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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萝自然是接下了那对手套。
她手上原本戴着另一双,是修真界常见的款式,雅致美观,用高档绒布制成,绣有漂亮的云与山,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装饰。
与之相比,两只雪白的兔子摸起来又软又暖和,睁着红红的圆眼睛,看上去有几分懵懵懂懂的呆。
饶是如此,小姑娘嘴角的弧度自始至终没停过,就算努力压下欢欢喜喜的笑,眼尾也会弯出小小的月牙。
秦萝佯装镇定地戴好,伸出双手飞快一晃:“锵锵!兔子!”
陆望点点脑袋:“很可爱。”
江星燃摇头晃脑,表示很不理解:“也就你们两个的审美差不多了……所以谢寻非你居然喜欢这种风格?”
他说罢顿了顿,若有所思眯起双眼:“你今天不对劲,谢小师弟,你是不是在偷笑?”
谢寻非入门比他晚,的确称得上一声“师弟”。
黑衣少年下意识抿唇,许是觉得这个动作太过欲盖弥彰,很快恢复了平日里慵懒冷淡的模样,挑眉调侃道:“江师兄的喜好独树一帜,我等俗人理解不了。”
江星燃:“你不懂,明黄色修真界第一!!!”
同行的几人都对凉州心怀兴趣,从正午到傍晚,一直在街边闲逛。
这个小镇地处偏僻,不算有名,因为有了即将开启的离恨山小秘境,破天荒聚集了不少来自五湖四海的修士。好在他们来得早,人潮尚不拥挤。
无论屋顶、街道还是远处的山峰,全都染着洁净无瑕的雪白色。天空是淡淡的蓝,一团团的云朵和积雪没什么两样,空气里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风则是又冷又厉,如同小刀。
街边随处可见奔跑的小孩,或是打雪仗,或是堆雪人,欢声笑语串成一条蜿蜒的线,从街头涌向街尾。
雪天总能带来许许多多独一无二的乐趣,秦萝看得心动,搓了搓被兔子包裹的双手。
“别看了。街上人太多,你要想堆雪人,起码得去客栈的小院。”
江星燃道:“不过咱们绝对不打雪仗啊!”
陆望抿唇笑了笑。
苍梧仙宗也会下雪,他们小时候闲来无事,经常聚在一起玩雪。
过去的江星燃拽得上天,声称堆雪人是五岁小孩才喜欢的游戏,至于他们,得玩最刺激的打雪仗。
当时秦萝很诚实地告诉他,其实打雪仗也挺小孩子气的,一点儿都不高端大气上档次。
总而言之,虽然每次都信心百倍地宣布开战,但游戏结束的时候,江星燃总会是最狼狈的那一个。
原因无它,某人玩得太厉害了。
谢寻非是个魔修,跟着断天子苦修剑法身法,无论力道还是闪躲,全都无懈可击。
江星燃对此毫无概念,仗着自己打雪仗的经验胡作非为,把秦萝和陆望砸得满头白,在那之后不久,便遭到了谢寻非的追杀。
想到这里,秦萝眼珠子一转。
虽然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谢哥哥丢出雪球的时候,和《植物大战僵尸》里的豌豆射手几乎一模一样。
镇子里的小吃种类繁多,秦萝从小到大都是嘴馋的性子,一路走,一路买了不少。
烤红薯虽然极为常见,但在这种冷气森森的环境下,无异于能被放进肚子里的暖炉。热气腾腾的食材软软糯糯,被烤得浓香四溢,在唇齿间化开的同时,也把暖意渗进五脏六腑。
秦萝心满意足,幸福得嘴角弯弯。
传说中的桂花冰酿冰冰凉凉,被装在一个小碗里。尚未入口,首先能嗅到若有若无的酒气,放进嘴里的刹那,冰屑、桂花冻、酒香与花香齐齐散开,晕出微醺的甜。
秦萝被冻得一个哆嗦,捂住腮帮子,隔着脸上一层软肉摸了摸可怜的牙。
还有松软甜香的凉糕、幽香扑鼻的莲子清露、热乎乎的锦肉烤包。
秦萝由衷感慨:“好吃!”
“可是凉州这么冷,为什么还要做这么多冷掉牙的小吃呢?”
