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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谢寻非的心魔。”
伏魔录冷啧:“以眼前这幅景象来看,你被拉进他记忆里了。”
它很气。
它只想抓狂。
它早就看出那臭小子不是什么好人,没想到他居然还会莫名失控,把秦萝带进这种地方。
心魔回忆,无异于一个人生命里最为阴暗残酷的经历,那是小孩子能看的东西吗?会造成心理阴影的知不知道?
更何况一不小心,倘若秦萝被魔气侵染……
啊啊啊绝对会出事的!
它不像楚明筝那般看得透彻,也猜不明白这场幻境的由来,却能下意识感觉到步步紧逼的杀意。
俗话说得好,初生的牛犊不怕虎。伏魔录在识海里疯狂扭来扭去,秦萝倒是没觉得害怕,悄悄问它:“心魔是什么东西?那是小时候的谢哥哥吗?”
“简单来说,心魔就是困扰一个人很长时间、没办法摆脱的念头。”
没想到这种时候还要进行名词解释,伏魔录长叹一口气:“可能是求而不得的执念,也可能是做错事以后的悔恨,一旦在心底扎根,久而久之,就会滋生出魔气。”
秦萝乖乖点头,看着不远处的男孩一言不发。
“心魔会污染识海。你年纪太小,不能抵挡这种魔气,倘若被它侵入,很可能——”
很可能心智尽失,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这种结局太过吓人,伏魔录中途一停,轻声咳了咳:“总之就是不好,很危险,你要千万小心。”
可恶。
它曾跟着主人出生入死,令正道人士闻风丧胆,是让无数小孩恐惧的对象——
所以它干嘛要在意这种小小细节上的安慰啦!又不是这丫头的老嬷嬷!小孩就应当接受世界的残酷!
识海被心魔污染,应该就像水里洒了颜料。
秦萝努力理解它的话,还是有些不明白:“很危险?”
伏魔录:……
伏魔录:“比被关在房间里写整整三天课业,更危险一点点。”
秦萝很诚实地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总之,这里是由谢寻非主导的领域,尚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伏魔录道:“你先静观其变,在角落里默默藏好,不要冲动行——喂!秦萝!”
眼看那几个丢石子的小孩步步朝谢寻非靠近,秦萝噔噔噔飞快跑上前去,然而还没出声,就见其中一个男孩径直走上前来。
随后像穿过一团空气一样,穿过了她的身体。
秦萝:……
秦萝:???
“冷静冷静你没死!”
小姑娘已经是满脸悲伤的模样,伏魔录赶紧解释:“虚幻的不是你,是他们。这里全是谢寻非多年以前的回忆,回忆不能被更改,你只能在一旁观看。”
那就是……看电影?
新知识不断入脑,秦萝呆呆点了点头。
“我听说半魔没办法控制体内的魔气,城里那些杀人放火的坏事,绝大多数都是他们干的。”
为首的男孩扬眉笑笑,盯着蜷缩在树丛中的小小一团:“这种不干净的东西,要是全部消失就好了。”
“他的魔气好浓哦。”
另一个胖胖的孩子又丢了块石子:“怎么一动不动?死了?”
那块石子砸在谢寻非额头,男孩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浑身剧烈发颤,整个人缩得更紧。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谢哥哥?”
秦萝握紧拳头:“伏伏,谢哥哥他怎么了?”
她一向是有点慢吞吞的、从来都像小太阳那样笑着的好脾气,直至此刻,伏魔录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怒意。
秦萝居然也会生气。
“就像这小孩所说一样,半魔的魔气时常外溢,很容易让他们失控发狂。”
伏魔录道:“至于谢寻非,他应该是在压抑身体里的魔气。”
不得不承认,这小孩还算有些厉害。
魔气的外溢纯属本能,极难压制。
他如今应该才三四岁的年纪,即便被魔气折磨得浑身颤抖,也没有暴起伤人。
明明比他大的很多成年魔族,都会抵制不住喷涌而出的本能反应,做出各种伤天害理的恶行。
“脏死了,这些黑漆漆的东西一看就不想碰。”
为首的孩子看一眼魔气,毫不掩饰嫌恶与鄙夷的神色,右腿一动,重重踢在谢寻非身上:“我们今天就来替天行道!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做坏事!”
