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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青年因着舟车劳顿的困倦还在昏昏沉沉地睡着,有些消瘦的脸因着又一次上升的体温而微微泛红,却依旧死死地勾着腰间的那枚玉佩不肯撒手。
“他这段时间昏睡的时候一直是这个样子,”代清浅说着,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这东西对他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嗯。”
抬脚微微后退半步,钱昭深深地弯下腰去,郑重其事地向着她行了一礼:“在下替舍弟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代清浅忙侧身半避开了他的大礼:“钱都尉何必如此客气,令弟为大梧而战,那我作为大梧的百姓便不能将他弃之不顾。
“更何况你是清苒未来的夫婿,既然是一家人,又何必如此客气?”
“师叔……”余清苒生无可恋捂脸。
“好好好,我不说了就是。”
料想姑娘家被说中了心事定是羞赧不已,代清浅抿着嘴笑了笑,将空间让给了他们二人:
“来之前他服了帖安神的药,不出意外的话,大概还有半个时辰左右就能醒了。
“你们先在这儿陪着他,我去跟这附近六道堂的诸位打个招呼,也好叫他们放心。”
随着木门轻轻地被合上,屋内一时便静得只剩下了柴明熟睡时轻微的呼吸声,与他时不时发出的几句呓语。
“阿昭,他好像……”余清苒下意识竖起了耳朵,“是在叫你?”
尽管她听不清柴明到底在嘟囔些什么,但透过偶尔冒出的几声“大哥”,大抵也能猜到几分。
剧透说得一点不错,柴明……原来真的是他的弟弟。
“嗯。”
终于不必再掩饰所有的担忧与关怀,钱昭小心地替柴明擦拭着额间的汗珠,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
“阿明……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
昭者,日朙也。
明者,照也。
是以,前任羽林军都尉钱淮瑾便在得知继室夫人有孕后,满怀希冀地替自己未出生的幼子取名为“明”。
他盼他们心怀家国天下,盼他们忠于君奉于国,盼他们能如拳拳父母心所期冀的那般,成长为肩负使命与荣光的,光风霁月的君子。
——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
是以,对于年仅十一岁的钱昭来说,生活便是一成不变的读书习武、进学拜讲,与等待着弟弟的出生。
府中的权柄,羽林军的祖职,乃至于家族的兴衰,将会交付予谁负责,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尽管旁人对此不乏流言蜚语,但小小的钱昭并不在意那些虚无缥缈。
就算不是一个母亲生的,那也是自己的弟弟,也是父亲的孩子,又何必将娘亲早逝的遗憾归咎于她与阿明的到来呢?
望着母亲替腹中未出生的孩子缝制虎头鞋的温柔面庞,少年悄悄许下了“一定要好好保护弟弟和他的娘亲”这样纯真却朴实的愿望。
直至那场东宫突如其来的大火。
时任羽林军副将的钱淮瑾为护太子杨行远而身中贼人数剑,不治而亡,年仅二十八岁。
继室夫人柴舒容听闻噩耗后缠绵病榻数日,拼尽全力产下幼子后,便因难产血崩而溘然长逝。
父亲因公殉职,其子钱昭理应承袭祖制,但因年龄不够而暂入六道堂天道,日后再加以提拔与升迁。
而将军府上的二公子也因时局一片混乱,而被他的亲生母亲安排心腹侍女送进了娘家。
自此,钱明便成了柴明,亲生兄弟也成了见面不识的同僚。
……
“我小时候曾经很讨厌他。”
轻轻摩挲着那枚自己当年送给他的玉佩,钱昭坐在床边,继续缓慢地轻声说着:
“但无论我怎么责骂他甚至打他,无论他当时多么生气和不开心,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还是会叫我一声……
“大哥。”
无数人明面上痛惜所谓“同僚”的殉国,却在背地里筹谋着一场又一场的阴谋,等待着将人拆分入腹残忍吞噬的那一天;
柴府则将女儿的死一味归咎于丈夫的“不作为”,不仅不允许外孙兄弟相认,反而对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艰难前行的他冷嘲热讽。
是以,在日复一日的孤独生长里,少年校尉沉默地割断了在这世上仅剩的亲情纽带,也替自己戴上了沉稳镇静的面具。
他本以为与那孩子并无兄弟的缘分,可后者却在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后,执意要回到他的身边。
哥哥看上去不喜欢他这个从柴府出来的孩子,不想要认回他这个弟弟又怎么样呢?
自己早就度过了需要被人保护、事事都要靠着谁来庇佑的日子,早就不再是那个懵懵懂懂中便被送离了亲生哥哥身边的无助婴儿。
只要加入六道堂的天道,肩负了护卫圣上之职,就能常在宫中见到哥哥;
只要哥哥不松口,就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叫下去,直到他愿意认回自己为止。
“所以,你其实也很早就想认了他这个弟弟的吧。”
“是,我原本……”
不知不觉间嗓音竟有些沙哑,钱昭顿了顿,面上竟现出几分后怕之色:
“原本我只打算再打他几次,等他二十岁了我就不打了,我认了他这个弟弟。
“只是却没想到,他在天道做得实在太出色,竟被一同带上了战场。”
“没关系的,你看,他还活着,还来得及。”
余清苒的回答则是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小心地拭去了面上的几滴泪珠:“所以,等他醒了,我们认了这个弟弟好不好?”
“大哥……”
不待钱昭回答,床上躺着的人忽而缓缓睁开了双眼,有些迷茫的眼神在看清床边坐着的人后,顿时化作了不可置信的欣喜:
“哥!!!”
“……在呢。”
终于能平息那颗惴惴不安的心,终于终于能坦然地接受这份早该属于他的亲情,终于能在这个迟到了十九年的拥抱里,心无旁骛地叫他一声——
“弟弟。”
仇恨是心间的绍锁,执拗地囚住所有的悲欢离合,孤独的灵魂为自己设下一面坚不可摧的樯楫,每一步都走得笨拙又谨慎。
但他终归找回了自己,终将是一个独立完整的,被人爱也爱着人的,崭新的人。
——世间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失而复得。
【1朙:与明同音,也可写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