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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陆汀努力回忆这个年纪,是十年前了,舒锐十三岁的时候,他自己还是个不到十岁的烦人精,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待在陆芷旁边看她写高中作业,或者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图鉴书,神游天外之间,想着离家出走的事情。
当时父亲和那位老朋友,也就是shoo创始人、舒锐的科学家父亲已经闹掰了好久,shoo完全退出lot公司的跨国体系,已经单干了几年。但这并不影响两家孩子之间的关系,确切地说,是独子舒锐与陆家之间。
他还是经常拜访,穿着适宜的衣裳,保持得体的礼貌,送陆秉异伴手礼,听陆岸在餐桌上高谈阔论,称赞陆芷的新发型,再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和陆汀一同消磨。他经常挑剔陆汀的种种行为,例如用拿反刀叉,又如念错拉丁词组,却也会在有其他客人来访时骂走偷偷拿陆汀取乐的大孩子。也只有舒锐在的时候,陆汀才愿意从自己栖身的小窝里钻出来,偌大的家宅终于能暂时成为乐园。
他们喜欢拿着仿真光剑在走廊里追打,跟比自己小上三四岁的小孩动手,舒锐还是很少能占到便宜,于是他经常一脸气急败坏地把光剑丢掉,坐到一边联系来接他的飞车,就等几分钟后陆汀端着水果和饮料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他有没有被打疼,能不能晚点走——这样舒锐就能一秒消气,并在下一次陆汀发出邀请时,不长记性地再拎起光剑。
这些小事只要去回溯,那就是没完没了的,它们并列在陆汀脑海中划过,企图拼出某一年完整的轮廓。
陆汀想起舒锐不曾到访的几个月。那对他来说是段坏日子,之后舒锐又寻常地回来,没有解释,和之前也没什么不同。他从没跟陆汀提起过自己的分化期,陆汀也没在意过他的性别,当然不会察觉到,就是从那时起,舒锐开始以alha自居,也用针对alha的所有标准来要求自己。
看着屏幕中的那顶红发,陆汀的思绪已经吊到了一根线上。
“现在想想,我当时就是个胆小鬼,”舒锐自顾自说道,“知道自己是beta我哭了一夜,我的爷爷、爸爸,把红头发传给了我,为什么没把性别一块给过来?为什么陆岸那种蠢货就能是alha?名正言顺地被栽培,被寄予厚望,被戴上‘强者’二字,以后也名正言顺地继承他那个alha老爹的位置——你知道的,陆医生不在考虑范围内,你也不在,你爸和我爸一样觉得只有他们那样的高大魁梧精力旺盛的男性alha以后才能接住他们的担子,什么主力,什么栋梁,不都是形容alha的?那我这个连信息素闻起来都像下午茶的beta是不是太温和太平庸了。我拿几个学位看他们的会议录像钻研到几点是不是也都没有用了。可也不对,我爸那么老了,他只有我,不指望我他又能怎么样?把shoo交给别人吗?当时的我想不通这个道理。我就觉得他肯定会很失望,这也没错吧?”
陆汀已经能够具体地想象,十年前消失的那段日子,舒锐对自己做了什么。
“反正我爸也不回家,我是在学校领的结果,老师们真的很好,把这种破事当成小秘密,塞在信封里交给我们。那就秘密地给自己换一个咯,不是什么高难度手术,坐在椅子上,把腰和椅背绑在一起就不会乱动,机械臂和摄像头都在我后面,我用手柄操作就好,只是这样不能打麻药,让我手有点抖。也算是我第一次对活人做临床手术吧,”说着,舒锐又端起了咖啡,就像是想要挡自己嘴角的表情,“新的味道,我选了松香,因为闻起来很让人清醒,谁知道到我身上就会变得那么淡。然后我大病了一场,也留了一道疤。”
“陆汀你发现了吗?我很喜欢穿高领,不喜欢剃后面的头发,现在你也明白为什么了。不过可能你就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太熟了,看什么都习以为常。”舒锐眯眼瞧着镜头,就像在和陆汀对视。
“我注意到了!”陆汀脱口而出,“我要问了,你肯定会说这是意式优雅你懂什么。”
