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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底下一定埋着个大墓!”
牧三文指着东面那两亩已经长了半人高的高粱地,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并不算很大,却一下子惊动了不算很小的整个牧家村。
牧三文不是村长,也不是村里的大户。听名字就知道,家里生他时,只剩下了三文钱。虽说从清末到民初再到建国,活折腾了六十几年,家里炕席底下的库存,却仍始终没看涨半分。之所以能让牧三文的话有如此权威效应的,那是因为牧三文有个十里八村都公认的“绝活”——风水相术。
十几年前,正值牧三文年壮的时候,也是文化大革命闹的正欢的时候。牧三文闲不住一双穷腿,就跑到县城里去开眼界。至于开什么眼界,他自己也说不清,总之那段时间就是闲不住,像鬼催似的闹心。结果就让他遇到了被红卫兵斗的焉焉一息的穆启铭。穆启铭留着一把很标志性的花白山羊胡子,看起来像是位前清的私塾先生。听围观的人说,他是县文物馆的馆员。至于被批斗的原因,有人说他以前是位很出名的风水先生,也有人说他是古玩高手,而这所有传说都正巧证实了他的罪名:封建遗老,迷信先锋。
“我阳寿快到了,你一定要在今晚子时前,把我背到城西二十里铺,那里有我早选好的坟。”牧三文开始还以为穆启铭在自言自语说胡话,可当他发现拽自己裤腿的那支枯柴手,竟然是穆启铭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句话是讲给他牧三文听的。二话没说,牧三文背起穆启铭就走。按牧三文天不怕地不怕的火驴脾气来说,这举动倒也不希奇。
但事后据牧三文稀里糊涂的回忆说,当时他听到穆启铭的那句像天书似的玄话后,脑袋瓜子就“轰”的一下啥都没有了。乃至一步步的背到二十里铺,然后再一把土一把土的埋好,最后一跌一撞的摸回牧家村,他牧三文的脑袋瓜子始终都是啥都没有的。可解释不清的是,就在恢复清醒的第二天,他牧三文竟眼明明的忽然会看风水了。每逢哪家盖屋起房,死人墓葬的时候,都缺不了牧三文去指点指点。
这不免让十里八村的乡亲父老有些想不通,他大字不识的牧三文,竟然一夜间把村民们视为近乎“神圣”的风水术说的头头是道,条条有理。那只有两种可能,一:那个被斗的山羊胡子是位高人,牧三文背他下葬的时候,口传了他风水神术;二:那个被斗的山羊胡子还是位高人,不过没口传什么神术给牧三文,而是死后的阴身负了他的体。
于是你就常听到有村民吃饱喝足后笑咪咪的拍马屁:三文你真有福呀,连鬼都上你的身。而牧三文就颇为恼火了:屁个鬼上身,是俺的祖坟好,开了俺的心窍。
于是那村民就加劲拍:咱们村都姓牧,都是一个祖宗,都埋在一块地里。哪有你好我不好的理儿,还是你三文自己有福,鬼都上身!牧三文驴性一起就更恼火了:球!老子的祖坟——就是好!
就这样,虽说牧三文在村儿里从事着不可或缺的“神圣”职业,但却感觉上总是只“神”不“圣”。这委实让牧三文有点酸溜溜的惆怅。直到村长的亲爹死了,才真正的奠定了他牧三文的权威地位。
论辈分,村长他爹还是牧三文的二叔。与情于理,都很有必要给他老人家找个好墓穴下葬。经过一个半月另半天的勘地探测,终于选定在家族墓地的南向右西角立坟。因为这个穴在整个家族墓地看来,正是生门轴线穿过的方位。而且遥遥背靠最高的祖坟头,前面一条小路蜿蜿蜒蜒曲折迂回,按风水像意讲,道路人车来往,其性如水,正应了后靠山前抱水的阴宅吉形,这样的好穴虽不足奇,倒也难得,一定会荫佑村长这一支脉的子子孙孙,温温饱饱,福禄绵长。
可没想到的是,就在动土挖穴快要完工时,竟然发现穴坑底下还有座墓!