她想不通:“明明烤红薯和肉包子更适合这里的气候。”
“正是因为冷,吃冰食才更有感觉吧。”
陆望神色如常,一口吞下薄荷冰团,察觉到江星燃幽幽瞧过来的视线,把最后一个冰团递到他嘴边:“你想吃?”
江星燃赶忙摇头。
他觉得陆望恐怖如斯。
修士一旦吃下食物,食材会在体内自动转化为灵力。
不过与常人相仿,食物在肚子里的消化同样需要一段时间,因此吃吃喝喝路过大半条街,秦萝很快撑成了一只企鹅。
“我也吃多了。”
江星燃当惯了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摸上圆鼓鼓肚皮的瞬间,心下默念法诀。一道障眼法速速生效,小腹重新归于平坦。
江星燃:“剩下半条街,咱们不如改日再逛,今天先去散步消消食——陆望,你之前说的地方叫什么来着?什么林?”
陆望吞下一口绿豆冰沙:“幽林。”
*
幽林位于小镇以南,是片屹立在大雪之中的树丛。说来也是神奇,在大雪纷飞的北方,居然还能生出如此葱葱茏茏的绿色植物。
陆望和谢寻非都很靠谱,在来之前做了不少功课,包括特色小吃和周边环境。
谢寻非低声解释:“幽林里的灵树名为[千藤],生于极寒之地,能化雨雪为灵气。传闻此地亦有许多罕见的异兽,大多性情温和,不会伤人。”
秦萝眨了眨眼。
她不像小时候那样咋咋呼呼,但遇见感兴趣的事情,同样会心生雀跃,闻言轻笑道:“雪地里的灵兽,一定很漂亮。”
谢寻非点头:“此地人迹罕至,还是多加小心才好。传闻幽林越深,异兽越多,我们不要走散,在林子外圈看看便是。”
天上的雪下个没完,秦萝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抬头。
她似乎有些明白,这里为何要叫[幽林]了。
浓郁枝叶遮天蔽日,只留出极少的一丁点儿缝隙。
地上除了厚厚的积雪,便只剩下被微风拂动的树木影子,黑与白,虚与实,两种浑然不同的景致交织融合,宛如一幅幽森寂静的水墨图。
脚踩在地上的积雪里,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音。在空寂无人的树林中,显得格外清晰。
“嘘,你们快看北边那棵树!”
江星燃的传音突如其来,秦萝愣了愣,很快循声望去。
北边的大树苍老而劲挺,枝叶繁茂葱郁,因为覆着层雪,像极了白花花的伞盖。
透过一簇簇杂乱的叶子,在大树顶端的枝头上,赫然立着只通体浅蓝、形似麻雀的鸟。
蓝鸟迈动细细的双腿,在枝头灵巧跳了跳,倏地一抖,从身上散落一片纷纷扬扬的小雪花。
秦萝没出声,扬唇笑了笑,右手不动声色举到身前,向从未见过的蓝色小鸟挥手打了个招呼。
这会儿将近傍晚,天边斜阳一点点被山头吞没,幽林里的光线愈发迷蒙。
四周腾起淡淡的雾,以及团团簇簇冷白色的光晕,仔细一看,才发觉光源竟是树干上毫不起眼的蘑菇。
“那是莹菇。”
谢寻非声音很低:“这种蘑菇汲取天地灵气,白天所见,不过是十足寻常的淡白色伞菇,一到夜晚,便能生出光团。”
秦萝对莹菇很感兴趣,想要碰一碰树上的雪和蘑菇,又唯恐弄脏新得的手套,思忖片刻,干脆将手套脱下,放进了储物袋。
蘑菇摸起来软嘟嘟,温度却像是极寒的冰。
幽林里好玩的灵植不少,若是戴上手套,定会将它弄脏。江星燃和陆望受她启发,也纷纷摘下了那层保暖的布料。
谢寻非停顿半晌。
眼看他垂眸褪去手中的兔子,一旁的江星燃啧啧叹气——
谢师弟的审美果然神奇,摘下手套的瞬间,居然露出了类似于迟疑的神情。
他那样一个冷冷淡淡的性子,居然这么喜欢兔子吗?