几乎是同时,舒锐又道:“不过就算你问我,我也会说你不懂我的品味。这件事到现在也只有你知道哦,当时的保健老师早就死了,你现在和邓莫迟在一块?那就是你们两个知道。憋着秘密的感觉很好,但我也累了,我想在死之前……多少让你对我多一点了解吧。我希望你多活几年,到很老的时候也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他忽然笑了,笑得有点调皮,“有我这么神奇的一个变性人!做这些其实没什么意义,就算还是个beta,我也会有现在的能力,喝红茶的时候也不会因为心理原因反胃,但我走到这个位置的路可能比现在麻烦很多,所以也没必要谈后不后悔了。”
“哦,我又猜到了,你这个恋爱脑,你肯定想问何振声的事,你一直想和我聊聊我的感情问题对吗,”舒锐还是笑着,眼睫却垂下来,比方才多了点温柔,语速倒还是很快,“我十三岁的时候当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我爱上的会是个只对alha感兴趣的家伙,这算不算一种命中注定啊。但这也让一切的开始就是个谎。有几次我想跟他说实话,到最后都是不敢说。真是不像我了。和他牵扯不清的那些人我查过一遍,每个都是漂亮优质的alha,平时趾高气昂,在他面前下跪,相比之下我除了比较能忍之外没什么特色,他要是都知道了,和我说句‘行吧拜拜’我就完全没办法了。所以我告诉他说我那道疤是我压力大自残割的,因为讨厌自己的味道。其实这也不算完全在骗他吧?无论我以前是什么,现在我就是有alha的腺体和信息素,所以生理意义上我就是alha,我天天这么说服自己。”
哦,这温柔原来也是落寞。
“何振声并不爱我,我也不需要。和他认识六年,在一起的时候一直很开心,够了,”舒锐又抿了抿唇,说起这些他好像鼓足了不小的勇气,“所以你不要一直对他抱有那种偏见,觉得他对不起我。我也不打算跟他告别,有些话告诉别人很容易告诉他就很难,就像临死还要给人找不痛快似的。他居然回了都城,没跟你们一起走,警察已经发现了,但是还没把他抓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如果你们方便,就去帮帮他。”话毕他低头看着杯口,静了一会儿,又蓦地把眼抬起来,也露出了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以前我老让他喝红茶,他不愿意,我就强迫他喝把他所有杯子都塞上茶叶,我说很贵,他就不浪费。到后来他好像真的习惯了。但那个牌子就快要停产,我买了十箱寄到他的住址,不知道他现在全球通缉的,到底能不能收到。就当告别好了。”
陆汀听到自己心里那根线缓缓绞紧的声音。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也是他非常佩服的人,现在就这样把迟了四小时的残影放在他的面前,和他说,自己马上就要被处死。
也做好了走的准备。
陆汀又转过脸,看向邓莫迟,邓莫迟没有犯困,也没有吃牛肉,也不是打量杂物般那种近似观察的神情。
邓莫迟好像也感觉到了某种遗憾。
“我说太多废话,已经十分钟了,等判决书下来了差不多就能即时行刑,我还得抓紧时间把自己收拾利索一点。你记得有一年的化装舞会,我扮了个吸血鬼,他们都说我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吗?我就准备穿那套衣服走,”舒锐清了清嗓子,都城时间是正午,他一偏头,红发就熠熠生光,“唉,自言自语真的会上瘾。我不说以前的事了。你现在最想知道的一定是我为什么会被判死刑,这很简单,因为我把shoo拆开,拿走了自己的那份分了出去,这些都合法,当然谁也管不了我。但那些人拿着我的股份很快就能把路上的银行都取空,我这就是不经备案扰乱了公共秩序,有由头可以拘留了。况且现在群情激奋,移民死那么多人,大家都已经相信了,也都看到shoo摘不干净。很多相关官员都在被处置,我也不例外,我可能是打头阵的那个,捐钱是伪善,死刑是活该。”
