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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芙的父亲憎恨伊芙的出生。
因为她夺走了他的爱人。
这个小生命的存在对男人而言就如深深扎根在心脏的倒刺,只看一眼就会渗出血来,是他无法面对又不得不承受的责任。
更是他永远无法坦然释怀,无从弥合的伤痛与代价。
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会让他抽痛——她的每一次言语都仿佛要将周围的空气尽数剥离,无时无刻澎湃着、在男人耳边讥笑提醒着他所丧失的一切。
那日亡妻的阖眼让尚未半百的男人一朝白发,后来没有塞西莉亚的每一秒时光,都沉甸甸地压垮他的脊梁。
伊芙没有觉醒狼人血脉的前八年生命,都被养在那萧瑟别墅的一间封闭的院落里,她不被允许踏出房门一步。
天生向往广袤世界的幼狼,只能囿于逼仄的方寸之地——透过房间小窗所见的那片小小天地,风雨晦暝,那就是伊芙年幼时对世界的全部认知。
而男人鲜少会进入伊芙的房间,只有定时放在门口的三餐和来去时沉重的脚步声证明着他的存在和仅限于维持生命体征的父爱。
久而久之,年幼的伊芙纵使还是稚儿,纵使她再无法理解,她也被迫明白了——她是男人见不得光的污点,也是他无从面对的伤痕。
伊芙仍然渴望着外面的世界,哪怕只是离开这方寸之地到外面走一圈,真真正正看一眼小窗外的天空和在房间里看到的一不一样,那蔚蓝到底会延伸多远,那轮明月被窗沿遮挡后又是去了哪里……
可她从没有离开过关押她的院落。
而伊芙真正理解自己的处境,“认识”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是在她的八岁生日。
那一天是满月。
是她降生的日子,也是深爱她的母亲塞西莉亚将呼吸渡给伊芙的生命后,永远离开的日子。
是生日,是忌日,也是伊芙觉醒狼人血脉的日子。
那一夜,狼嚎响彻深处的别院,满月的辉光洒在年幼的黑狼身上,平生第一次直面痛苦的幼狼在混沌的意识中,继承了来自母亲的记忆。
自那一天之后,有许多东西彻底变了。
伊芙终于认识了她的母亲,也熟知了塞西莉亚和男人之间的爱。她终于明白了那个能对母亲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能为塞西莉亚做到一切的男人,为什么连看都不肯看自己一眼。
男人的爱是吝啬的,全部只倾注在了塞西莉亚一人身上,无论生前死后。
而她是杀人凶手,夺走了他的一切。
而男人……也终于无法再承受这一切,他贫瘠懦弱的人生无法再接受另一个狼人,哪怕这是他和她的女儿,哪怕她身上流着他们的血,哪怕她是塞西莉亚即使用命也要诞下的孩子,甚至以她的呼吸为她冠名。
哪怕她是那么的爱她,可他就是做不到将这个夺走塞西莉亚的无辜的孩子视作她生命的延续。
他试过了,试了整整八年,八年里每一个深夜他都抱着亡妻的骨灰哀求她回来,可她没有,他也流干了泪,仅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体和残破到干疮百孔的心。
可倘若他能看一眼伊芙,好好看看他的女儿,他就会发现——她有她母亲的眼睛,漂亮的像翡翠一般,灵动碧绿;
倘若他能博她一笑,真的不需要他做太多,只要他肯打开那扇门,牵着女儿的手在院子里走一走,摸摸毛茸茸的头顶,伊芙就乐意对他尽释前嫌,露出阳光无邪的灿烂笑眼。
那时他就会发现——伊芙和塞西莉亚是那么像,这就是他最初为塞西莉亚所倾倒的笑颜。
可是男人没有,他太怯懦,没有塞西莉亚的日子,他能做到的唯一的事就是逃避。他不曾亲手为伊芙敞开世界的大门,也不曾好好看她一眼。
于是伊芙就没有对他笑的机会,他就永远无法发现她是亡妻生命的延续——塞西莉亚就活在伊芙的每一滴血液里,连记忆都不曾消失。
她甚至都能说出塞西莉亚饱含深情对他说的每一句话。
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那个满月的第二天,男人心如死灰的拾起最后的“勇敢”与决绝,他亲手为女儿做了满满一桌大餐,收拾了几件女孩的衣物和可能用到的行李,在背包最下面塞了足够的雷亚和零钱。
最后,他悄悄打开了别院的门,从始至终背对着迷茫、疑惑、神情复杂的伊芙,领着她到了餐厅,无声地陪女儿吃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晚餐。
懦弱的男人,在最后尽了一份微不足道的、甚至不能被称作父爱的关怀。
他给狼自由。
也给自己解脱。