这群孩子本就在乐呵呵地看笑话,见他动了腿,也一并笑哈哈地一拥而上。
“你们不许……走开!”
秦萝即便知道自己不会被看到,也还是又气又急地冲到谢寻非身前,奈何身体被一次又一次穿过,拳头、腿脚、尖锐的小石头,耳边则满是孩子们的笑声,嘻嘻哈哈。
这种反差讽刺意味十足,小姑娘急得红了眼眶,伏魔录沉默好一会儿,终于低声开口:“算了萝萝,你……你没办法的。”
可恶,老嬷嬷就老嬷嬷吧。
这种情况下,即便心狠手辣如它,也想不出任何狠话了。
“可是……”
秦萝瘪着嘴,像只下一瞬就会哇哇大哭的小红鸭:“他们为什么要欺负谢哥哥?因为他是半魔吗?可是他跟我们没什么不同啊。”
伏魔录默了一下。
她还小,又生活在格外纯净的环境下,不会明白许许多多的歧视与偏见。
那些不公平的看法没有源头,一旦成为了大多数人一致赞同的观点,就算不是事实,也会被强行变成事实。
例如“半魔都是天生恶种”这件事。
“因为他们都是坏人。”
它斟酌片刻,压低声音:“别担心,话本子里都说,坏人一定会得到惩罚的。”
……邪神在上,也不晓得它在讲些什么东西哦。
雨滴般的拳脚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等孩子们叽叽喳喳、以胜利者姿态离开时,角落里的男孩已快要失去意识。
秦萝只能看见他微微眯起的眼睛,像一条小小的缝,睫毛在很轻很轻地动。
她心里难受极了,低低叫了声:“……谢哥哥。”
谢寻非当然不会听见。
他浑身疼得厉害,被强行压下的魔气更是深入骨髓,每时每刻都在摧残神经,与它相比,连身上的青红交加都似乎显得不那么可怕。
他本想闭上眼睛,睡一场短暂的觉,然而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就有一滴水落在额头。
——下雨了。
夏天的雨一向来得没有预兆,不过瞬息,便哗哗啦啦织开巨大的网,其中一些落在他侧脸,晕开不久前被石头砸出的血珠。
这实在有些太惨了。
伏魔录没再说话,唯恐自己下意识骂一声娘,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文雅形象全部毁掉。
经过方才的一番压制,魔气已经勉强消散下去,在越来越大的雨声里,男孩指尖微动,用手掌竭力撑起身体。
他年纪虽小,但已经知道不能淋雨。
在雨里过上整整一夜,那种滋味他曾经尝试过,又冷又潮,后来浑身发热,持续了两天两夜。
差一点就要死掉。
淋雨是不好的。
小小的身影努力站直,后背和手臂都颤个不停。直到谢寻非站起来的一瞬,秦萝才忽然意识到,这是个比自己更小的小孩。
矮矮瘦瘦的一个小团,两只手像是干枯的树枝,走在风里的时候,仿佛随时都会被吹起来。
这是小时候的谢哥哥,在他面前,她才是更高也更懂事的姐姐。
就像赵师兄说的那样,只有长大了,才能保护身边的人。
漫天风雨呼啦啦地来,在夜色四合里,一只小手探向男孩湿漉漉的头顶。
他的身影单薄又孤零零,正拼尽全身上下全部的力气,努力让自己不要晕倒过去。小小的脚步印在泥地里,慢得像是蜗牛爬。
然而他看不见,也不会知道,在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一直有道绯红色的影子。
影子比他高上一些,即便无法挡去雨滴,手掌也还是笨拙地放在男孩头顶。
他走得慢,秦萝也就不急,慢悠悠地一步一前,嘴里念念有词:“身上流血的地方一定要好好擦,有钱买药吗?……我知道了,应该没有。”
伏魔录小声提醒:“他听不见啦。”
“我知道。”
秦萝吸了吸鼻子:“但是……虽然他看不见,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吧。”
她一本正经:“你看,我是真的真的陪在谢哥哥旁边嘛。陪着别人,不一定要让他知道啊。”