经全村上下五十几户,三十多位上了年纪的老辈人开会讨论,一致断定这座坟下墓,不是祖宗留下的。那如果按这推断,这座墓至少在牧家村成村之前就已经埋在这里了,这样算来,这座坟那可是有年头了,至于这个年头的单位是上百年还是过千,在村民们的脑袋中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用他们自己来形容的话:这古坟的年头……应该比评书里秦琼卖马的还要早。
经过牧家村第二次扩大会议一致决定:——挖出来看看!
很快压在墓下的那块厚重的青石板被掀开了,村民们也很快惊喜的发现,这不但是古墓,而且是座保存完好的古墓。村民们很自觉的发动起来,把古墓里的东西小心翼翼的一件件搬出来。然后在村长和牧三文的主持下,把几十件仍很耐用的坛坛罐罐铜铜铁铁,以绝对公平的方式,分配给全村老少爷们。
无疑,这次意外重大发现,不但极大提高了村民的生活质量,也同时发现了,原来牧三文的风水相术还可以反过来用,这样每个适合安坟立穴的风水宝地,岂不都有可能埋着藏有很多坛坛罐罐铜铜铁铁的古墓?!
于是你就会看到村里有辈分的人会经常很偶然的遇到牧三文,然后很偶然的异常亲切说:诶?这不是三文吗!我家那把锄头不能再用了,你能不能下次挖墓的时候,给我捎件带铁的东西。或有嫂嫂婶婶类的婆娘直接登门:三文兄弟呀,你大侄子家的咸菜缸裂了,要有大一点的陶罐,可要给俺留着呀!再于是牧三文就真正成了他期待已久的“神圣”级人物。显然,人对现实利益的渴望,确实要远远大于对死人的期待。
牧三文也的确没让他的父老乡亲们失望,在以后的几年间接连又发现了几处重大发现,伴随着牧三文的丰功伟绩,他利用脑袋瓜子里被称之为风水神术的本事,也越发的炉火纯青起来。每让他看中的地方,锹镐下去,十有八九便刨一座古墓出来。虽然或大或小,或古或老,但大多都有收获。不消几年,牧家村利用这些挖出来东西的普及率,已经达到了近80%。据当时公社的一位售货员证实:大概有两三年,除了油盐酱醋外,几乎没看到牧家村人来买过其他生活用品。
后来更有一位见多识广的考古学者,当他不经意的走进这个底矮破陋的小村子时,差点当场晕死过去。且不提大嫂用来扎发髻的是根镂花的象牙筷子,也不讲用宋代官窑的青釉瓷碗装剩饭。最让人晕了再晕死了再死的是,七旬老太戴在手指上用来缝裤补袜的顶针,竟然是唐代宫廷御品银饰;再转头定睛一看,用来喂马的草料槽子,居然是汉末三足铭纹铜鼎。天那,这是什么地方呀?!随手摸出一件,都足以惊世骇俗。
而这所有一切加起来,也不如牧三文最后发现的那个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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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已经聚集到了那两亩高粱地前,此时的牧三文正带领几个青壮年把一根又细又长的铁锥直插入高粱地面。这是牧三文发明的一种探墓工具,功能上有点像传统盗墓工具洛阳铲。但它头部呈锥型而不是铲状,所以要比洛阳铲探的快。以牧三文的多年经验,根本不用看到地下的土样才能评断是否有墓,只要闻闻铁锥头带出来的气味,就足以肯定了。
而这一次闻过拔出来的锥头气味后,牧三文脸上的表情,给人感觉有些不太肯定了。不太肯定并不是怀疑有没有墓,而是这个墓太有些不同了,是牧三文从没接触过的,虽然牧三文并弄不清中国有几个朝代,但以他的估算方式,恐怕要比他发掘最古的墓还要古上不止上千。并且那气味古怪的让牧三文有些不安,像是有很多不可预料的东西在里面骚动。
