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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十二月里,西京行宫原本便在山阴之处,夏日尤可避暑,但到了冬日,四周皆是一股阴寒之意。真真叫人无法逃遁,茯若素来便有些畏寒,偏生今年的冬日又是格外寒冷,倒是让她咳疾又犯了。安尚仪年老,天寒霜冻的,诸事都交予了白司仪打理,宝带去向白司仪说过数次讨药方来。但白司仪每每都只是言语道:“到底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咱们这里青黄不接,有没有现成的太医院供着。哪有药方。且还是安心养病吧。左不过就在这行宫了此残生了,早些去了,倒也了悟了。”
宝带被这话气的了不得,也不敢回去给茯若言明,只是回去推脱道:“隔几日便会有的。茯若病的不轻,倒也未曾理会。每日只是卧在床上休息。其余诸事一概不理。”
过了几日,茯若的身子稍稍好些,只说是在房里闷了那么几日委实憋得慌,只是吩咐了宝带随她去宝庆堂坐坐,宝庆堂便是郑昭媛的居所了。那宝庆堂虽小,里头只是住着郑昭媛与贴身伺候她的宫女翠云。茯若偶尔会来此处,今日到了堂外,却见是翠云正在扫雪。见是茯若来了,只是笑吟吟请了茯若进去坐,说是郑昭媛现正在里头。
郑昭媛在堂内看书,闻声见是茯若,只是淡淡道:“皇后来了。”
茯若稍稍行了见长辈之礼,道:“天气冷的紧,本宫前几日卧病了几日。今日只想着出来走走,顺便来看看郑昭媛。”
郑昭媛道:“皇后来了也好,我在这无事,皇后来了此处,也可与我言语几句。”
茯若慢慢道:“过了除夕,便是宣和十八年了,本宫算算弹指一挥间,本宫入宫已有将近十八年了。当年本宫还只有十五岁。”
郑昭媛打量茯若两眼,徐徐道:“这又算的什么,我这老婆子在这行宫都已住了二十余年。皇后如今才来了一年,莫非便有了沧海桑田之感,倘若到了我这个岁数,又要如何。”
茯若缓缓摇头,道:“本宫倒不是在意年岁,只是想着本宫这十八年来,似乎行在云间,仿佛两手空空,什么也未曾抓在手里。”
郑昭媛点点头,道:“皇后好歹还有个名位,且瞧瞧我这个老人,如今已是五十二岁的人了。却还是个昭媛的位分,且亦不能晋了太妃之位,也不能似旁的太妃太嫔那般享福。我思索这数十年,方才顿悟,人生原本便是空手来空手去的。”
茯若心下感念不已,忽而道:“明宗皇帝身边的后妃不多,亦不过才五个人罢了。如今唯一在世唯有昭媛和宫里的母后皇太后了。”
郑昭媛望着窗外飘絮,四周静谧,神色沉浸在往事之中,缓缓道来:“明宗皇帝的后妃可算是历代皇帝最少的一位了。只是他到底是个痴情人,先是念着嫡妃欧阳氏,随后又专宠于纯献皇贵妃。咱们这些个不得志的,他连正眼也不会瞧瞧。便是皇后上官氏,他待她亦是极为冷淡敷衍。虽说时常去她的凤仪宫陪她用膳,但左不过也是去陪她的嫡女安惠的。因着明圣太后乃是上官氏母亲的表姐。且上官氏的母亲又是公主。明宗皇帝为了顾惜她们的面子,待上官氏倒也好。只是情分全无。”
茯若只会浅浅盈盈道:“怪道昭惠皇太后那般憎恶纯献皇贵妃,原来是为了这个。”
郑昭媛道:“是啊,因着后来明圣太后薨逝,明宗皇帝倒是越发冷落了上官氏。偏偏这时候他又起了心思要立纯献皇贵妃的儿子做皇太子。朝臣不允。只说是太子应由皇后所出,且偏偏这时上官氏又怀了身孕。只是不知怎的了,后来她的孩子没能保住。当时是我在伺候明宗皇帝,他得知了上官氏的孩子没了,竟是反倒笑了起来。我当时倒也觉得上官氏可怜。”
茯若微微侧目,心下不禁骇然,心下更添了几分对昭惠太后的同情之意,又细细思索,虽说昭惠太后平日手段铁腕,不但后宫事务被她一手掌握,便是前朝政事她也时常置喙。便是仁惠皇太后亦是被她打压了数十年,但听闻她昔年的遭遇,才恍然明白竟是这般生死历练才使得她这般的处心积虑。原来她嫁的夫君,待她竟是这般薄情。凭她是皇后又如何。凤位于她,不过只是一件藏了银针的锦衣华服罢了。外面瞧着富贵华丽,但内里早已被戳的千疮百孔了。
郑昭媛复又道:“但那上官氏也着实厉害,她得知自己的孩子没了,亦不哭闹,便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我倒也真是佩服她。”
茯若道:“后来的皇贵妃薨逝,又是怎么回事?”