“被这种蘑菇一照,连灯笼都不用打。”
江星燃回神,伸了个懒腰:“我方才见到一只雪白的鹿,过去只能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那种,可惜它跑得太快,倏地一下就不见了。不愧是凉州,有趣的东西不少。”
他和陆望跟在后头,秦萝看不见身影,只能听见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她心里觉得有趣,脆声笑笑:“离恨山里的灵植灵兽更多吧?距离秘境开启还有十天时间,到时候去了那里,漫山遍野的冰凌花一定很漂亮。”
四周凉丝丝的雾,似乎更浓了。
等女孩的轻笑缓缓落下,四周便再度归于寂静。谢寻非走在她跟前,两人的脚步渐渐趋于重合,偶尔有雪团从树上落下,发出噗通啪嗒的轻响。
秦萝略略怔住。
等等……两个人。
她兀地意识到不对劲,猝然转过身去。与想象中相差无几,身后只有一片朦胧不清的白雾,哪还剩下熟悉的人影。
再回头,不远处的黑衣少年亦是转了身。
“谢哥哥——”
秦萝下意识向他靠近几步,心中不安消弭大半,蹙眉压低声音:“这里的树,我好像在不久前见过。”
她在学宫修习数年,对于符法与幻境多少有些了解,当即稳下心神,轻声道:“是幻术吧。”
年纪轻轻的女孩并未表现出慌乱的神色,谢寻非眼中掠过一抹笑意:“嗯。”
“应当是林中的魇兽,我在书册里见过。”
他环顾四周,灵力乍起:“筑基初期的灵兽,没什么攻击力,最爱制造幻象,同人恶作剧。”
他的实力已至金丹,剑气凌空四散,将林中的白雾逐一撕裂,再一眨眼,身边的树木全然换了长势。
“我们受它引诱,入了林子深处。”
谢寻非仍是语气淡淡:“江星燃应该和陆望走在一起。他是法修,幻术于他而言小菜一碟,你不必担心。至于我们——”
他罕见地停了停:“你跟在我身边便是。幽林深处诡谲莫测,我们尽快离开。”
秦萝点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从对方眼中窥见了几分迟疑的神色。
下一刻,黑衣少年朝她伸出右手。
在他们小时候,牵手并不算多么逾矩的动作。小孩子不会生出任何旖旎心思,时至如今,总有些事情慢慢变得不同。
“……这里不止一只魇兽,若是分开,许会走丢。”
谢寻非喉音稍低,指尖触上她袖口:“我拉着你。”
他们都没戴手套,秦萝低头,看见他指节上弥漫的浅红。
她没有拒绝。
少年人修长的手指微微用力,迈步转身的同时,小心翼翼抓紧尚且温热的衣袖。
这是谢寻非一直以来的习惯,不会当真同谁牵手,总隔着一层衣袖。
无论对谁,他从来都是这般疏离守矩,就算近在咫尺,也仿佛隔着层穿不透的幕布。
秦萝跟着他一步步往前,忽然忍不住去想,在他心里,她是不是也和其他师姐师妹一样,都是不愿亲近的对象?如果被她触碰,他也觉得会讨厌吗?
那层横亘在中间的布料,似乎有些过于碍事了。
沉寂的夜色于林间铺开,脚踩在雪上的声音簌簌作响。
这道窸窸窣窣的响音摩挲着耳膜,生出古怪的、渗进指尖的痒。
秦萝听见自己的一声心跳。
——如果她的手指,再往里一点呢?
