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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陆汀仍有些迟钝,呆呆看着他,“那就好。”
邓莫迟问:“你在害怕吗?”
“没有啊,”陆汀连忙道,又给他递了瓶水,“我就是猛地有点,没反应过来。”
何振声自觉走向前舱,“得了吧,我都看出来你脸都吓白了,”他往驾驶位上一坐,检查起海雾状况,“你不说实话,让人家诚心学习的人怎么进步,我说得对吧小邓。”
“诚心学习什么?”陆汀问。
“情绪?”何振声头也不回,“大概是这个词,或者说是普通人的情感。你不觉得人家一直在认真学习吗?”
陆汀恍然意识到了些什么。的确,邓莫迟有时会对他的情绪进行直接的提问,你怕吗,你难过吗,这样你是不是很开心?他一向把这些单纯理解为邓莫迟对自己的关心,普通的,口头上的,就像在街上看到迷路的小孩,大多数人都会停下来问问他是不是找不到妈妈了。然而现在看来,这些提问的层次远比他所见丰富,有好奇的探索,有不确定的揣摩,更有谨慎和……某种珍惜。
情绪,他的情绪,是值得珍惜的。
虽然邓莫迟总是离这个词很远,但或许正是因为缺乏,才更加不想隔岸观火。就像是通过陆汀的情绪,他试着去感性地感知这个世界。
“是哦,老大,”陆汀挪了挪位置,坐到邓莫迟身边,“你对我的感觉一直很在乎。”
“我想知道你在想什么。”邓莫迟拧开瓶盖,喝了一口。
“我以为你现在差不多都能读心了,”陆汀莫名不好意思,又给他塞巧克力饼干棒,“先知那个老太婆是不是可以啊。”
“她的能力只针对人造人。”邓莫迟咬下那根大约两根手指粗的饼干的一端,很酥脆,他两口就吃完了,“对你,我也看不懂。”
他没有解释看不懂的缘由,但陆汀记得,很久以前,邓莫迟就坦言承认了催眠在自己身上的失效,原因是,他没法把他看成一样可以操控的东西。
现在想必也是一样。
陆汀垂下脸,嘴角悄悄地挂了点笑。到现在这还是值得反复确认的事吗?对邓莫迟来说,他就是不一样的。
何振声在前面大呼小叫:“不会吧读心,我先声明,我拒绝被读,读了我的咱们就散伙!”
邓莫迟道:“我没兴趣。”
“行,”何振声苦笑,也不知是不是被气得,“您真行。”
“侵占别人的意识很累,也不可靠。”邓莫迟破天荒又解释了两句,忽然解开安全带,准备站起来之前,他抬手摸了摸后颈,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疼吗?”陆汀把五指搭在他的手上,“有个针眼,是镇静剂,打到脊椎里了,短时间内可能会有酸痛症状。”
邓莫迟点了点头,手臂又垂回身前,“说得通了。”
“什么?”陆汀的手还是放在那儿,针孔周围肿了一点,他用温热的掌心轻轻捂住。同样温热的眼神落在邓莫迟仍旧苍白的脸上,是等待倾听的模样。
“昏迷的时候,我看到不属于我的记忆,”邓莫迟也没再坚持要站,靠回椅背,就像枕在陆汀的手心,“它们会挤走我自己的那些,所以我不想要。”
“……然后你想把它们赶跑?”陆汀吸了口凉气。
“嗯。”邓莫迟稍显落寞地看着他。
陆汀蓦地想起那时他过速的心率和满舱异样的高频振动,那时他眉头紧锁,就像在噩梦中想要逃脱,结果,一管镇静剂下去,它们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所以邓莫迟最终还是丢失了某些自己的记忆,现在看来,它们是被挤走的。在昏梦里,邓莫迟的感觉会不会就像架打到兴头上突然就被按住了拳头?然而假如没有舒锐那针药剂,他们的玻璃乃至整艘飞船,的确有可能会在被炮弹轰上之前就被振碎。
“有人给我喂了水,”邓莫迟突然又转了话题,就着手里的瓶口试验了一下,确定道,“不是用这个。”
陆汀脸颊忽地晕起淡淡的红,藏不住了,尽管他上一秒还在懊悔与否间为难。
“是喂了点。”陆汀小声说,不自觉咬了咬嘴唇,“你出了太多汗。”
邓莫迟静静看了他几秒,没有吭声,陆汀却被弄得硬生生产生了全身都被看透的感觉,手指在他颈后蜷了蜷,“我不是想占便宜啊,”他直接不打自招了,“虽然,我承认,那样确实像在接吻,很舒服,我,我们可以先把分记上。”
“……”邓莫迟竟然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当时我可以感觉到,你的味道在我旁边,提醒我你的存在,”他的目光依然没有躲闪,把这暧昧的话说得如此直率,“所以你没有被挤走。”
陆汀傻傻地瞪大眼睛,是死里逃生还是命该如此,他捂住脸:“老大你别这样!”