小孩子的想法,真是叫人搞不懂。
它选择沉默不再讲话。
只可惜秦萝还没跟着谢寻非找到避雨之处,周遭景色就猛地一变。
小红团被吓得一个激灵,眼睁睁看着身边的男孩消失不见,差点就原地跳起来。
“既然是记忆,当然是零零碎碎的。”
伏魔录很快解释:“而且心魔嘛,肯定都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这回的场景,终于到了秦萝熟悉的地方。
瓦房低矮,歪歪斜斜建在狭窄的街道两旁,地面随处可见黑乎乎的污水、隔夜被丢弃的剩饭剩菜、以及不知道是什么的垃圾。
这里是黑街,龙城中魔族和恶棍生活的地方。
这段回忆里的谢寻非,已然长成了十岁上下的模样,只比秦萝大上一点点。
可要论气质,两人堪称天差地别。
男孩已经逐渐显出日后的轮廓,比起日后谢寻非似笑非笑的模样,十岁的他显得冷漠许多——
因为格外瘦,面部线条锋利如刀,薄唇则是自始至终紧紧绷直,瞧不出半点与年纪相衬的浪漫天真。
如今正是深夜,男孩本是啃着馒头独自走在街角,猝不及防,听见巷子里传来仓惶的呼救。
虽然犹豫过一瞬,谢寻非还是赶到了声音源头。
龙城位于魔域与人间界的交点,自是一派混乱,而黑街作为城中最混乱的不法之地,更是随处可见斗殴、偷窃、抢劫与殊死搏斗。
在阴暗无人的巷道深处,一名少女正被男人持刀逼往角落。
打倒那男人,并没有费多大功夫。
他只是个毫无修炼天赋的普通人,偏生遇上了天赋异禀、又有魔族血脉的谢寻非。从最初笑嘻嘻地轻敌,再到后来嚎啕大哭着落荒而逃,只用了不到一杯茶的时间。
“谢哥哥这么小,就已经这么厉害了!”
秦萝看一看自己短短的小胳膊小腿,心里有些好奇:“他救人做了好事,应该觉得开心才对啊,为什么会变成不好的记忆?”
伏魔录叹气:“你看他身上的魔气。”
于是秦萝乖乖去看。
谢寻非这时就已经穿上了黑衣,粗布料子廉价又单薄。
自从他与男人动手的时候起,浑身就不断溢出黑蒙蒙的气息,像是铺开的雾,直到现在也没散开。
秦萝点点头:“是小黑耶!”
……她还真是什么都不懂。
伏魔录今日之内第无数次暗暗叹气,忽然不想让她接着看下去。
不远处的谢寻非抬起脑袋。
他之前一副冷冰冰的模样,骨子里其实只是个小孩,好不容易做一回善事,桃花眼微微上扬,隐隐现出几分亮色。
秦萝满怀期待看着角落里的女人。
如果被救的是她,一定会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道谢,然后送给见义勇为的小朋友一点小礼物,例如一块甜糕,或是几颗糖果。
她理应上前的。
可角落中战栗着的影子,竟是往后退了一步。
“你、你不要过来——!”
女人匆匆看一眼浓郁的黑气,与男孩猩红双眼对视后,颤抖着低下脑袋:“只要你不要伤害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你……你还能听懂我说话吗?”
在所有人的认知里,魔气缠身的时候,都代表着丧失理智的发狂与暴戾。
而双目猩红的半魔,更是怪异至极的疯物。
秦萝看见男孩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魔气翻涌如潮,似是想要将他安慰,犹犹豫豫探头探脑,最终还是默默缩了回去。
谢寻非细瘦挺拔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矮了一些。
他没说话,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直到转过拐角,仍能隐约听见模模糊糊的低语:“为什么会遇上发狂的魔啊……倒霉。”
秦萝这回不再问“为什么”了。
她似乎……终于能明白一点关于谢哥哥的处境。
“不……不是的!”