“不是你爸的主意,更不是你哥,是议会被我惹毛了,要收拾我,所以你也别有太大心理压力,小时候那样真的不行,听到了没?我可不想因为跟你说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待会儿就在鬼堆里见到你,问你怎么死的,你说你终于自杀了,”舒锐调侃道,“我当鬼是因为真的活得太累啦,千万别琢磨救我的事,我们在歌剧院下面看到的那些,我的教授,还有我师姐,我动不动就想起他们,还是挺难过的。可能是该去见上一面了。”
“所以,正式说个再见,”陆汀很少看到舒锐把腰杆连着肩颈都立得这么笔直,只听他又道,“提前一个多月祝你十九岁生日快乐。”
话音一落,光影就熄灭,一行“shoo dtry”出现在画面最后。白底黑线,略有倾斜的粗体字,这是舒锐办公室传出的一切视频文件最后共通的几秒,程式自动添加,他自己也喜欢,从不想删减。
如果全速前进,余下航程还有两个半小时左右,可这段留言已经是四小时之前,新闻在留言后接连播报,舒锐的判决的确在三个小时之前已经下达,太空活埋,当天执行。
邓莫迟迅速把相关一切都检索出来,还巧妙地进入了内部频道,得以观看刑场状况。这就好比一场直播,在那被称为“港口”的行刑地,许多流放舱箭在弦上,被发射器底座固定,张口等着吞入犯人。
执行时间还剩两个多小时,人在刑场外围了一圈又一圈,都是很激动的样子,陆汀也听不清他们是在痛哭,在议论,还是在兴奋地笑。他完全没有在行刑前赶回去的把握,试着联系陆芷,毫无回音,拨响何振声的通讯码,又留下很多条留言,同样石沉大海。
接下来就是无比艰难的一百多分钟,那感觉就像隔着一堵高墙,在无人区把速度开得再快也无法和遥远的城市建立联系。看着时间分秒逼近,格外公平,从不能拉长或收紧,就像看着舒锐一点点沉入水面,那种完完全全的无能为力。陆汀甚至想过,干脆让邓莫迟把舒锐和行刑队都控制住,那扭转局面就是眨眼间的事,可又觉得不对,都是剥夺别人选择的自由,又和先知有什么区别?舒锐说他很累,想死,逼他活着是不是更残忍?更何况那还会让邓莫迟又一次承受重压,痛不欲生。
可要陆汀在这里遥遥相望,袖手旁观,同样也做不到。
他只知道自己得快点赶回去。
邓莫迟没有说什么,和他挤在一张驾驶座上,缓缓捋他的发旋,陪他度过这艰难的时间。
舒锐在距行刑时间十分钟的时候出现在画面中,当真穿了那身吸血鬼的行头,也当真和平时没什么区别。和他一起的还有四个戴橘红手铐的犯人,各个都穿得整洁,之前是有身份的人,死前也不想狼狈。雨还是没有停,但在这早就极为成熟的航天技术之下,发射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停止。舒锐相当从容,是犯人中最为心平气和的那一位,对准他的镜头和闪光灯他早已习惯,这次却不曾像往常那样去看上一眼。他在特警的协助下坐进狭小的流放舱,层层围观的人群并未因暴雨而流失,此时更是已经完全沉入了安静。
又当他任特警关上入口,把本就密封的舱门又镀上一层金属封条,人群突然嘘声四起。
“放了他!”有人喊出了声。
“该死的不是他,”垃圾被丢上警察围出的人墙,“他帮了我们,让我们有饭吃!”
这些嚷嚷一声激起一声,马上就遍布这片刑场的所有角落,盖过了把人淋透的雨。舒锐也有猜错的时候,人们不是全都盼着他去活该地死,可他坐在密封舱中,只能看见外部的乱,不再能听见一句为自己而说的话了。
流放他的棺材准时发射,轻便的设计,简直不像是能放到大气外的东西,不过它本身就不用坚持多久。
这也是在陆汀穿越了半个地球到达近海,距都城不到五十公里的时候。
陆汀触手可及地目睹了他的离开。
五颗流放舱消失在晦暗雨天中,实时高度的监测结果投放在刑场的大屏幕里,又过了几分钟,人群还是没有散开的意思。暴力倒是开始了,平民和特警之间,好像都觉得这仅是一场目送,重量远远不够。陆汀的持续联系也在此时终于得到了回复。
“我到了。”何振声罕见地带了点喘,“你的十几个同事把我追了全城。”
陆汀尽全力没有颤抖,捏着手环,却说不出话。
“他是已经走了吗。”何振声又问。
“是。”陆汀哽咽,字咬得相当实,因为稍微不留神就有可能演变成嚎啕,“你没有看他最后一面,你错过了。”
何振声噤了声,舒锐是如何被扔进宇宙的,他的确没看到。但他见过装死刑犯的飞行器,被他们称为“棺材”的那种。是纯透明的,里面没有循环供氧装置,占最大分量的是一节氢舱,存放流放舱的动力,即将把死刑犯们彻底从这颗星球甩脱。
