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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子守在门前,身边站着几个端枪的绿衣人,正如初见那次,她在地面迎接时一样。她背后是个地下室入口,一个凸出地面的椎体棚子,里面有几道安检,一个大门紧闭的直梯和一副正在运行的扶梯,这让陆汀想起都城的轻轨,从下层进入,经过繁冗的安全手续,登上向上攀爬的列车,直奔上层的特区。
不过这次他们显然是要向下。陆汀上交了手枪匕首,跟幸子走入直梯,身后是邓莫迟。下行持续了十五秒钟左右,开门时冷气扑面,是独属于地下的那种阴冷,陆汀估计,这地方距离地表至少有三十米。
眼前是一片类似枢纽的空间。几台大型计算机摆在中央,十多个白大褂围了一圈,戴着口罩接电话的、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对着几份档案表皱眉沉思的……总之都在忙着工作。房间呈圆形,挤得很满,空气倒是不算闷,因为圆周上有九个门洞,通往九条走廊。
陆汀看到,其中五条开了灯,剩下四条都是黑洞洞的。
一个戴茶色眼镜的小个子迎了上来,大眼睛,瓜子脸,盖耳短发,南亚面孔。开口陆汀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女性。
“这位是……?”他看着陆汀,问幸子。
“是贵客。”幸子答。
陆汀心说您还真是前后口径一致,但这解释未免也太玄乎了,一点说服力也没有,正准备自我介绍一番,却听邓莫迟道:“我带来的。”
小个子愣了一下,跟陆汀握手:“您好,叫我q就好。”
握完他就匆匆转身,在前面领路,把一行人往一条走廊带。中轴线左数第三个,开着灯,陆汀走进去前把手揣进兜里,按了按手环,让cy记录行走路线。
果然,这走廊并不像从外面看到的那么简单。直来直去的只有最开始的短短一截,之后就曲径通幽,总有分叉通向更多更窄的走廊。两边基本都是金属墙壁,偶尔路过几个房间都是大门紧锁,q也不停,只是一言不发地匆匆快走,而幸子和邓莫迟似乎习惯了这种沉默,也对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心中有数。
走了大约十分钟,cy在耳麦中悄悄提醒,已经走过了一千二百米,前方灯光骤亮,明晃晃地塞满洞口,好像即将到达一片照明丰富的宽敞地界。
q突然开口:“情况确实不太好。设备故障,导致有一批提前苏醒了,还没来得及做记忆植入和思维规范。统共十七个,目前都关在观察室里。”
幸子叹气:“你刚刚还说是十四个。”
q滑动手中的平板,颇有些焦头烂额:“又醒了三个。”
“故障解决了?”邓莫迟问。
“在检修了,”q回头,紧张兮兮地舔了舔苍白干枯的嘴唇,“现在7号仓库已经临时降到零下二十二摄氏度的低温环境,确保植株维持深度休眠状态,停止发育分化,暂时也不会苏醒。”
是的,他用的词是“植株”,可形容的大概是人。陆汀想了想,是否会是他的英文印度口音太重。自己听岔了,却忽然被眼前所见惊了一下——他们已经来到了安全门外,隔着那一层厚实的玻璃,陆汀得以看到门里的情况。
那的确是片宽敞地界,就像某种手工制品的厂房车间,因为没有流水线。明亮灯光下,天花板下的管道挂着一个又一个半透明的、状似睡袋的东西,柔韧性看起来很不错,装满灰黄色的液体。大概是营养液,微小的气泡在其中做着布朗运动,靠近供应管道口的部位还有细密的网状“血管”,而在囊体中央漂浮着的、如婴儿般蜷缩的,正是全裸的、皮肤赤红的、成年大小的,人形生物。
陆汀已经明白了“工厂”一词的含义。
q打开储物柜,把保温服分发给其余三个人,接着自己也套上一件小号的,“其实先知的意思是,对于那些提前苏醒的,可以直接处理掉,”他拉上保温服头顶的拉链,“但是成本实在太高了,十七个全都打水漂,我想我们不一定承受得起。”后面这几句被闷在面罩里。
幸子笑道:“有仁波切在,那一切都不成问题,他会让它们乖乖听话的。”
陆汀看了看邓莫迟,那人仍然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愿不愿意的样子,正低着头滑动保温服腕部的滚轮,调整温度。
q在权限验证上花了不少时间,终于扭开大门的气压锁,“但愿!”他又率先走在前面。
幸子走在第二,陆汀和邓莫迟肩并着肩,路过那些倒吊的营养囊。一个,一排,许多排。低温之下,它们的表面已经覆了层薄霜,下方竖立的显示屏把一切指标都写得明了,仿佛一个生物的确能够通过一组数据完完全全地描述。
陆汀抬起头,去看那些漂浮其中的“人株”——现在大概应该这样描述了——全都紧紧闭着眼睛,或是把脸埋在膝盖上,脊背连着脐带般的营养管,直通脊梁,好像正在跟着心跳轻轻地颤动。
蛹。挂在屠宰场生产线上等待放血的牛。陆汀又想到这两样东西。
他忽然觉得庆幸,虽然邓莫迟被印上了代表“非天然”的条码,但他至少不是以这种方式来到世上的。
否则,让他现在亲眼看到这些,还是太过残忍。
不过邓莫迟的表现倒显得是陆汀多虑了,他寻常地走到前面,听q讲了讲具体情况,也没有多看那些营养囊几眼。
“以前故障出过吗?”陆汀问幸子,“他们提前苏醒了,需要仁波切来解决。”
“有过,但那是仁波切回来以前的事了。”幸子慢慢地说,“以前按照先知说的,对于大脑未经标准化处理的隐患产品,我们都会销毁。但这次仁波切说,可以让他试试。”
“他准备怎么试?”