沉默的男孩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小姑娘迈着步子踏踏跟在他身后,黑发与红斗篷被风高高扬起,发出呼呼响音。
“你做得超级棒!要是我,一定不敢和那么高的叔叔打架,谢哥哥特别特别勇敢。”
秦萝心里又闷又堵,忍着鼻尖酸涩,用力吸一口气:“真的,你比他们都要好,遇上你一点也不倒霉——我觉得很开心。”
可谢寻非听不见,只是低着头一直走。
女孩的声音小了一些,像在对他说,又像喃喃自语:“……真的。”
她都这样难受了,当时的谢哥哥会有多伤心啊。
他明明那么好,却得不到应该有的喜欢,真是太不公平了。
眼前的景象又是一转。
这一次,是秦萝似曾相识的画面。
有邪魔闯入城中,其中一个仓惶逃窜,闯入谢寻非家中。高墙坍塌后不久,小少年便亲手将其置于死地,不留丝毫喘息的时机。
这次没有秦萝,没有楚明筝,没有叽叽喳喳的江星燃,只剩下一道颀长清隽的身影,拿着剑走到他身前。
“小道友好厉害的身法!不知你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如今有无师承?”
“赵宗恒?”
伏魔录一愣:“莫非——!”
原来如此,它悟了!
难怪谢寻非的心魔如此霸道,竟能将他人生生纳入其中,远远超出一个小孩应有的力量。
“这场幻境的主人,很有可能就是谢寻非!”
伏魔录急道:“他想保住龙城……保住赵宗恒!”
与真实发生的一切不同,在幻境里,是秦萝抢先闯进了他的世界。
谢寻非自幼孤身一人,又在这种极度畸形的街道长大,对于他来说,秦萝或许是唯一一道不同的亮色。
它虽不喜欢那小子浑身的阴戾气质,但不可否认,面对秦萝的时候,谢寻非一直是个合格的好哥哥。
倘若他未曾遇见秦萝,少了许多陪在秦萝身边的机会,那么与他最为接近、接触也最多的……
非赵宗恒莫属。
一个是贴心温柔的妹妹,一个是温和耐心的兄长,无论哪方,都是他从未体会过的伙伴。
要是如今的秦萝死在他眼前,谢寻非说不定也会发疯。
后来发生的一切,与它想象中相差无几。
赵宗恒是天生的自来熟,以卧房墙破为由,把少年带进了客栈。
这人看上去只有不到二十岁,讲话却像是啰啰嗦嗦,总想让他拜入师门,为达目的誓不罢休。
在赵宗恒持之以恒的唠叨声里,某天清晨,谢寻非见到了乔装打扮进入客栈的魔族。
担心隔墙有耳,对方将他带去了一家茶楼。
“你实力不低,清衍门来的都是菜鸟小辈,杀死一两个肯定没问题。而且……你是半魔对吧?”
那魔物说:“龙城最排斥半魔,你在黑街,是不是没少遭欺负?想想那些人恶心的嘴脸,莫非你不想报仇?”
少年沉默许久,只说会做考虑,与对方约定明日再见。
回去之后,赵宗恒继续在他耳旁唠唠叨叨。
谢寻非本应该接受的。
黑街脏乱得叫人恶心,放眼整座龙城,同样没人喜欢他。作为一个在欺辱中长大的孩子,他对龙城生不出任何积极的情愫。
可他终究还是选择拒绝,并给守城的小弟子提了个醒。
“所以,当时谢寻非犹豫过。”
伏魔录思忖道:“这次在幻境里,阵法破灭提早了整整一日——也就是说他没有迟疑,直接拒绝了。”
它说着一顿,在识海里晃了晃:“那小子,其实对你不错。”
心怀怨恨、修为不错的魔物,谢寻非是最合适的一个。
但这并不代表着,在他拒绝以后,没人能够胜任这份任务。
畸形的土壤催生了仇恨的种子,一旦破土而出,便能掀起滔天之势。归根结底,龙城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竟是来自城中土生土长的百姓。
小弟子们修为不高,即便提前做好准备,也无法抵御好几个群起而攻之的半魔,最终龙城城破,只留下满目生灵涂炭。
而赵宗恒,也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出现。
在此之前,谢寻非从没想过,有谁会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
在十多年如一日的鄙夷与排斥里,仿佛连他本人,都快要认为自己是个毫无用处、天生坏种的怪物。自私、冷漠、孤僻乖戾,浑身上下见不到可取之处。
然而当疯狂的魔族肆虐全城,将他也当作杀戮的对象时,少年人的身形清隽如竹,于瞬息之间挡下了致命的进攻。
男孩仰头,看见一把清凌修长的剑,与衣衫上骤然晕开的血色。
他看见赵宗恒转过头来,吃力地咧嘴一笑。
年轻的剑修一定想对他说些什么,奈何伤势太重,才刚刚张口,就再也支撑不住。
这是秦萝头一回,见到如此惨烈的景象。
四周尽是撕心裂肺的哀嚎与哭泣,邪魔的笑声时时刻刻折磨着神经,伏魔录安安静静催动灵力,在她眼前蒙上一层厚厚的雾。
虽说有必要了解世界的残酷,但对于七岁小孩来说,这种场景还是太过分。
它忽然有些理解谢寻非的感受。
对于在黑暗里孑然独行的人来说,只要有朝一日见到阳光,就会不可遏制地想要靠近;而当光芒再度消失的时候,无异于向他宣判死刑。
谢寻非是这样,它又何尝不是。只要能与主人重逢,它心甘情愿跋山涉水、等上千年万年。
比恨意更为深沉而强烈的,是心中最为纯粹的爱。
赵宗恒没来得及说完最后一句话。
当少年剑修颓然倒下的瞬间,四周景象宛如时间暂停。
“又是怎么回事?”