指缝中邓莫迟的表情似乎不明所以。
陆汀干脆靠过去,扶着他的肩膀,含着他的下唇亲了一口,“我会忍不住的……”鼻尖抵着他的鼻尖,每个字的开合也与他相贴,牵丝挂液,湿软的唇瓣呼出烫烫的气息,“我现在,好像太高兴了,虽然现在好像不应该高兴。”
邓莫迟轻轻拍在陆汀的后背,就像在说,没事。
陆汀把他圈抱得更紧,铁锈味骤然填满了整个心脏,也有话没说出口——要是上一次你被大火包围,我也在你旁边,那就好了。他听着邓莫迟的呼吸,这样想。
何振声咳了两声:“打扰一下,请问我们是准备这么流浪到天亮吗?”
“去毕宿五吧,”陆汀坐直,虽然恋恋不舍,但相较等待邓莫迟醒来的那一会儿,他好像突然回了魂,“离这儿大概还有三百多海里。”
“三百七十七。”cy补充道,“目前确认安全,有如下四条备选航线。”
陆汀站起身子,眯眼瞧着前舱光屏上的地图,道:“选第三条。虽然绕了点远,但好歹有一段顺风,还没雾。”
“好的,开始规划飞行高度,安全起见,某些航段会进行降速处理,”cy把计算和筛选过程投在光屏一角,又道,“容我多一句嘴,亲爱的宇宙大力怪先生,您在最近三天只睡了不到十小时,请问您——”
陆汀按掉她的语音功能,关闭时间设置的是半小时,“对了,目前情况是,地面上乱成一锅粥,舒锐把自己交换回去了,换我们出海,”他回头对邓莫迟说,“政府那边把发射搁置了,三天后开记者发布会。”
邓莫迟点头,随即看向他的肩后。陆汀再回头才发觉,cy已经完成飞行计算,把最新的新闻播报放在了方才那个角落。
此刻的画面是非洲某个移民分局门口,刚刚发生过一起爆炸,爆炸物是酒瓶和汽油做成的简易炸弹,窗户碎了一地,火还没被雨水浇灭,连成一片嗤啦啦地响,混乱的人群挤在雨中,被隔离带和挥着警棍的特警分割成小块。
“我想的是,先看看发布会怎么说,”陆汀感到头痛,cy万万不该把这些画面现在亮出来给邓莫迟看,但他又没法要求一个人工智能学会共情,“我们现在跳出去,会被全城追杀不说,还会把这些人搅得更乱。”
“是啊,”何振声道,“现在网上都在说,那份报告也是n的杰作,小邓现在冒头会直接被粉丝包围的。”
邓莫迟不作反应,只是继续看着新闻。画面已经切换,都城的轻轨站里,几个大人领着小孩躺在轨道上抗议,整条线路已经停运超过两个小时。
“这不是咱们的错,”陆汀大声说,“虽然确实少了深思熟虑,但我觉得舒锐说的是对的,每个人都有知情权,生命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人生来就有,谁也没权利随便秘密地剥夺,如果咱们和我爸商量,达成了某种协议,暂时瞒住事实,对那些失去亲人的人也很不公平。人是愿意在谎言里保持和睦还是愿意在真相面前痛苦,这谁也说不准。”
“还有镇静剂吗?”听着他的长篇大论,邓莫迟只问了这么一句。
陆汀压住疑虑,在药箱里翻找了一下,“还有四支。”
“再出现地下的情况,你帮我,早点打进去。”邓莫迟认真地说。
陆汀懂他的意思,他想在先知趁虚而入之前关闭自己的通道,避免同样的强迫再次发生。也正是因为明白,陆汀才能感同身受,邓莫迟刚刚经历了四十万人的重压,又在昏迷时抢夺记忆,暂且算是休息了三四个小时,醒来之后,看到全世界被自己搅翻了天。他没喊疼,但不代表陆汀听不见。