于是伊芙背着行囊离开了,八岁的幼狼第一次踏出别院,离开囹圄八年时光的牢笼,从前她对世界的认知仅限于窗沿勾勒的图景,而这是她第一次直视真正的广袤世界。
可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男人也不曾好好看她一眼。
待伊芙的身影隐没于夜色的长街,男人回到卧室,最后一次亲吻了塞西莉亚的骨灰盒。
然后将脖颈伸进倒吊的绳圈。
……
伊芙讲到这里并没有太多情绪波动,只是语气没了往日欢快,尾巴也不像刚才那样摇晃的起劲了,只是乖乖地用毛尾巴盖在莉莉安腿上充当毛毯。哪怕是在讲述自己乏善可陈、孤苦无辜的童年时光,她也惦记着莉莉安,怕地窖的湿冷让莉莉的膝盖受了凉。
而讲述过程中,莉莉安则默不作声地、饱含深情地一下下抚摸伊芙的尾巴,安抚着她并不存在的爱恨。
即使是第二次听到芙芙的过往,莉莉安仍做不到像她这般释怀——她总是比当事人更心疼。
而她们的队长卡尔,从始至终都处在难言的情绪中,他不曾打断伊芙,可看向他这位狼人队员的目光却无限接近于怜惜和温柔。
在今天之前,卡尔知道伊芙和莉莉安的童年、原生家庭或许并不美满,但他却从没料到事实比他猜测的还要苦涩数十倍。
正如伊芙的讲述中,她几乎没有用过“父亲”这个代词,全部都是“他”或者“那个男人”……
卡尔也赞同,那个男人只是塞西莉亚的丈夫,却不配称为伊芙的父亲。
父亲……
卡尔前些日子刚见过一位出色的父亲——查理斯·伦道夫,他对女儿阿曼妲的深爱至死不休,倾尽所有,毫无保留地让女儿沐浴在他的爱意之中。
伦道夫先生的父爱是那么直白明显,显眼到阿曼妲会亲口说出“他一直能让我和妈妈感到是被深深爱着。”
而那个男人的所谓父爱,却仅限于维持伊芙的生命体征,在最后为她准备一顿晚餐和行装,然后放任他那对世界善恶凶险都一无所知的女儿孤身离开。
多么唏嘘的比对。
这不叫父爱,而是懦弱与自私。
他只是为了自己能安然寻求解脱,到了那最后一刻,伊芙会怎么样他都不在乎了,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一心求死而已,不在意八岁的伊芙独自离开后可能遭遇的一切。
即使现在伊芙看起来似乎没有在那之后遭遇恐怖的意外,可就连此刻的卡尔,都感到一阵后怕。
一个对外界一无所知、干净可爱到像一张白纸,还怀揣不少雷亚的懵懂女孩……她可能会遇到任何事,而其中每一件都可能彻底摧毁她,何况还有那么多的满月之日?
可纵使伊芙连那男人的姓名都不曾提起,但卡尔听得出也感觉得到——从始至终伊芙都是平静的,她真的不在意了。
她只是做不到称呼那个男人并认可他的父亲身份而已,正如那懦弱自私的男人至死也做不到好好正视伊芙哪怕一次。
是的,那个男人从来不配当伊芙的父亲。
卡尔柔和地望向伊芙,他看到那匹巨狼像是只乖巧的大狗狗,正顺从地任由莉莉安抚摸她的皮毛,而她则用大舌头轻轻舔舐着挚友的脸颊。
卡尔感到心脏被不轻不重地拱了拱。
他恍然意识到,在今天了解她的过往之前、从第一天认识她开始,伊芙就是那么的讨人喜欢……
这个心直口快、总和奥斯汀打打闹闹的泼辣姑娘;
这个阳光爽朗、总像没骨头一样黏在莉莉安身上软乎乎地叫着“莉莉”的大小孩;
这个心地善良、休息时喜欢逗猫,能和那么多修士修女打成一片的热心女孩;
这个好似有使不完的精力,嘴上抱怨但训练和出任务都那么勤快的出色猎人;
这个可爱且特立独行,从不在意他人对自己看法的张扬少女;
这个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敏感柔软,会因为信赖的队长受伤而冲动到近乎失态的,对关心之人有极度保护欲的伊芙……
生命最初八年的身陷囹圄和不被爱,直到她以十九岁的姿态第一次站在自己面前——
这中间伊芙究竟是又经历了什么,才能在每个月忍受极端痛苦的情况下,依旧能怀抱一颗天真无邪的赤子之心,最终大大方方站到了自己面前,绽放那比阳光更明媚的笑颜,唤一声“队长”?
似乎是看穿了卡尔的心思,伊芙憨憨地咧嘴笑道:“队长,别担心啦,我离开之后过得还不错,我也已经不在乎那个人了。倒不如说如果不是他放我离开,我还遇不到莉莉呢!您不也教育过我们‘福祸相依’嘛!”
“傻芙芙……”
我的好芙芙。
莉莉安抿紧唇,心疼地抚摸挚友的狼耳,似乎是想到了她们最初相遇的时光。
过得还不错么……?
卡尔温柔地笑了笑:“塞西莉亚女士寻到了她的栖身之地和救赎,作为她的女儿……对你而言,你的栖身之地和救赎就是莉莉安,对吗?”
“嗯嗯!”
“我们是彼此的救赎,从芙芙八岁后不久开始就是了。”莉莉安信赖地看向卡尔,柔声道,“而你是我们两人的救赎,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