欢的藕色衬衫已经扯下来一条,他捉来邓莫迟本就受伤的右手,一言不发地给他包扎。也许是他黑脸黑得太过明显,邓莫迟忽然也有些紧张,解释说:“这种伤明天早上就会好。”
“他们,对就那个先知,这段时间让你放过血?”
“有过一次,验证我的身份。”
“什么身份?”
“仁波切。”
陆汀被噎了一下,给临时绷带打起结,抬眼愤愤道:“我不管你什么切,让你放一次就有可能有第二次,你的血对他们来说这么重要,是不是哪天放干了也有可能?以后不准放了,要是你拒绝他们就翻脸,说明本身就合作不成!我们直接走人,又不是没地方去,不是说那个先知也拦不住你吗?”
“……哦。”邓莫迟眼角忽然泛起些笑意。
“你笑什么?”陆汀又给他正起夹板,没好气道,“老这么动来动去,折腾,你这个错位都得成顽疾。”
“没想到你会这样反应。”
“我就这么反应,最讨厌那种人,表面恭恭敬敬,背地里算计得比谁都深,”陆汀把收拾完伤口,兀自裹紧长袍,“那个幸子,还有他们说的那个先知,估计都是一丘之貉。不是我阴谋论啊,这个地方本来就很封闭,很邪门,秘密很多的样子,我们不占优势。”
“本来就是互相利用,”邓莫迟安慰似的拍拍他的肩膀,“对方有求于我,也怕我,我就不会被动。”
“是吗?”陆汀瞪他。
“我困了。”邓莫迟道,抬步走向来时下的陡坡,看样子是准备原路返回。
“老大,哎,邓莫迟!”陆汀心说你是在跟我耍赖吗,但也没辙,匆匆追上,“我背你吧,你是伤员。”
“拿好手电筒。”
“我挂腰上就好,我底盘很稳不会翻的。”
邓莫迟并不回头,这就直接开始往上爬了,气得陆汀奋起直追,邓莫迟显然也不想让他揪到,同样爬得很利索。两人返回的速度甚至比之前下坡还快。
“等走回去,天就亮了。”重返地面,陆汀打开手环看了看时间,喘得有些急促。
虽说他自诩身强体健,但这毕竟是海拔将近三千的高原。
“老大你这么困,走不走得动啊,确定不要我背,或者钻回下面眯一会儿?”他又不怀好意地凑近邓莫迟耳边,笑嘻嘻地问。
哪知cy迫不及待地冒了出来:“宇宙大力怪先生,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十六分,您居然还在户外运动。请问失恋对人类的打击这么大的吗?会让人智商减半?”
由于没连耳麦,这还是外放。
“不用走。”邓莫迟却道,也没等陆汀气急败坏地关手环,抑或是慌慌张张地开手电,他拽上人贴着沟谷走,绕了大约几百米,来到山坡的另一面。
月光下,平坦的石滩上,停着一架三角形飞船。
“小影子,”陆汀叫道,“它怎么停这儿了!”
邓莫迟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我不是告诉你它还在吗?
“好久不见,有点激动。”陆汀眨眨眼睛。
“反应堆要过期了,前几天换了一个,换好就停在这里。”邓莫迟把陆汀带上飞船,轻车熟路地设定路线,陆汀干脆放松下来,舒舒服服地坐在副驾驶上,最后看了一眼那条流光的深沟,船一开,他就开始胡思乱想。
两条腿几个小时的路程,飞船只用几分钟。这注定是段短途旅行,有很多话轻飘飘的,此时就浮在嘴边,比如当时在这座操作台前,邓莫迟是怎么让他跪上台面的,又是怎么从后面把他弄得五迷三道,哭哼哼地用手去接前面流的东西,免得滴答上那些金贵的按钮。又比如以前这张椅子上坐着的是具干尸,军装军靴军官证,貌似也很有渊源。
然而,他终究是一句也没有说出。陆汀看到挡风玻璃下的凹槽中那支白色的玫瑰。胶布的边缘有些打卷,它本身也已经氧化得发黄,可是玻璃屏上显示的数据用的大多是红字,目的地是红点,指示灯发出的也是红光。
它们一齐映照在花瓣上。
于是玫瑰红了。
陆汀问邓莫迟:“我今天的表现可以打几分,正的还是负的?”
“正。”
“那是多少分啊。”陆汀支起下巴,看着那人侧脸的轮廓挪不开眼,“我猜只有五分。”
“二十分吧,你反应很快,理解能力不错,很关心我。”邓莫迟负责任地给出解答。
于是陆汀的脸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