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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
一声梆子响,一道悠远长吟:“宵禁——”
百千坊市一一关上大门。
有人回到家中,燃起一点明火,点燃油灯,也点燃三炷香。
散发着淡淡烟气的香,被插/入陈旧的香炉;袅袅青烟隔开了道君悲悯又遥远的面容。
——愿道君保佑……
无形的力量融进道道青烟,散入无边夜色中。
一滴如墨的阴影中,有人抬起了头。
“那是……”
谢蕴昭试图找出刚才那一缕奇异的违和感,却只看见满眼星光,还有缓缓升起的月亮。
另一个人靠在墙上,轻轻喘着气,又抬手擦了把汗。
“你到底要去哪儿?”王和一边擦汗,一边抱怨,“你往下京区跑什么?那里除了小偷和刁民,什么都没有。”
谢蕴昭回过头,看见王和苍白的面容隐藏在黑暗里,黑色的眼珠反而折射出两点亮光。还骨碌碌转,像打什么坏主意。
王和说:“你……”
“嘘。”
谢蕴昭一手捂住他的嘴,自己也后退一步、紧贴在墙面。
稍后,一队骑兵飞驰而过,手中用灵石晶矿碎末做成的灯散发着柔和的亮光,无惧地在夜风中招展,也划过了墙边的阴影。
他们没有发现阴影中藏着的人。
谢蕴昭松开手:“平京的官爷真是有钱哩,连用来照明的灯都与众不同。”
王和哼了一声,有些鄙夷:“那是灵石做的,修仙界的好东西,凡人的火焰哪里比得上?”
“有钱了不起,能修仙了不起,有钱又能修仙最了不起……是不是哩?”
王和觉得这话有些阴阳怪气,但那人对他露出笑容,牙齿不黄不白、不太整齐也不太散乱,正是最常见的庶民的模样。
“就这么躲着巡夜的官爷走,很有趣味不是嘛?”那人语气轻松,又透着点市井无赖的狡猾,“而且听说,下京区有宝物哩。”
“宝物?什么宝物,我怎么不知道?”
王和紧跟上对方的步伐。因为走得太快,他还是有点气喘,但这点劳累抵不过他的好奇心,还有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充满恶意的期待。
“你听过下京区发生的灭门案嘛?前段时间才发生的惨案。”
“听过,那又如何?死的不是什么大人物。”
王和不以为然地回答。
走在前头的那人加快脚步:“据说,就是因为那家人私藏了宝物,才引来贼人觊觎。我猜啊……今天白天不是满城搜捕蝴蝶玉简什么的吗?说不定就是那东西哩。”
“我们去瞧瞧热闹,夜探宝物。”
王和倏然一惊。蝴蝶玉简?
他本能地开始为兄长担忧,思虑起蝴蝶玉简的事。
那东西果真在下京区?
这半年里他一直待在平京,自然知道家主谢彰对蝴蝶玉简失窃一事有多震怒。
即便后来追查到了沈佛心,而沈佛心也已经被他们封印在平京大阵中央,沦为大阵的燃料……可是,蝴蝶玉简却依旧没能取回。
因为沈佛心同样利用因果愿力,将蝴蝶玉简封印在了城中的某个地方。
如果要取回蝴蝶玉简,势必会让沈佛心脱困。沈佛心到底是沈家子,又有“国师”称号,如果让他挣脱大阵束缚、回归沈家,几乎就等于谢家同沈家宣战。
而世家的分裂又必然会阻碍兄长的大业——这是王和绝对不能忍受的。
城里到处发现的所谓蝴蝶玉简肯定是假的……可万一背后有什么阴谋?小心无大错。连家主也因为这件事而急召兄长回去,不是么?