“好,”陆汀攥紧拳头,说道,“老大,其实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接下来往哪走,结果如何,我都问心无愧。那么多人救不回来了,但不让更多的人去送死,至少我们做到了。”
邓莫迟拍了拍身侧的座位,道:“来睡一会儿吧。”
尽管攒了满腹的疑问还没来得及提出,比如邓莫迟被硬塞进去了怎样的记忆,具体是什么内容,是谁干的这种缺德事儿,又比如邓莫迟现在正在想什么,但陆汀看得出来,这人现在什么都不想再说。他默默坐回邓莫迟身边,心中有担忧有沮丧也有不可抗的安定,本能地靠过去,没过多久,他竟然全然放松地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舷窗外白茫茫一片,是太阳升了起来,但海雾还在。陆汀发觉自己旁边空了,隔着一个座位,这条长椅的另一角,何振声拿外套蒙着脸,睡得正香。
陆汀揉揉眼睛,他看见邓莫迟在前舱,挡风玻璃上隐约映出浅淡的影子,好像低着头正在忙什么。好吧,邓莫迟很忙,逃亡的飞船确实也需要人盯着,他不可能陪自己睡到天亮,陆汀这样想着,捡起扶手旁那剩了一半的蒸馏水,咕嘟咕嘟地一口灌完。
还有点巧克力饼干的味道。
“都八点了!”何振声也醒了过来,一把扯下外套,“您还真跟着导航降速开了这么长时间。”
“雾太大,还要过两个风暴带,开快了咱们直接飞船变潜艇,到时候你就开心了,”陆汀说完,又忽然放低声音偷偷地问,“哎,你这个角度能看到吧,他在干什么?”
“他现在——拿左手垫着一张纸还是什么东西?正在写,”何振声也乐得配合,神神秘秘地用起气声,“看起来就像个给女友写小纸条的高中生。”
陆汀无语,斜眼瞥了过来。
何振声乐呵呵的,继续满嘴跑火车:“恋爱味儿已经要把你的小船挤爆也把我熏晕了,等着收情书吧小陆同学。”
邓莫迟突然回头看了两人一眼:“我没有写情书。”
何振声一脸恨铁不成钢,又把外套盖回了脸上。
陆汀则“扑哧”笑出了声,“以后给我写一张吧?我也给你写,虽然我字不如你的好看,但我字数肯定更多。”
他只是随便一说,逗人玩的意味更浓,谁知邓莫迟竟说了声“好”,这就答应了下来。
“那我真的等着咯。”陆汀扑闪着眼睫,又红了脸。
邓莫迟又转回了身子,把小纸条放在操作台一边,道:“还剩六分钟。”
“嗯,”陆汀边起身边伸懒腰,深呼吸一口,“我能感觉到毕宿五的召唤。它在说,我种的番茄都烂掉啦。”
何振声闷声问:“你们不觉得这一路也太顺利了吗?你爸只是答应放行,没答应以后也不追着咱抓呀。”
“他现在焦头烂额的太多了,抓住咱们意义不大,要是光明正大地再把n拘起来,说不定还会刺激民众,桶出更大的乱子,”陆汀思忖道,“而且他应该也没那么着急,想把自己儿子拦在海面上杀掉。”
“是吗。”何振声显然没被说服。
陆汀也很难说服自己,又道:“就算不是也没辙,现在只能按自己的步调走,草木皆兵不是耽误事儿吗?”