郑昭媛蹙眉思索良久,才缓缓道:“随后,皇贵妃的一双儿女都染上了高热,拖了半月,竟是越发的重了。随后便殁了,皇贵妃倒也病倒了,当时上官氏只说打理六宫,忙不开手来,只让我去照料皇贵妃的病情。
我想着她是皇后倒是去了。谁知她竟是有心如此的,她暗暗吩咐太医给皇贵妃开些相克的药物,使得皇贵妃病上加病。随后也殁了。只将这一切的罪过推到我身上,只说是我照料不善。将我发落到了此处。”
茯若道:“昭媛是如何发现此事的。”
郑昭媛浅浅道:“本宫原略略通些医理。皇贵妃患的乃是忧思惊惧之症,原开些安神的药物便可。但我听闻给皇贵妃服侍的人说那药极苦,皇贵妃每每服药都十分艰难,安神药怎会有极苦的药材,我这才晓得出了差错。我原以为是太医院的不当心,且我亦怨恨皇贵妃专宠了那么些年,亦未向上禀报。随后待得皇贵妃薨了,上官氏打发宫女来撵我出宫的时候,我才知道受了她的算计。”
茯若幽幽道:“这未免有些牵强了,倘若当时昭媛是个仔细的,将此事禀告给了明宗,那么此事岂不是败了。皇太后她能冒这么大的险么?”
郑昭媛蹙眉想了一想,道:“那上官氏当时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但她的心思手段极是厉害,我原本便怨恨纯献皇贵妃得宠,时常在背后抱怨,她定是算准了她安心让皇贵妃吃些苦头,这事便瞒了过去。好精细的手段。我亦是在这思量了半年,才知晓了到底是怎么被她算计了。”
茯若暗暗心惊,原本她只是以为昭惠太后手段凌厉如同雷霆之势,没曾想,她的心思也是这般深沉。倘若昔日的薛氏有她的智谋,自己焉能斗得过?
郑昭媛道:“我听闻宫中有两位皇太后。只是不知,另一位圣母皇太后能否应付得过来上官氏。”
茯若闻了,灿然浅笑道:“不瞒昭媛,皇上的生母仁惠皇太后宋氏乃是本宫的嫡亲姑母。本宫父兄与她乃是一父所出。”
郑昭媛点点头,道:“我就猜到皇后的来头不小,否则当今皇帝对你厌弃如斯,将你贬黜到了此处,怎的还能保全你的后位。原来是为了这层关系。”
茯若无奈笑道:“本宫的后位得以保全倒并非是因为皇上念及着仁惠太后之故,只因昭惠太后竭力保全罢了。”
郑昭媛“咦”了一声,好奇道:“怎的那上官氏竟也有这个善心了,你的后位被废了,她便可扶持她在宫中的亲信入主中宫,她怎会保全你的后位。”
茯若静静出神道:“如今的后宫里又出了一位宠冠六宫皇贵妃,且皇上专宠于她亦有十余年了。只是可惜,昭惠太后与她结了仇怨,若是本宫的后位不保,皇上自然是要抬举了那皇贵妃的。兴许昭惠太后保全本宫,亦是为了保全自身吧。”
二人言语了这般久,才回过神来,望向窗外,原来早已是月色清明的时候了,上弦月,清冷出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