如果他能帮上兄长一些,那就好了。
心中思虑一闪而过,转眼便促使他下定决心。
王和的态度立即更积极起来:“果真?那确实热闹,我们去瞧瞧。许云留,你快些带路。”
他的亲密态度中也流转出一段天然的女性气息。
谢蕴昭看他一眼,没有说破。她记得故事里的那个女郎,并认为女郎十分可怜,但这可怜全然不影响她的助纣为虐和满手罪恶。
可怜的,能够理解和同情的——这是一回事。
恶毒的,犯下罪孽的,让人愤怒的——这是另一回事。
她微微一笑:“是哩,我们走。”
从中京区躲躲藏藏地跑到下京区,这是绝不算短的一段路。谢蕴昭自然轻松,王和看着气喘吁吁,却也撑得不算困难。
再是受到鄙弃的世家子女,该有的享受也并不会少。吃得饱,穿得暖,不需要劳作,但会从小练武,让身体强壮。
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悲惨和痛苦,但有的人总是能痛苦得更光鲜一些。
……
下京区无钱点灯,唯有满月倾洒光辉。月亮升得更高了;像在期待着什么一般,今夜的月色比往昔更加明亮。
“你瞧。”
那人指了指一处漆黑的、平凡无奇的院墙:“那里就是当初灭门惨案发生的地点。”
王和便瞪大了眼,仔细去看,并暗暗思忖:蝴蝶玉简会在那里么?
“蝴蝶玉简当然不在那里了。”
就像听见他心中所想似地,那个人又是一笑,面上似有奇异的情绪一闪而过:“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一点。”
王和以为自己被耍了,不大高兴:“管我什么事?”
对方又看他一眼,却不再说这件事。
“去那边看看。”
“许云留”突然伸出手,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臂,几乎是用拖的将他拽走。
王和踉跄一下;他身边浮起一道幽微的影子,那是跟在他身边的妖仆。
——女郎……
王和想了想,低声吩咐:再等片刻。若待会儿许云留还是好端端,你便出手杀了他。
——是。
夜风吹过,影子消失。王和抬眼凝视前方那人的背影,只觉那是个一无所知的、即将步入深渊的猎物的背影;他便微微笑起来。
“啊……对了。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挺想问问你的哩。”
谁知道,许云留突然又停下脚步。
王和只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攥得有些痛。他皱眉甩了一下,没有甩开。
“王和,你之前讲的那个故事里,他们是为了什么大家都能修仙所以才杀人的,是不是哩?”
“不错。”王和回答得有些骄傲。
“那他们杀过无辜的人吗?”
“……什么?”
“杀过无辜的人吗?”那人重复了一遍问题,声音散漫、透着股百无聊赖,“和修仙什么的没有关系,和世家啦仆人啦庶民啦都没有关系……完全无辜的人,杀过吗?”
王和觉得他有点无聊:“怎么会有完全无关的人?”
“就像是……在离平京很远的地方生活着一家人。故事里的那群人为了不知道什么的原因,可能是其中某个人的灵根吧,就把他们全家都杀掉啦。”
王和不说话了。他隐约觉得这个故事有点熟悉,可那些大约都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不值得记忆,因而也不能让他马上想起。
但他直觉,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的。
这么一想,这事忽然就有点扫兴了。什么无辜的牺牲……说出来是不大好听,可那都是无可避免的。王和暗暗想道,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看见那人微微侧头,像是微微笑了一下,而后又重新拽着他往前走。
他不禁问:“你不问了?”
“有什么好问的哩?有时候,保持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那人带他到了下京区一个偏僻的角落。这里有一个破败的小院,门扉没有挂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院中积了一层灰,角落结着蜘蛛网。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立在院中,树冠上正好戴上一颗满月,仿佛银亮的冠冕。
一丝黑影悄然侵蚀了满月的边缘。
谢蕴昭抬头看着月亮。和剑法、道法相比,她的天文地理学得不算好,但也足够她认出大火星。
满月与大火……即将重合。
寂寥的院落中,王和还在观察四周,一脸不信:“许云留,难道蝴蝶玉简可能在这儿?”
铮——
一声剑鸣。
“……唔!”
一声闷哼。
月光忽暗,因为剑光亮起。
榕树叶忽然震动不止,因为剑气激荡,灵力与妖力相撞!
奋不顾身扑上来的妖仆斩出刀光,将那明晃晃插在王和心口的剑尖逼退——又或者不是逼退,而只是剑的主人自己想退。
“——女郎!!”
王和满面震惊,捂着渗血的心口颓然倒地。妖仆惊恐万分,一面护持,一面将止血药品按上主人的心口。
一把火红的长剑如在燃烧,令剑尖那一滴鲜艳的、流转微光的心头血也黯然失色。
谢蕴昭右手持剑,左手摘下那一滴心头血,再对着榕树屈指一弹……
王和神色一厉,还带着几分恍然大悟和惊恐。
“蝴蝶玉简竟真的在这里……不好,快阻止他!”