这鬼地方变来变去,伏魔录早就渐渐没了耐心,此刻又出现这种古怪之景,让它颇为不耐烦:“谢寻非那小子究竟在搞什么鬼——秦萝,当心!”
秦萝早就被眼泪糊了满脸,乍一听见它的惊呼,下意识迅速抬头。
被伏魔录蒙在眼前的白雾骤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远处的另一团黑烟。
比起之前从谢寻非身上见过的那股,这团烟雾显得狰狞许多,也浓郁不少。
谢寻非站在赵宗恒的尸体后面,黑烟则从他体内喷薄而出,在四面八方静止的景象里,唯有烟雾缭绕升腾,看上去格外怪异。
黑气愈来愈浓,竟逐渐生出吞天之势,仿佛要把整个空间浑然填满。
在伏魔录出声的一瞬,整团黑气倏然一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冲来。
“啧,他真是——”
伏魔录的怒音尚未落下,旋即便是白光大作。
——秦萝身为剑圣之女,自有几份护身的法器。以目前的情况看来,谢寻非开启幻境以后,将自身记忆也一并封存在七年以前,在这场回忆里,他始终是个十多岁的小孩。
十多岁小孩的魔气,自然抵不过被修士们挤破了头想要得到的珍奇法宝。
“……不幸中的万幸。”
伏魔录长出一口气,只觉心里的石头沉沉落地。方才局势危急,它险些就要拼尽好不容易恢复的全部灵力,冲上前为她挡下这一击了。
“有法器护身,你暂时不用担心被他伤到。谢寻非魔气大盛,一定引起了客栈里其他人的关注,你只需在此静静等候,过不了多久,会有人来救你的。”
这是目前的权宜之策,没有任何聪明人会拒绝。
可秦萝却微微愣神:“那谢哥哥呢?”
它静了一瞬,把视线转向被魔气包裹的少年。
心魔正在一点点将他蚕食。
等全盘侵蚀的那一刻,谢寻非会沦为一个发狂的疯子。
好在那不是秦萝需要担心的事情,在他发疯之前,她会被安安全全从这里带离。
“他目前被心魔缠身,不会伤害你。”
它语气轻松:“放心,很快就有人——”
“我想救他。”
这是秦萝第一次打断它的话。
她知道伏魔录的意思,右手紧紧攥了攥裙边,猛然抬头:“像这样放着他不管,很危险对不对?”
识海里的声音没有回答,等同于默认。
为给自己壮胆,从小到大连蟑螂都害怕的小女孩,在此刻深深吸了口气。
赵师兄说过,只有长大,才能保护身边重要的人。
她只有七岁,不够强大,也不够稳重成熟,可对于秦萝来说,她从未像这样渴望过长大,也从未像这样真切地感觉到,比起福利院中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不点,其实她已经在悄悄长大。
不想让身边的人受伤害,想见到他们发自内心的笑,也想要……拼尽一切可能地、竭尽所能地,努力去保护他们。
好想要快快长大。
伏魔录:……
四周皆是静止的寂静,伏魔录思忖片刻,终是无可奈何:“可能有些危险哦。”
苦着脸的小豆丁立马两眼发亮,一蹦三尺高:“嗯嗯嗯嗯嗯!!!伏伏真好!伏伏最棒!”