雾气弥散,被握住的袖口轻轻颤了颤。
谢寻非以为她心生抵触,眉心兀地一跳,顷刻卸下手里的力道,略微侧过头去看她:“抱歉,我——”
剩下的言语尽数堵在喉咙里头。
眉目精致的少年呼吸滞住,飞快挪开目光,把脑袋转向前方。
原本被衣袖包裹的手背,感受到了一阵凉丝丝的夜风。
布料被轻轻撑开,几乎是贴着衣袖与掌心之间的缝隙,陌生且柔软的触感悄悄蹭上他皮肤。
谢寻非不再说话,虽是继续前行,步调却全然乱掉。
手指最先碰到的,是他掌心右侧的软肉。
因为常年练剑,小时候还受过不少伤,少年的手掌摸起来不算舒服,掠过剑茧,能触见软软的、薄薄的皮肉。
他没有挣脱。
秦萝迟疑一瞬,压下心中翻涌的躁动,尝试再往上一些。
练习琴筝同样会生茧,但她毕竟是个被娇宠着的女孩子,被娘亲小师姐塞了不少涂抹的药膏,一来二去,指节上见不到一丝一毫伤口与茧子的痕迹。
少女的手更小也更软,凝脂一般贴着他皮肤,缓缓向上的时候,两人皆是静默。
……不对。
秦萝想,她需要找个借口,让自己的动作显得不那么突兀。
于是柔软的指腹贴上他指节,自凸起的指骨小心划过时,突然响起的少女声线低弱又无辜:“我……有点冷,这样暖和一点。”
这是哪门子毫无逻辑的借口,触碰到的皮肤冷如铁块,她的手亦是冰冰凉凉。
一句话出口,连秦萝自己都觉得脸红,然而身前的人似乎并未在意,低低应了声“嗯”。
天色太黑,她分辨不出对方耳后的浅红。
他他他居然接受了耶。
心里的小人高高兴兴跳了跳,顺便转上一个大大的圈儿,秦萝试探性用力,手掌合拢。
少年的五指被整个包住。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身前的谢寻非却是抿了薄唇——他看似一切如常,其实紧张得头脑发懵。
他比秦萝大上一些,早在初初相遇之时,便已明白不能唐突人家小姑娘,僭越了规矩,因此每每拉住她的手,都会用衣袖把两人隔开。
后来年纪更大,慢慢懂得一些心思和道理,这个动作既是对她的尊重,也是不想逾越身份,惹秦萝厌恶。
她朋友虽多,自从长大以后,从不会与男子进行任何亲密接触。
谢寻非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掀开袖口,探入他掌中。
他们几乎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接触。
她若是再贴近的话——
呼呼风声穿过树野,喧嚣又寂静。
陌生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一冷一热的温度彼此贴合,自手心悄然扩散,填满整个沸腾的识海。
空气里空空荡荡,却仿佛横着一根即将崩断的琴弦。
秦萝语调飘忽,很小声也很认真地问他:“这样子,可以吗?”
她顿了顿,迅速补充:“这里太黑了,握着手的话,不但可以取暖,也不容易走丢。”
走在前面的谢寻非沉默无言。
他不说话,四周便显得尤为安静。
秦萝心中的小人紧张得一动不动,感受到指尖粗糙的触感,下意识揉压一下。
那是一道陈年的茧,被少女拇指柔柔蹭过,于漫无止境的冷意里,凭空生出滚烫的热。
她望见近在咫尺的那人仓促低了低头。
下一瞬,胸口咚咚一晃。
被她轻轻握住的五指,不由分说旋转着展开,倏地换了个方向——
由被动的一方,浑然占据主动。
这是个暧昧而危险的信号,心脏像被用力拧住,前所未有地、沉甸甸地跳了跳,力度之大,几乎要冲破胸腔。
秦萝连呼吸都止住。
谢寻非的右手比她宽大许多,五指与手掌蓦然合拢,惹来异样的燥热。他对这个动作很不习惯,调整姿势时,指腹擦过她手背。
好奇怪。
……突然被他反过来握住了手。
“放心。”
当他终于开口,嗓音沉沉,朝身后侧过小半张脸。
莹菇散出的白光融在雾气里,直到这时,秦萝才看见他通红的耳根,以及微微荡开的、眼尾水一样的弧度。
能让心口化开的弧度。
谢寻非抿了抿唇,大概觉得紧张,长睫扑簌簌地颤。
他说得小声又认真,像是一句笨拙的安慰:“……不会被你弄丢。”
空气里紧绷的琴弦,倏地断了。
断裂的余音沁入胸口,在无比清晰的心跳里,秦萝触到一缕从心底悄然滋生的、从未有过的陌生情愫。
比同门更加亲近,比朋友更加暧昧……也更加不可言说。
手掌的热度太过单薄,她想要触碰更多。
那是没办法说出口的隐秘心思——
她喜欢谢哥哥。
不对。
她喜欢谢寻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