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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她的脸上飞快地肿了起来,留了一个红色的掌印。
她不伤心也不流泪。
一双黑白分明的,倔强的眼睛死死盯着周自拘。
她如此平静,像是面对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周自拘,你我师徒缘分,今日断绝。”
“有如此剑。”
她的脸容是冷漠的,平淡的。但是她的眼睛里,却似乎渲染了几分轻快畅意的笑意。
绝世名剑又如何?
当断则断。
……
……
她素来如此。
她一点一点地褪去了束缚她生命的一切。
她与燕京太子,是夫妻缘断。
她与周自拘,是利益恩绝。
她与修道尽,是知交零落。
如今唯一的束缚,只有看过的书与走过的路。
……
……
周自拘果然如李三瑜所料的一般。他这一生,都囿于心里那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他到底来到了东荒,入了局。
他是为了徒弟还是为了神器?
分不清了。
除了小狗,无人在意。
……
……
在这一场大雪里,无人自由。
……
……
徐还陆隔岸观火。
他很难有实感。
他好似看了一出戏,戏台上每个人各司其职,都挣脱不了束缚在身上的牵丝线。
他说:“小少爷在十岁那年就在风雪中见到了自己来自三十年后的尸体……他建立了新的天柱,天柱认可之后,他仍旧没有成功分裂天道……于是他杀死东荒所有人,开启新的时间线……”
“师伯有的时间线阻止了小少爷,但是又难以阻止东荒倾颓的趋势,她想在天道动手之前亲手杀了小少爷,便不得不也重新跟着进入新的时间线……”
“四极天一大会知道小少爷的目的,可是他们放任……因为除了让小少爷去施为,其他任何一方势力去救援东荒,都会付出无法忍受的代价……”
“况且一个稚子,能有多大的本事?分裂天道,无稽之谈。”
而李序……李序想救所有人,也想让新天柱的权柄落入旧天地的手里,所以他甘愿入局。
封与之的神魂敏锐,早早察觉到了时间的不对劲,被师伯诱入局中。师伯需要帮手,而封与之想摆脱时间,也想阻止小少爷的疯狂举动。
玉清宗三长老,风道长。他是小少爷的心腹,但是因为时间,他过早地知道了结局。所以他在关键时候背刺了小少爷。真不知道是先有因还是先有果。
而周自拘……他想救李三瑜。
……天柱认主之后,上衡城只是小少爷死后的一场梦。
在外界了解,十九岁的小少爷死后,忘却过往,梦中悟道。
梦醒之时,所有都会消散。
所以赵慈问小少爷,这一切都是假的么?
徐还陆轻轻叹气:“站在自己的立场上,每个人都论不上对错。”
“但是……”
徐还陆抬眼,淡淡道:“他们这些天之骄子真高傲啊。”
众生只是他们意愿角逐,翻覆之下的蝼蚁。
他们目光轻轻掠过,傲慢地认为那些是他们手中随意司掌生死的傀儡。
他们让人死,是因为他们能令人生。
但是总不能因为大夫可以治疗病人而故意地去伤害病人吧?
所以徐还陆有很长一段时间。
他并不把修如也跟小少爷划等号。
直到刚刚那场雪。
他不得不承认,小少爷就是修如也。
小少爷确实是不惜代价,每一条的时间线里,他都为了东荒救援而穿梭时空而透支了他未来的所有时间,死在了十九岁那年。
这就是他所说的代价。
但他也确实是推动所有时间线重来的幕后黑手。
小少爷想得真好。
这世上,谁不想圆满?
谁不想两全其美?
他这么想,也一直是这么践行的。
而旧天柱呢?
旧天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呢?
祂是时间穿梭的地基,是新天柱的根基。
小少爷发现阻碍他分裂天道的最大原由,便是旧天柱的存在。祂存在,天道固若金汤。
于是他放弃了重建旧天柱的计划……他要建立独立于天道之外的,新的世界支柱!