与其说是流放,不如说是活埋,人死的各有快慢,能保证的是都不能回来,都不能活。何振声慢慢地想着,简陋环境下,舱里的人经历巨大痛苦脱离大气,摆在面前的就是个倒放的沙漏,眼睁睁看着生命流走,自己残喘在一趟没有目的地的旅程。等耗光了仅有的那点氧气,或是等那短效稳压装置罢工,流放舱里的人就会立刻毙命,和集体处理的那些受了核污染无法销毁干净的尸体没什么不同,和他自己在飞行故障中丧命的家人也类似,永远地保持原状,飘浮在宇宙中。
陆汀的声音显然在强打起精神:“他最后给我发了个视频,他说他接受现在这样的结果。”
“猜到了。”何振声挤在人群中,也不顾自己为了伪装戴的劣质面具正被酸雨泡软,拼了命地想离那些空掉的发射台近一些,这样说道。
陆汀又静下来了。
何振声也挤到了前排。不知道把舒锐发射出去的是哪一个位子,会是哪个,给我站出来。他这样想着,莫名烧起了怒火。之后的一段时间,何振声插着口袋发呆,看着前方,就像在和空气说话。
直到有新的一批死刑犯入场,送行的陌生人流也涌入新的一群,何振声才静静离开那个“港口”。他从流水线般用来发射的高处下来,走上都城边缘的街头。陆汀的通话还是没断开,邓莫迟一定也在那边,可他们都不说话,弄得何振声感觉怪异。他不该走吗?人都飞出地球了他还能怎样,以他和舒锐的交情……郁郁几天,然后全都抛下,有什么不可以吗?眼下几条路在翻修,也还是可以走的,但转念一想,路的那一头到底有没有新生活,何振声也从来不知道。
也说不清是怎的,何振声想起之前,自己总爱问舒锐,你这人怎么这么刻薄,舒锐往往会立刻顶回去,反问你这人怎么这么脆弱。
这些闪回让他走了也走不利索,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他是不是跟你说了挺多事?”何振声干脆道,“说给我听听。”
陆汀答非所问:“我们马上就到了,还有五分钟到刑场。”
何振声下意识地想笑,在他十分混乱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可是我已经走了,舒锐也已经不在了,”他说,突然大骂了一声,骂的是自己无可奈何的妥协,踢飞水洼里一颗碎石,突然问:“邓老弟,我能抢到的、最近的航天飞机在哪儿?”
很快就传来一个十几公里外的坐标,还有实地的详细图纸。
“谢了,”何振声飞跑起来,“遇到难缠的主儿,你远程帮我催眠一下!”
约二十分钟后,何振声坐上一个全然陌生的驾驶座,在邓莫迟的指导下调好发射参数,他就要在这个还没投入大规模生产的新型飞船里升空了,是太空,他再也不想回到的地界。何振声知道自己疯了,方才信号断开之前,他最后问陆汀的那句是,舒锐是不是跟你说了beta和红茶的事,陆汀似乎有些惊讶,谨慎地说“是”,那种即将崩溃又使劲绷着的状态太好玩了。
然后何振声跟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这也是实话。
所以现在这种古怪的、寻死般的行为也就不难解释。何振声当然不想离开地球的引力,也不觉得自己能在茫茫宇宙中精确地找到一个没有飞行路线、正在丧失生命的胶囊。可他就是要走。飞船破出大气撞出的那一声还是让人畅快。地球在一侧,另一侧是来自宇宙的威压和死寂,何振声握紧拉杆,扫视那片曾让他丧失一切的虚空,心想,是死是活,回去与否,全给我随便吧,只是如果,仅仅是如果,舒锐和舒锐味的红茶都不会再回到自己的生命中——接受这一点比他想象的难了太多。
与此同时,st shadow也在刑场上空悬停,就在刚刚,第二批犯人也都完成了流放,无数个枪口对上来,把这遮雨的巨影当作攻击的焦点,却突然有一人站上高台,叫停这一切。
竟是陆秉异,拄着拐,站在秘书慌忙追来的伞下,对着还未散尽的、送行死刑犯的人群,他就这样突然出现。
“都来了,正好!”他说。
人群哗然,镜头也对准,开了直播。全世界的混乱都在这一刻暂停了,所有人全神贯注,都在等着他们的总统先生。
“是你们所有人最好奇的。一个秘密,我不得不守了十年,为了抵抗针对人类全体的威胁,我又何止是守了一个秘密而已。现在,时间不够了,我必须把它说出来,可能我已经失信,但还是希望,所有人都能一字不差地把它听完,”顿了顿,他抹开眼皮上的雨水,陆汀就在他上空,从屏幕里也看到他苍老的脸,“之后,我会处决自己。你们中的很多已经失去了亲人,这也将是我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