真拿她没办法。
明明它不应该是这种贴心角色来着。
“你是乐修,对付这种心魔,乐修最是在行。”
它彻底放弃挣扎,把一切摊开:“还记得曾经学过的曲子吗?选首清心凝神的,一边靠近,一边弹给他听——你拿琴的速度也太快了吧喂!飞毛手吗!”
如果只要弹曲子,听起来好像不算太难。
秦萝激动点头。
“别以为有法器在身,你就能免去危险。”
伏魔录第无数次叹气:“那些高阶法器只能免疫重伤和致命伤,其余一概不管。你注意躲避魔气,当心待会儿浑身是血,被制裁得半死不活,哭着喊疼喊妈妈。”
秦萝一个哆嗦:“我我我知道!”
似是感应到她的气息,手中长琴嗡然一响。
缠绕在谢寻非身边的魔气越来越重,几乎盖过半边天空。
说老实话,秦萝心里早就哆哆嗦嗦,缩成一个小小的团。
她怕疼也怕黑漆漆的怪物,那些黑气看上去凶巴巴的,跟恐怖片里的幽灵没什么两样,好像随时随地都在盯着她瞧,想要把她撕个粉碎。
小红团双腿打着哆嗦,努力挺直身子。
可是,这里能保护谢哥哥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稚嫩的指尖滑过琴弦,在死水无澜的空气里,陡然扬起阵阵涟漪。
秦萝全神贯注,努力回想曾经学过的乐曲。
琴音悠悠起,所过之处如有清风,吹得黑雾轻动。
伏魔录暗暗聚气凝神,将灵力渡在琴声之间,助她一臂之力。
魔气受了刺激,一股脑倾泻而下,大多数被琴音震开,其余化作零星碎片,一并刺向秦萝身前。
识海里的老嬷嬷生无可恋,榨干自己最后一丝灵力,为她挡下雨滴般密集的黑气。
即便如此,还是有少量刺过她身边。
伏魔录沉声:“要是坚持不下去,往后退开便是。”
秦萝没说话,一边忍着眼睛里闪闪发光的眼泪荷包蛋,一边挺直后背,迈步往前。
有些人看上去一往无前,其实早就腿软得要命,在识海不停戳它:“伏伏,好疼哦。”
“……要不算了。”
秦萝还是瘪着嘴继续向前,委屈巴巴:“回去我想吃好吃的,你给我讲故事听好不好?”
“……”
“好啦大小姐。”
琴音破开层层黑雾,在一片迷茫黑暗里,雾气中心的少年恍然抬头。
识海里一遍遍掠过许许多多的画面,例如被小孩们指着鼻子骂“废物”,例如儿时独自蜷缩在破旧鬼屋里,看着大雪一片片落下,例如鲜血遍地,有人在他眼前颓然倒下。
他只记得这些,这是他所剩下的全部记忆。
可是不知为何,眼前浓郁的黑气似乎在慢慢变淡。
像是一道突如其来的光,裹挟着小小一团的红。
红色。
他曾经……见过那样的影子。
生了冻疮与薄茧的手指微微一动,跪坐于地的少年眨了眨眼。
他听不清声音,也看不清眼前模模糊糊的景物,直到那团绯红渐渐清晰,勾勒出似曾相识的影子,心脏终于开始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
有什么人在叫他。
谢寻非竭力吸一口气,涣散的意识慢慢回笼,与此同时,耳边终于逐渐清晰。
“谢——”
他心口重重跳了一下,茫然张开薄唇,试图回忆那个人的名字。
愿意陪在他身边,笑着抚摸魔气的人。
那孩子是——
“——谢哥哥!”
一道轻盈奶香涌入鼻腔,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谢寻非见到一只白皙的右手。
它细弱且纤柔,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剑,出现在眼前的一瞬间,带来宛若天光的亮色。
那是秦萝。
……他如今魔气缠身,正是杀气最重的时候,她不觉得恶心骇人么?