小少爷在天柱建成,各势力契约纸上书的后两年,依旧在为稳定东荒而在时空里修正奔波。
直到他身死。
但时间混乱之下,死亡并不是所有的终结。
他在过去的时间里往生。
而在他死去时候,时间的分支照常进行。
他死之后,新天柱根基稳定。
上衡城忽然出现了一个以为自己没死,只是游学至此的修如也。
那是新天柱对于缔造者眷恋的投影。
新天柱就是法则本身。
于是上衡城……是真是假,不过是一场大梦。
听闻死讯的李三瑜赶来,看到的正是梦中的修如也。
她住了下来,不动声色地观察。
终于在垃圾山发现了时间的漏洞。
她穿梭过去,发现了过去的小少爷,也弄明白了他的计划。
于是李三瑜平静地挥剑,斩断了上衡城与外界的因果。
……
……
徐还陆走了一步。
忽觉得鞋袜浸湿,脚踝微冷。
他一低头,猩红的血色,流不尽也淌不完。
徐还陆骤然抬头。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
在这巨大的空窟,黑柱和锁链之中。
藏在那讳莫如深的黑暗中的……是数不清的,密密麻麻的尸体。黑柱林立,仿佛亘古沉默的古武士。
水是血水,山是尸山。
他颤抖地摸了过去。
尸体脸颊温热。
……
……
应旧客曾做过这个梦的。
他没有一次看清尸体的脸。
徐还陆看清了。
他浑身发麻,肝胆俱冰雪。
他不由地想起了他进樊笼之中,在画中世界的第一眼,以为血海涛涛。原来……不是错觉。
那密密麻麻无穷无尽的尸山血海……是修道尽的尸体。
是不同时期的修道尽。
这……就是他穿梭时间要付出的代价。
封与之在亲眼见天柱崩塌的那一天曾发现。
昨天的小少爷,不是今天的小少爷。
……
……
旧天柱骗小少爷自己确实会死,也是为了给自己留后手。
新旧天柱必然不能同时存在,天道不允。新天柱建立的前提,便是旧天柱的消亡。
于是消亡的那一天,旧天柱说:“你用我的天灵穿梭时间吧……可以活久一点。”
白衣少年接过一团白白嫩嫩的雾气,他沉默了许久,淡淡地说:“不必了。天柱已成,秩序如常……你去看看这片新生的土地吧。”
那一年,上衡城,斩苍江,修如也捡到了一个小孩子。
他给他取名,还陆。
还、陆。
他笑着说,你怎么跟个竹竿精似的。
中通外直,驻立天地。
他们每个人都不够坦诚。
但是又好像,在某一刻,足够真诚。
……
……
徐还陆一开始通过余山水了解到了小树的神通。
他想了很久,心想,算了。
此时此刻,在东狱接触到旧天柱之灵,了解到一切过往的徐还陆,在此刻没来由地心想。
还好当时……没利用小树。
人的念头总是在权衡,总是会行走在天平的两端。
师父说,不如时时叩问。
问心无愧否?
无愧便好。
……
……
小巷中早早贴红带花,冬季槐叶早早脱落,只剩虬结交错的枝干孤寂而又傲慢地朝天伸展,寒风凛冽。但是巷子里的街邻都在槐树上挂满了红艳艳的花团和纷香四溢的腊货,路过的虎皮猫蹲在泥土白胚的墙沿之上,嘴馋地看着腊肉在风中吹晒,目不转睛,蓄势待发。
虎皮猫动作矫健,后腿一蹬,冲了过去!
它张大了嘴,尖牙森寒,仿佛蛇吻开合。
牙齿与腊货只有毫厘差距。
一只擀面杖猛然横插一脚,虎皮猫一口咬在擀面杖上,尖叫一声,随着擀面杖一抡,猫猫松了口往地上一滚,而后三步助跑跳上了墙沿,溜溜达达地跑了。
动作行云流水,虎皮猫头也不回。
拎着擀面杖的大妈站在三角梯上,对着隔壁的院子破口大骂:“把你家猫看好来!天天馋我这几口肉!你们喂不饱它饭,你们养猫做什么?!”