幸子微笑不语。
陆汀看着她这模样,心里有七分不耐,三分忐忑。他看着邓莫迟走向厂房尽头,那面墙上嵌着好大一块玻璃,里面有人影,站得密密麻麻的,都穿着病号服。
那应该就是观察室了,应该也没有像外面这样开启低温。那是邓莫迟要去的地方。
而他却被几个持枪的小绿人拦在大约二十步之外。
邓莫迟回头看了陆汀一眼,面容被面罩的反光晃得模糊,又把保温服脱在门外,穿着他的套头衫和夹克,随后就独自推门进了观察室。
q守在玻璃墙外,抱着那套保温的衣裳,从陆汀这边看,就是个黑色的剪影。
“那是单向玻璃?”陆汀问。
“是的。”幸子道,“需要随时观察内部情况。”
有几个人从身后冒出来,和他们擦肩而过,大概是相关专家,所以不受阻拦。他们个个拿着平板,跑过去,和q站在一起,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
邓莫迟就在他们围观的玻璃中,但他站得太靠边缘,有时会进入陆汀的视线死角。他好像没有说话,至少每次陆汀走来走去调整角度,又梗着脖子费劲看到他,他都是闭着嘴。
“我能离近点吗?”陆汀侧目看着幸子。
“抱歉。”幸子摇头。
“其实我们没有想到,他会带你来。”她又道。
“那我来都来了,怎么就不能再离近点?”陆汀含笑道。
“请您放心,仁波切不会有危险的,”幸子还是客客气气,冷言冷语,“那些产品都戴了方便管理用的项圈,就算情况面临失控,把它们杀掉也是一秒钟之内的事。”
好吧。陆汀安静了一会儿,cy正在试图通过红外测温帮他弄清屋里的具体情况,那些早产的人造人似乎把邓莫迟围了起来,全都聚在房间的左半边,但由于低温环境影响过大,也不能确认结论的准确。
他开始思考要是接下来里面出了状况,自己该怎么从右边小绿人手里夺枪,先解决掉幸子和左边那两个,然后跑过这二十多步远的距离,抢过邓莫迟的保温服,把人弄出来。
的确把握不大。确切地说是没有把握。
文武双全的警校优秀毕业生决定换个思路。
“准备点湿毛巾和酒精棉吧。我猜他一会儿出来会流鼻血。”他又挑起话头。
“哦?”幸子眨了眨眼。
“你们觉得这批产品存在问题,是因为还不能完全控制他们的精神,就出意外把他们放了出来吧。”陆汀不紧不慢道。
“对啊,仁波切擅长的不就是精神控制吗?”幸子笑,“从十三岁开始,先知一直很看重他这个能力。”
“所以湿毛巾呢?”
“什么?”
“他每次做一些不普通的事,都会像普通人那样流鼻血,”陆汀淡淡道,“你们明里暗里监视他这么多年,也看到了吧。”
幸子“哦”了一声,吩咐一个小绿人去准备。只走了一个,陆汀仍然是一对多,当然这在意料之内,他也没打算来硬的。
幸子又道:“其实这次不一定。刚出生的人株都是很好控制的,大脑是特殊设计,服从功能强,选择功能弱。本来他们连在母体中,会在出生前被植入‘先知是母亲,要绝对服从’的思想,出生之后,不需要再去思考,这就是它们唯一的信条。”
陆汀冷眼看着被小绿人端来的毛巾和装着酒精棉的玻璃瓶。它们都被放在金属槽中,泡在热水里,室温太低了。
“你也是这样吗?”他忽然道。
“抱歉,我没有听懂。”幸子在身前抄起双手。
“这种人造人也是六个月成熟,寿命五年吗?我爸也做过类似的,短寿而高效,最好的苦力劳工,如果是代谢速度类似人类的长寿人造人,就不会放在这种营养囊里喂养,他们需要在常温舱里躺上一年半才能长到成年人的状态,有成熟的呼吸系统来接触这个世界,”陆汀望向幸子面罩里闪动的眼睫,“你是在哪种母体里长大的?”