他顾不得心口疼痛,怒吼道:“快——!他是要解开……沈佛心的封印!!”
许云留不是普通人——谢妙然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也终于正视了这一点。
但是,已经太晚了。
微白的旋涡凭空在榕树树干上出现,将那一滴至关重要的心头血吞了下去。
整棵树木霍然一震,旋即亮起冲天白光。
仿佛一道顶天立地的石柱,白光在瞬间照亮了下京区。无数人从浅眠中惊醒,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马蹄声动、呼喝四起……平京反应迅速,已然开始召集人手,加急赶来。
这反应很快。
却也不够快。
至少没有榕树之下的剑光更快。
谢妙然被妖仆护在身后,眼睁睁看着前方光明大放,盖过了星月光辉。
光辉之中,那个普通的、外貌平平的、说话土里土气的外地乡下少年,一点点褪去了这层外壳,打碎了这层欺骗了所有人的幻象。
火红的剑光与封印的白光交融,首先勾勒出的是一截长发。
那无疑是属于女性的、柔美的长发。翩跹如蝶翼,柔亮如绸缎;一枝太阳火棘点缀其中,似一抹鲜艳的、明晃晃的嘲笑。
而那张脸……那张清艳的、明晰又不失娇美的脸,不算熟悉,却也并不陌生。
“谢……你是……北斗的谢蕴昭……”
不。不对。
这一瞬间,今夜所有的对话、“许云留”古怪的表情和试探,全都清晰无比地回荡在谢妙然的脑海中。
——故事里的那群人为了不知道什么的原因,可能是其中某个人的灵根吧,就把他们全家都杀掉啦。
——他们杀过无辜的人吗?
谢蕴昭,谢……
她的年纪,拜入北斗的时间……
时隔多年,在这一瞬间,谢妙然终于恍然大悟……彻底地恍然大悟。
“你是……谢长乐。”
谢妙然有些茫然,有些觉得可笑和荒谬,又有些想大笑的冲动:“你竟然是谢长乐,是阿兄在意了这么多年的谢长乐……”
“当年我果然……没能真的杀死你啊!”
他坐在地上,捂着心口的伤,倚靠在妖仆身上,居然断断续续地笑出来,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谢蕴昭静静地看着他。
她身后的榕树正一起一伏地亮着白光。蝴蝶玉简被封印其中,要等到满月与大火相合后又错过,才能真正取出那样证物。
在蝴蝶玉简重新出世之前,她大概可以稍微分一点心,处理一下私事。
她举起太阿剑,指着谢妙然。
“我是谢长乐,泰州谢家的谢长乐。而你……是谢妙然,也是谢家十一郎谢怀。”
谢妙然停了笑,冷冷道:“不准叫那个名字。”
谢蕴昭上前一步。她手里的剑光也往前刺了三分。
妖仆拱起脊背,像一只炸毛的猫。谢妙然却满脸漠然。
“谢妙然,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谢蕴昭说,“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是不是被你用‘话本’杀死的?”
谢妙然歪了下头,面上带着一点古怪的嘲讽:“是,又如何?”
“为什么?”
“为什么——很重要吗?人都死了。”谢妙然冷冷道。
“你为什么杀他们?”
谢蕴昭走上前。
妖仆持刀扑上来,转眼却被她一剑挑开。看似轻柔随意的一击,却让妖仆重重砸在地面,半天爬不起来。
谢妙然这才露出一丝震惊。他垂下眼,想了想,才说:“自然是因为……你的灵根有用。”
砰。
他被一剑抽倒在地。
一抹血痕自他肩上沁出。
谢妙然伏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呼痛,睁眼便见谢蕴昭蹲在他身前,又单手将他拽了起来。
“为什么。”
女修的面容清艳不可方物。即便是如此满脸漠然、冷若冰霜,她也是无可挑剔的美人——是作为女子的美人。
谢妙然盯着她的脸。
“当然是因为……阿兄的吩咐。你以为阿兄真的就是你认识的那个无害的王离?”他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灿烂的笑,“世界都是一张棋盘,人人都是棋子,唯有阿兄能当棋手……在你眼中,亲人的死亡很重要是不是?但在阿兄眼里,那不过是蝼蚁微尘,根本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阿兄为何要杀死你的外祖父母,但那一定是因为你有用,否则只会阿兄不会让人带你回京。”
“是你害死了你的外祖父母,是你自己!”谢妙然疼得喘气,却遏制不住笑意,“要怪,就怪他们太倒霉,养了你这么个没有血缘的天煞孤星!”