隔壁院子打虎皮猫进院子后,径直跑进了房门。它一进门,大门就被重重地甩上,“砰”得一声,力道大的仿佛怒气冲冲。
“呦呦呦,别关那么大力,你那破门可坚持不了多久。”大妈看热闹不嫌事大,阴阳怪气地开口。
那院子主人没理她,她没趣地看了眼自己的宝贝腊货,正想下梯子,一瞥眼却正见墙沿之外,巷子中走来一个高挑削瘦的少年。
少年唇色苍白,脸颊无肉,一双眼沉静黯淡,走在风里,像是小城漫长岁月里的一抹无声缄默的剪影。
大妈眼睛一亮,连忙吊起嗓子,声音又高又尖,喜气洋洋:“小陆!小陆!小陆——听见没?!小陆。”
徐还陆脚步一顿,抬头看去。
大妈手里拿着擀面杖探出头来,脸颊上还有几许白面,槐树上红花热热闹闹,腊货冒油。她咧开嘴,像是花朵热情地绽放:“小陆啊,你师父呢?好久没见他了呀,又去哪里高就了啊?这不是没两个月要过年了吗,你让你师父给俺家在郡里的姑娘写几封信啊,让他们早点回家,早点回家!”
徐还陆抬头,看着大妈殷切和善的面容,他眼睛微微一动,唇角牵起,是一抹淡如水色的笑意。
他的声音像是有点哑,语调却是和缓的:“婶婶,你也可以直接用名鉴给姐姐发讯息的,省却舟车劳顿,速度更快的。”
谁料大妈憨憨一笑,连连道:“知道,知道,但是弄不来你们这种年轻人的玩意儿,况且你师父来了永和巷后,每年都是请他写信的,习惯了,一年没有都不得劲……欸,你师父是调岗了吗?几时回啊?我闺女任职的绣房有个姑娘未婚嫁,到时候也可以给修先生介绍介绍也行,就是我看你师父好像也没什么婚娶的想法啊!”
“几时回啊?”徐还陆的语调有些淡,但是面对大妈催促地问‘人呢’‘行不行’‘你这段时间是住学校了吗?’连绵不绝的炮轰之下,他无奈地苦笑一下,说,“婶婶,我师父……不知道几时回。”
他喉结上下动了一下,似乎有一声被吞掉的哽咽,他又用正常的,恍若无事的声调说:“你若是着急……我也可以帮你写?”
“你?”婶婶怀疑地上下打量一下徐还陆,下意识问,“你小时候字难看到修先生脾气那么好的人都发了火整治你三天三夜……你确定你写的字我闺女看得懂?”
徐还陆:“……”
徐还陆失笑:“婶婶。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我如今字虽然不算好,但也周正。”
谁料婶婶连连摇头:“不要不要,就要你师父写的,小陆你还是考上学院再说吧!”说着大妈利索地从树枝上解下几串腊货,然后什么都没说地朝徐还陆一丢。徐还陆手忙脚乱的接过,干干净净的手上顿时多了油乎乎硬邦邦的触感。
他顿时没有了初回家那种萧索寂寥的心态,一时间哭笑不得,只得问道:“婶婶,这是做什么?”
大妈挥了挥擀面杖,从三脚梯上下去,肥厚憨圆的面容消失在小巷墙后,她的声音没有消失,传了过来。
“给你家的,叫你师父要大火炒辣椒的好吃,记得他回来让他帮我写信啊!”
徐还陆看着满手腊货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提高声量应和:“好——!谢谢婶婶!”
那墙里没人回答他。
于是他提着腊货回了永和巷四十五号。
站在门口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
冥思苦想了半天,忽然灵光一闪,吓得魂飞魄散:“不是!师伯去找了师父——那应旧客不得饿死家里头啊!!”
他大惊失色,飞快解开了小院子开启的阵法,推门而入。
腊肉都没空放,飞奔到应旧客的房间。
屋内开了法器恒温,应旧客躺在床上,瘦了许多。
他凑近去一看。
死死盯了半天。
松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怪能活的。
他一瞥眼,就看见床头桌上留了一个纸条,上面是李三瑜肆意风流的字迹:
“已喂辟谷丹,饿不死!”
徐还陆竖了个大拇指。
师伯,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