此时他莫名其妙的想到了穆启铭,这已经是最近一段时间内的第三次莫名其妙了。牧三文不自觉的想到了村民们曾常说的那句话:是穆启铭阴身负了他的体。但很快牧三文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因为这十几年来他不但吃的饱睡的香身体棒,甚至连个梦都不做半个,更不用说穆启铭的模样早被他忘到哪辈子去了。至于他忽然无师自通的风水相术,除了口头上的祖坟好,三文心窝子里有时也会倾向是穆启铭在从县城到二十里铺那段最后寿程里,搭在他肩头耳旁亲口传给他的。
但一想到为什么对那段回忆总是一片空白,他又倾向于祖坟好了。
为此他也的确好好的勘测了一遍祖坟家族墓,让他头痛的是,表面上整块墓地杂乱无序,但如果以最高的祖坟为中心点,按卦位上离下坎左震右兑四正像划出四个区域分别按穴堪形,却又有截然不同的结果,或是大吉或是大凶。老牧看不懂了,他就想也可能他的相墓本事还不到家,也可能祖坟真的没什么。但他每每一步步经过这片墓地时,心里总像是压了块磨石,这并不是对祖宗的敬畏之心,也不是因为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尘归尘土归土的回到这里,而总是隐隐的觉得,这块埋着牧家村列祖列宗,高低错落着无数坟茔的巨大墓地,像是罩着块飘来飘去的白纱,有些看不清的东西,在牧三文眼前,隐了又现,现了又隐。
想到这,牧三文抬起头向家族墓地的方向望去。高大的祖坟头像山样稳稳的静在那里,茔头上的几根野草在夕风中微微摆颤。穆启铭,祖坟山,高粱地,就像飘忽的灵幡子,在他脑子里不停的这个晃来,那个晃去。牧三文忽然又有了十几年前那种闹心的感觉,他预感到,大概又要有大事发生了,他不知道这大事是好还是坏。此时,铁锥尖上那种古怪的气味,又刺鼻的钻了上来。
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牧三文预感的大事终于发生了。那是村民挖墓用的油灯,点燃了古墓泄露出来的已经淤积了上千年的沼气。顿时两个挖墓的后生小子,被高高的抛了起来,然后重重的落在面无表情的父老乡亲前。
省考古大队开进牧家村的时候,县派出所出动所有警员,已经封锁了墓穴方圆五公里的区域。经过专业的初步清理勘测,证实了牧三文的估算,这是一座中国考古史上罕见的西汉王墓。在考古价值上,甚至超过了马王堆汉侯墓。但同时他们也发现,除了被沼气崩出来的那个半坑,墓道石门口处还有一个极为隐秘的盗墓痕迹。
经过对盗墓手法和土质分析,盗墓者至少应该是四百多年前的明代人。因为他们都知道,在考古界并没有绝对意义上的盗墓者和考古者之分,他们最初甚至是同祖同源。而在这个大源流里有一批高手中的高手,他们大都身怀风水绝学,堪地探穴,神乎其技。有的更在长期的盗墓生涯中练就过人本事,不用眼看,过手一摸,即可断出墓里的玩意是何年代,价值几多。
显然牧三文的本事还远没达到这个程度,但对于这个没有任何历史渊源的穷乡僻壤,出了牧三文这样的人物也已经很让省考古队的专家学者们张大嘴巴好一阵了。他们自然就会本能的顺藤摸瓜找到了穆启铭,但从穆启铭曾栖身过的县文物馆掌握的资料看,并不比“封建遗老,迷信先锋。”八个字多多少。
考古大队并没在这个小迷团上浪费多少时间便继续挖进了,但随着挖掘过程的逐渐推进,很快他们又陷入到另一个更大迷团之中。专家们曾一致推测,无论是按实际状况,还是以往经验,这座汉墓都应该已经被洗劫一空了。但绝对出乎意料的是,虽然因盗墓者的潜入破坏了封土层从而导致了陪葬物的严重腐蚀,但按墓宅格局分布在墓室中心的陪葬物几乎原封未动。
开玩笑吗?这位身怀绝学的明代盗墓者,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的大动土木,却只为了在这里开个洞,然后再视百千宝物如粪土般的悄然离去?