“原来您知道。”幸子冷笑,却显得茫然无措。
“也是刚刚才确认,”陆汀也笑,“贸然说一个年轻女士是人造人,和她讨论她的母体,好像不太礼貌。”
“我是第二种,”幸子低下头,“我的母体……不在这条走廊。”
“猜到了,”陆汀柔声说,“你比我小时候的保姆更聪明一些,她把我从五岁养到十岁,然后死在我的房间,当时她正在帮我给水仙换水,一下子趴下去,就像没电了一样。”
“水仙是什么?”
“一种花。”
“您刚刚说聪明?”幸子顿了顿,讥诮道,“人造人本就是聪明的物种,从智力到体力都优于人类,更没有人类那么多的犹豫和怯懦,所以一代又一代的掌权者,包括您的父亲,把我们做了出来,利用了我们,又把我们看作威胁。”
“你说得对。”陆汀道,心里却想,你们现在同样在利用,同样在惧怕威胁。
或许强弱对比的最终结局永远是控制。
幸子倒是又笑了:“作为人类,您还算通情达理。”
“是作为他的儿子,我感到羞愧,”陆汀认真地说,“虽然二十五年前的革命发生时,我爸爸还只是个热衷于投资生科项目的商人,但我能理解革命军的初衷,也很抱歉。”
幸子一时没有吭声,陆汀看到她呵在面罩上的、越来越浓重的白雾。
“你很在意我说的‘聪明’吗?”他忽然问。
“是觉得可笑,人类在说出一句话之前,到底有没有标准,”幸子清了清嗓子,“仁波切是最聪明的,但他也是人造人。”
“他是人造人生下的人。”陆汀纠正。
“有什么区别?”幸子摇头,“仁波切比我们的处境更艰难,混在人类的虚伪和复杂中,还要花心思做出样子,掩盖自己的能力,学着去演一个愚笨贫弱的人类。”
“不是to act,是to be,”陆汀继续纠正她的说法,“的确,人类愚笨且贫弱,狂妄又自大。但是否要去做一个人类,决定于出生之前。你们的仁波切,从子宫出生,之后二十四年,在人类中间,以人类的方式长大,并且被人类的标准约束。道德、行为和价值,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他处于界限之上,和这些卵袋里的将熟人株是不一样的,和你也不一样。”
“可是仁波切也会移情吗?先知说过,这种能力也只出现在人类社群中,智力倒是普遍存在于许多物种,高低不同罢了,”幸子又恢复了标准化的微笑,“比如一匹狼,不幸拥有了移情能力,咬断羊的喉管时就会感觉到羊的求生欲,还有它带给羊的恐惧,坏情绪形成了循环,产生痛苦,所以全世界的食肉动物都有可能饿死,不是吗?”
“可惜,你们的仁波切不但会移情,还是个平时不会无缘无故打死飞虫的,善良的人。”
幸子似乎闷闷不乐。
“他与很多人建立了联系,对一部分,能够感同身受,”陆汀耐心地看着他,“之所以他会愿意过来帮忙,收拾你们故障留下的烂摊子,也是因为移情。那些早产儿可能会被杀死,他不想让这件事发生。”
“……我好像,可以理解。”
“所以带我去看看吧?我只是想靠近一点,到能看到他的距离,”陆汀循循善诱,“有时候移情也不是坏事哦。仁波切的移情能力甚至更强,他能感觉到我的靠近,也能从这种感觉中提取出信心和支撑,把事情办得更好。毕竟他要靠自己的意志控制十七个人的精神不是吗?”
幸子花了一段时间来消化这段话,她大概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但的确被说动了心,让挡路的小绿人们都退开。陆汀保持着表面的冷静,端起逐渐变冷的金属槽,跟随其后。
二十步走了一半,幸子突然停步回头:“幸会。”
陆汀蹙起眉。
“陆秉异的小儿子,比我想象中有趣很多,”女孩脸上浮现微笑,却与之前判若两人,“是个成熟的孩子了。”
随后幸子便摔倒在地,陷入沉沉的昏迷,几个小绿人冲了上来,陆汀退开,迎着q和几位专家回看的目光,继续往玻璃墙走去。
他看到墙里,那些病号服全都老老实实地坐着,保持相同的姿势。
哪知还没走到门就开了一个窄缝,邓莫迟从中挤出,墙里的人们仍旧一动不动。q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没把保温服递给他,他竟然也不要,径直走向陆汀。
“走吧。”他说。
陆汀疾步跟上,“你先把衣服穿上呀!”