“噢……是这样。果然是谢九的吩咐么。”
谢蕴昭点点头,松开手,将谢妙然扔回地上。
“这样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有些事还是问清楚比较好。否则,万一冤枉了一个友人,哪怕只是普普通通的友人……也会很让人伤心。”
她一边说,一边将剑尖悬在谢妙然心口。
妖仆勉力从她背后扑过来,却被她反手一剑刺中,重又倒地。
谢蕴昭回头看那名年轻的、少女模样的妖仆:“我只杀谢妙然,不杀你。”
妖仆苦笑一声,奄奄一息:“我同主人性命相连,若女郎死了,我也活不了……”
谢蕴昭沉默片刻,点点头:“那就对不住了。”
天上月光渐渐暗淡。大火遮蔽了月亮。
城中有人以为这是天狗食月,以为下京区的异象也是天狗作祟,便敲锣打鼓,想赶跑天狗。
外面的嘈杂更严重了。人们已经聚在院子周围,只是碍于其中凛冽之力,不敢轻易破门而入。
谢妙然瘫在地上,只觉外头的人声遥远异常,如隔云端。
他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女修。
这张恶毒又苍白的面容被剑光映红,竟有了一点红润的错觉。但是,这点代表生命力的红润……反而更衬托出他眼中对死亡的恐惧。
突然之间,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害怕死亡的,原来他对生命是有留恋的。
这个念头刚刚兴起的瞬间,泪水便淌了下来。
“阿兄,救……”
……我。
这个字消失在一剑穿心里。
也消失在……被劲风击偏的剑光中。
鲜血淋漓,沿着剑尖退下的轨迹洒了一路。
——谢九郎!
——是九郎来了!
——太好了,九郎必定能即刻击毙贼人!
月光最黯淡之时,也是榕树封印最亮的时刻。
满院光华中,一人推开院门。
这动作极为寻常,毫无特别,就像他之前每一次推开晴雪苑里那扇简朴的院门一般。
但这一次,走进来的不是白绸蒙眼、容貌平凡的王家旁支落魄子。
而是黑衣金纹、玉簪绾发,俊美清冷,剔透淡漠如万载玄冰的谢家嫡子,名满平京的谢九郎。
“……阿兄,救我!”
谢妙然蜷缩在他脚边,泪流满面。
谢蕴昭提着剑,看了一眼那头的尸体。“谢妙然”的尸体褪去幻象,变成了少女妖仆的模样。很快,她的尸体也化为飞灰,消失不见。
“能替死的妖仆……世家子到底有多怕死?不停地让别人替你们去死,一个又一个。”
她横起长剑。
一点火焰跳跃而出,在她长剑之上燃烧。
谢九看她一眼,又看她背后的榕树一眼。
“许云留。”他低低叫道。
他脚边可怜的弟弟攥住他的衣摆,急切道:“阿兄,那不是许云留,是谢蕴昭……是谢长乐啊!你忘了吗,是……”
“聒噪。”
清风吹起,裹住谢妙然,将他往旁边一丢。
谢九本人则一步步走进小院。
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聚集在谢蕴昭脸上。
“许云留。”他说。
谢蕴昭说:“我不是许云留。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这个人。”
谢九停了下来。他仍旧面无表情,只微微抿起唇,漆黑的眼珠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我知道从来没有许云留。”他的声音还是显得淡淡的、没有丝毫波动,“你肯定是别人,一个不叫‘许云留’的人。但是……”
他垂下眼,再慢慢抬起眼帘。
只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就有狂风生出。
四面瓦片忽地被掀起,整个院中飞沙走石;榕树猛然震颤,叶片哗然不止。
谢九站在狂风中央,定定地看着她。
“但是,你怎么能是谢长乐?”
他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你为什么——偏偏是谢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