何振声点了点头,在口袋里掏了掏,开始默默抽烟。
陆汀瞧着阳光下那点火星,很想借cy之口提醒一句,自己这架aldebaran-b有绿色无烟飞船的光荣证书,但他转念一想,这又是何必呢,更离经叛道的事他都做了个遍,别说给他颁发证书的特区,整个都城,整片都城外的海,甚至整条赤道……都不再是他的家了,最可靠的落脚处是漂流在远海的一架面积约八百平米的飞船,那他郁闷一下,抽点烟,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他也从自己的挎包里翻到自己的烟盒,抖出一支叼在嘴边,站在邓莫迟身侧时,他点燃了它,是综合水果味儿,陆汀能尝出来的有桃子和柠檬,不呛人,很顺口。
“我能看吗?”那张纸条倒扣在台面,压着一支笔,陆汀捏住它的一角。
“嗯。”邓莫迟看着光屏上的行驶参数。
陆汀不想往副驾驶上坐,就想贴着邓莫迟,半边屁股靠在扶手上,他拿起那张纸条,仔细阅读起来。说是阅读或许不合适,因为字数很少,就像是对某件事的回溯和梳理,只有几个关键词和一些圈圈点点,只有当事人能看明白。
第一列的头一个词是“我”,后面跟着的三个短语分别是:“血”、“做梦”、一个纸面都被描透的英文单词“fake”。
至于第二列,写在最前的是几个并列的词,包括“绿球”、“3”、“1974”、“磁场”、“单方外交”、“战争狂热分子”,它们被连了线,终点在一个圆圈中,写着“干尸”二字。
“是st shadow里那个?”陆汀问。
“是。”邓莫迟道。
“你之前说,有人的记忆想挤进来,就是他的?比如第二列这些关键词?”陆汀大胆地问。
“也会做梦,总是在指挥战争,煽动人们造反,或者在杀人,”邓莫迟从陆汀手里摘下那大半支烟,不紧不慢地吸了一口,又道,“最开始失忆,我被先知带了回去,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真实的经历。”
“他们骗你……说那些是你以前做的事?”陆汀看着那个写得巨大的“fake”。
“还说仁波切能永生,”邓莫迟忽然笑了,烟杆咬在嘴角,朦胧日光下,袅袅白烟中,这笑容显得有些颓,但也好看,也轻蔑,“这些应该是他们给我植入的,时间早于我的失忆,然后在我的大脑里逐步苏醒。”
“也就是说这种植入导致了失忆?”
“不一定,”邓莫迟打开了自动泊入程序,毕宿五已经浮出水面,就在前方约两千米处等着他们,“可以确定的是,叛军想让我接班。”
“但你淡泊名利,不太想管。”何振声也从后舱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又是那种冷眼旁观的语气,邓莫迟就像在说与自己全然无关的事,把纸条也从陆汀手中摘下,举在自己嘴边,就着那点半烧不烧的烟头烫了个黑洞。
被烫掉的正是那个“fake”,相邻的两个字就是“做梦”,那焦黑的缺口却在“梦”的旁边干干脆脆地停了下来。
“我以为你想把现在的狗屁政府推翻,然后当大英雄,建个新的?”何振声插起口袋。
邓莫迟摇了摇头,道:“现在的‘我’已经不完全是我自己。”
陆汀按住他的肩膀,“没事的,”他柔声道,“我认识你。我们慢慢来。”
何振声又道:“那你说说看,我们在地底下发现的,就是最后的真相吗?你现在也开始怀疑这个了?”
“那是表面一层。”邓莫迟抬了抬左肩,侧过脑袋,把下巴搁在陆汀手背上,“我们找到过三颗带绿色的球。”他突然这样说,一点疑问的语气也没有。
“找到过,就在st shadow里面,你把坏掉的零件都重新做好了装回去,然后动力舱里弹出一个机关,里面就是它们,”陆汀说着,听到cy的提示,茫茫雾海中,他也看到自己母舰的黑幢幢的影子,“我收在保险箱里了。”
“感觉到了。”邓莫迟道。
这也是“连接”吗?一如高原上那块巨大的绿石。陆汀想。“……它们是干尸的记忆吗?”他又问。
“是干尸的东西。”
“我一直很想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的,里面那些绿色絮状物,我把它们重合起来做了建模,感觉像个全球藏宝图,”陆汀被一股莫名的肃然缠绕,咬字也跟着用了力,“但不知道指代的是什么东西。”
邓莫迟闻言,扬脸望着他,蓦地站了起来:“走吧,带上球,跟我找物主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