没多久,由省考古大队亲临现场的七位考古学者和五位汉学专家,联手拟定了一份“牧家村西汉王墓”可延伸式总结报告。一张印有省考古大队公章及字样的十六开叶纸上简明扼要的这样写着:一,墓主是谁?二,盗墓者是谁?
紧接着,以牧三文为首的牧家村全体居民,被省考古大队招集到了麦场空地上。因为在墓室内找不到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一位考古专家偶然发现了牧家村的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就说这牧家村的来历,虽然村里最大年岁的人所能记得的最老的口传村志,也没能说的清它的始建年代。可从村子和汉墓之间的分布位置来看,这分明是历代家族墓穴守陵人的格局。
难道牧家村是这座西汉侯墓的守陵人?如果是这样,汉墓的解迷就不算渺茫了。
为了进一步证实推测,在村民们极不情愿的状态下,考古大队针对牧家村的那座最高祖坟进行了实地断代分析。可得出的结果,却让所有人瞪大了眼睛。高祖坟的确切年代竟然是与盗墓的年代完全一致,也就是四百多年前的明代!
考古专家们又开始拍脑袋了。如果牧家村真是盗墓者的后代的话,那又为什么以守陵人的格局在这里风雨不动的世代繁衍了几百年呢?难道他们是在等着什么吗?汉代的陵墓,明代的牧家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代?明代是啥东西呀?”还是牧三文火性子,憋不住第一个扔出了话。
“明代,明代就是这村子建村的年代。”
考古专家顿了顿然后又补充着:“也是那个盗墓者的年代!”
考古专家的一句回答,顿时引起了麦场上所有牧家村人的骚动。
但很快考古队的人发现,牧家村人热烈骚动的主题,除了对自己祖先的啧啧称奇、无比赞叹外,又对牧三文进行了重新定义:原来三文不是那个山羊胡子负体呀,是咱宋代祖宗爷的转世!
终于在立时半年零三天牧家村“西汉侯墓”考古发掘及后期调查后,省考古大队带着诸多疑问和疑问,幽怨的离开了牧家村。在他们最后的可延伸总结报告上这样写着:一,墓主是谁?二,盗墓者是谁?三,牧家村是……
除了那张盖着大大公章的可延伸报告,牧三文算是此次考古队的最大收获了,省里批准这个虽然大字不识,而且不知道是守陵人还是盗墓者的后代到省考古队工作。因为有一样他们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牧三文那寻脉断坟的绝技。
牧三文临离开牧家村最后一天,他又独自来到了那块巨大的祖宗坟地里。他听不懂考古大队那些专家们的语言,至于守陵人还是盗墓者更是一头雾水。但这至少从某些方面证实了他对家族墓地的复杂感觉。这里确实隐藏着一个埋了至少近千年的秘密。这秘密在他心里抓了心似的翻腾着,可就是没个明白的头绪。
于是牧三文的火驴脾气又犯了,偶尔牵牛晚归的村民,借着最后一线天光,看到一个枯瘦挺直的身板,就象被风蚀了的碑柱,倔硬的戳立在静穆寂大的家族坟地中,从黄昏一直到天明。
就在牧三文及考古大队全部撤走的第三天,牧家村所在的县城区内发生了一次3.4级的轻微地震。据当时的广播消息和牧家村民众的口头流传,那只是次微微有些类似颤动的感觉,并未造成任何人畜伤害。就在他们象往日一样从复着年复一年的劳作生活时,谁都没有注意到,这次地震在牧家村的巨大祖坟地里开了一条浅浅的裂纹。正是这条裂纹让原本复杂的风水格局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同时这次地震也奇妙的改变了一个与牧家村有着千丝万缕因缘人的墓穴真脉,他就是穆启铭!从此,一个设计了近五百年的风水大局被悄悄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