“很快就出去了。”邓莫迟满不在意。
q小跑着追在身后,“仁波切,问题解决了吗?”
邓莫迟不悦,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们的脑电波监测数据正常了吗?”
“正、正常了,十七个都——”
“其他测试也可以做做,”邓莫迟转过身,插着裤兜走,“然后决定是否投入使用。”
纵使陆汀着急上火,邓莫迟的保温服还是没有穿上。不过他们也的确花了两三分钟就走出了这片如同冷库的厂房。之后沿着走廊向外,又乘直梯回到地面,爬上st shadow,邓莫迟的鼻血在确定航线后的第四分钟流了出来。
陆汀已经生气不起来了,那条毛巾被冻得挺凉,他又拿水泡了泡,敷上邓莫迟的额头,又熟练地给他捏起鼻梁:“这才两天,第二回了。”
“嗯。”
“头疼吗?”
“不疼了。”
“……你以后要学会拒绝,”陆汀站到驾驶座后,双手搭上他的肩膀,“这个工厂和你关系又不大,那十七个人都给先知卖命,更不是你要操心的。”
“没有让他们给先知卖命。”
“嗯?”
“我要他们给我,”邓莫迟扬起脸,倒看着陆汀,“那些穿绿衣服的人,全都是人造的,整片区域初步估计有四千个。这段时间我调整了一部分的想法,40左右。”
“那就是差不多一千六百个?”
邓莫迟点头。
“我也会移情啊,”他又忽然说,“不想让他们白白去死。”
陆汀瞪圆眼睛,邓莫迟五感灵敏的程度比他想象的还强,或者是经历失忆、眼睛变色后,完成了一次升级。“你听到了?一开始就?”
邓莫迟没有否认,道:“幸子会晕倒,是因为先知入侵了她的意识。”
“所以最后那两句是先知对我说的。”
“是。”
“先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人吗?”
“很危险的人,所以我不想让你见。”邓莫迟说得坦荡。
st shadow一路攀升,紧挨一道山脊,眼看着就要靠近雪山和矮松林的分界线。随后它突破过去,带着两人脱离那泡影般的薄膜世界。
“那我就不见。”陆汀说。
邓莫迟仍然看着他,解释说:“有时候我会出来待一会儿。”
陆汀绕到驾驶座前,弯下腰去抱他,“这会让你感觉好一点吗?”
邓莫迟没想到他会会这样问。仔细回想,刚刚过去的那段日子,当他爬上高山,穿着厚重的皮袍,伸手去摸外界的风刃,感觉到一种真实。又当他站在距离薄膜百米远的雪坡——薄膜对他来说毫无阻挡作用,他就是唯一一个能自由出入的人,或许因为他和那块地底绿石的联系,或许因为他绿色的眼睛,他身上的异常总是太多。
走出来前,他总是感觉很乱,走出来后,他也说不清这感觉有没有变得更好,但至少有变得不同。邓莫迟需要不同。不同一会儿,他就又回去了,因为事情很多,他还没有做完,也因为没有别处可去。
穿越那道薄膜的那一秒,总是他觉得自己最不像人类的时候。
可他现在都听到了,陆汀说他是人,和那些营养囊孕育出来的走肉完全不同。陆汀还说他善良,和很多人建立联系,也能感同身受。
虽然邓莫迟觉得最后这个词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又虽然,邓莫迟仍然无法确定,甚至每次出入那个工厂他都会怀疑——自己到底是什么,恐怕是处于两者夹缝里的怪物。都城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的怪物。这世界上有更多。人性都谈不了,又何谈为人的权利,互相咬破喉管的时候,他们又能感觉到对方的恐惧和痛苦吗?但现在他被辩解、被相信,他是个活着的人类,有一个人相信也就够了,因为多数时间面对多数面孔,邓莫迟更愿意做个机器,有关人类的所有感觉,都是那个相信他的人教给他的。
那人已经坐上他的大腿,依恋地搂着他,好像很想亲他。
“别郁闷,幸子自己不懂,就胡说八道,”陆汀这样说,“我们飞高点去看看雪山吧,累了就回家,我给你做饭。”
邓莫迟却抬起手,像触摸风雪那样,摸了摸他的脸。
how to be a huan beg。
第无数次,邓莫迟在心中重复地问自己。
他忽然觉得这根本无需解答,就像他无需通过某些具体参数去描述陆汀面颊皮肤的触感。那么软,那么温暖,事实总会证明自身,陆汀当然不同于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