这个念头下意识地出现,下一瞬,小小的红团便呜呜哇哇,小熊似的扑进他身前。
“谢、谢哥哥呜呜呜哇哇哇!我呜呜你呜呜呜吓死了!”
秦萝眼泪哗啦啦地流,伏魔录觉得,大概率是被疼哭或吓哭的。
可怜谢寻非,身上已经被擦满湿乎乎的水珠了。
她哭了一阵,想起如今谢哥哥糟糕的状况,有些不好意思地迅速起身,然而还没抬头,就被人捂住了眼睛。
秦萝吸鼻子:“谢哥哥?”
谢寻非狼狈垂眸。
魔气外溢的模样称不上多么好看,若是让她见到,说不定会吓到小孩。
还有她身上那些伤口,定是他不受控制的心魔所做……他真是糟糕透顶。
自尊心让他缄口不言,可少年还是低声开口:“我现在,有些吓人。”
吓人。
秦萝认真思考:“你有了六只眼睛吗?”
谢寻非永远猜不透她的脑回路,迟疑应答:“……没有。”
“那和蜈蚣一样的八只手呢?”
“没有。”
“唔……”
秦萝晃了晃脑袋:“脸上长满坑坑洼洼的泡泡,或者皮肤变成绿色?”
谢寻非:……
谢寻非:“也没有。”
他蒙眼睛的手没用多大力气,不过轻轻覆在女孩脸上,因此当秦萝稍一用力就迅速挣脱的时候,谢寻非怔了一下。
属于孩子的杏眼澄澈且纯粹,正盯着他古怪的模样瞧。
他条件反射地想要低头,或是迅速转身离开,如同之前所经历的每一天那样。
秦萝眨了眨眼。
心魔缠身的时候,少年比之前更加苍白。
毫无血色的冷白不带一丝人气,双目则是血一样的红,面部轮廓深深陷在阴影之中,看上去叫人无端心悸。
谢寻非强迫自己与她对视,半晌,见到女孩唇角上扬的弧度。
“我还以为有什么不同。”
秦萝说:“谢哥哥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我们是一样的啊。”
他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而且就算不一样,也没什么关系。”
小不点板着脸一本正经,嘴巴却鼓成圆圆一团,用双手比划出大大胖胖的轮廓:“有个叫绿巨人的哥哥,长得有这——么大,浑身都是绿绿的,仍然有好多人喜欢他。还有他的朋友蜘蛛侠、葫芦娃、超级汽车人……大家都很好,很讨人喜欢,还有他们的粉丝团呢!”
伏魔录:也不知道这孩子疯了在讲什么东西。
谢寻非不知如何应答,只呆呆看着她。
好在秦萝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谢哥哥,你想不想要粉丝团?”
“能见到谢哥哥超开心的!如果每天都能像见到你那天一样,有那么棒的运气就好了。”
说到最后,她眼睛更亮:“你想不想去苍梧仙宗看一看?那是我家,特别漂亮,我们可以带上小黑一起。”
谢寻非用了一瞬去思考,小黑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后就见到秦萝戳了戳他身边的魔气,眼睛里泪珠没干,嘴角就已咧开纯粹的笑:“小黑,想不想去?”
这会儿的魔气格外敏锐,在触碰之下悠悠一晃。
于是小红团子更开心:“它点头了耶!”
……所以不要随便给它取奇奇怪怪的名字啊。
“我现在还小,但我会好好努力,不让其他人欺负你的。”
在一片寂静里,秦萝抬起头来看他。
她明明只有矮矮小小的一个,能被谢寻非轻易碾碎,此刻却无比认真地开了口,一本正经:“所以谢哥哥,不要那么伤心了,好不好?”
小孩很讨厌。
自私、无知、人云亦云。
谢寻非向来不喜欢小孩。
可看着那双眼睛,近乎于鬼使神差地,小少年抿唇笑了笑。
他说:“好。”
小红团的笑容咧得更大。
秦萝一把抱住他脖子,轻轻笑起来,有暖呼呼的热气打在皮肤上头。
“谢哥哥,我可以当你的粉丝团团长哦。”
谢寻非听见嘿嘿笑着的小细音:“就是有很多喜欢你的人,我是最喜欢你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