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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石二哥的心情相对复杂得多,甚至有几分晦气阴暗。想那屠宰点、畜牧站的人,在大集上收费处罚,张口就是多少多少,不然的话就是半拉猪,票子撕下扔到眼前,不交也得交,一点情面也不讲。
与有些人相比,石二哥本是生性使然,势弱力孤。祖辈都出产些老好人,凡事让人一马,出门低人一头,逢人开口笑,天天给别人拜年。寒门到底出不了贵子,赖汉也难出息成好儿男。
而这种秉性的另一半则是沉闷粗野,天生力大,公家人多势众,挡不住石二哥各个击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再说日子已过温饱,一般而论,谁肯和执法人员正常收费或者刻意刁难一般见识呢。
想不到一向不入法眼的屠户石二哥敢和公家作对,而且想不到他的眼睛里从那天开始已经暗闪出一种陌生的绿光。只是,这一微妙细小的生理变化,无人理睬或看到,更谈不上有所警觉和提防了。看那闷头上车回村直橛橛的背影,分明有了几多杀意。更何况这一天白忙活了,差不多十头猪眼见毁了。
石二哥于是咽不下这口气。
村民打架,泼妇骂街,原本也寻常。石二哥过去安居乐业生活的这个村子,地处大营乡、巴豆镇和石澧镇之间,不乏流氓斗殴地痞找事之刁民。十天半月少不得有人报案,更不乏闲人围了凑热闹解闷儿,好比看戏一样。日子平静久了,大家反觉乏味无聊。
然而这次不同,这口气终于酿成了后来的血案。
正是那晚,他杀人了。
第一个杀的是李中成,而且杀的还不是一人。
……
长角,前面提到这是长角山区一座人口稠密的中等城市。从悬圃出发沿梅化快速公路西行约一百余公里,在一处山岭隆起的夹缝里,有一个小乡镇叫巴豆镇。
大营乡归属悬圃县,巴豆镇归属缰绳县,两县均属于长角市管辖。此时大约是午夜前11时许,那天晚上,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夜幕下悄悄发生的阴谋……
晚饭的时候,石二哥吃得很少。
基本没有什么胃口。这不是石二哥,至少不是妻子和女儿心目中那个一坐上炕头就大嚼大咽、大葱沾大酱也吃得津津有味的丈夫或父亲。也不是那个平时出了一天力气后,腰包里赚到了钱,吃得舒舒服服、泰泰和和——偶尔还要张口盘算着明天该干点啥的孔武屠夫。
推开碗,石二哥仰在炕头。
自然,烟又点上了。
无以解忧,唯有尼古丁。从少年读书时第一次抽烟开始,烟这东西,成为石二哥的唯一嗜好。以前日子不好过时,抽几角钱一盒的劣质烟,旱烟袋也抽过,生活富裕了,如今抽的都是几块钱一盒的“好牌子”,这种混合着焦油的消费品对石二哥来说,一时半刻离不了。
睁眼一根烟,闭眼前还是一根烟,中间漫长难熬或一闪即逝的日子里,不说一根接一根,至少不会断流儿。解忧也好,过瘾也罢,都说是慢性自杀,他不在乎,人生在世,活到啥时候不是死呢?
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更在乎自己的切身感受。
享受了,口鼻肚肠痛快淋漓,就可以。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
“饱了吗?”妻子拿眼瞟他,看看碗,看看菜。有关切,更有亲情。“咋吃那么点?”扬手赶一下苍蝇,再看看两个孩子。一个懂事,跟妈妈一样关切父亲的身体了,一个还在妈妈怀里,不知冷暖疾苦,只知搂着妈妈,搂着奶-头,小手有感觉,紧紧的。
石二哥的心就猛地震颤了一下。这种震颤是真实的,前所未有。城里人把“日子”叫“生活”,乡村人把“生活”叫“日子”。这似乎是对同一人生状态的不同说法,但其本质的差别,却有着天壤的不同。也许“日子”更多的含意是,“一天加一天,天天都是那样儿”。
它单调、乏味、无奈,消耗人的生命,而你又无力去改变。可“生活”,却给人的感觉是丰绕,它有色彩,有人气,有宽阔的马路,有明亮的路灯。
……对生活而言,日子是一种贫乏和愚昧;对日子而言,生活是一种向往和未来。
不过在对待自己的儿女问题上,“日子”和“生活”却显示出同样的色彩,城里人视子女为“小皇帝”,而石二哥则把自己的一儿一女当做心肝宝贝。
如果说,那时候他已经决定了要干某种事情,那么最令他牵挂和放心不下的还是儿女,神情有点异样,夹烟的手微微抖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下意识瞟瞟桌子上面自己没扒几口的米饭,基本没动的菜盘,视线渐渐迷离。目光扫视妻子一眼,掠过女儿,最后落在儿子搂着吮吸的奶-头上。说出的是:“饱了。”
闷雷一样的声音,漫不经心,滋味杂陈,跟问话慢了几拍。几分勉强,几分敷衍。有矛盾,也有亲情。
以往,石二哥并不是每日都是大肚汉,他也有吃几口就撂筷子的时候,不过那种情况多数与快乐或生病有关。快乐,一般而论来自于意外的收获,生病也就吃啥啥味同嚼蜡。但饿了他会不声不响地到厨房自己找东西吃,所以,不用担心他会饿着。
可是,这几天情况不同,就有点儿让人担心了。
妻子劝石二哥再吃点,他不吭声,再劝,他就瞪她一眼。没办法,妻子只好闷头吃饭。后来,收拾完碗筷,在外屋刷碗的时候,妻子又对石二哥说:“有啥事,你就说呗!光憋着有啥用?”
石二哥说:“我有啥事?”
一句反诘,只概括了其内心比较突出的矛盾或者说某种痛苦挣扎,并没有论述那些矛盾产生的原因,同时他也论述不出许多原因。他想,横直是自己想干的事情,他会再斟酌一下,哪多哪少,没法说。
肖子鑫后来在案子最终破获之后,根据犯罪嫌疑人的交待,作为一线的总指挥人员之一,他翻开警方案卷捋一下,一些我们熟悉的场景便会得到复原。事情的起因其实再简单不过。
在血夜的前一天,石二哥照例杀猪卖肉,苦累大不过生活压力,他总要养家糊口,把儿女抚养成人。石二哥跟其他村民没什么不同,再普通不过,不同的也许仅仅是别人种地,他杀猪卖肉。不巧或者恰巧,哪天干这营生都受人管着,近一年来杀猪卖肉生意日渐艰难。
一个半月前,石二哥动不动就两眼发直,谁也不理。亲人们询问,石二哥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称有人欺负自己,不让自己做生意。为此,三姐石月花带弟弟去市里特地看了精神病医生。但诊断结果是一切“正常”,只是心情比较郁闷。在集市搭架子占场地收费交税,常常惹出些闷气憋在肚子里。
此时,他感到心情特别不适,充满愤懑。
……
从那天中午开始,那个几月前突然冒出的念头就一点一滴地清晰起来了。他首先回想了多年来发生的一些事。之后,他对自己说:“干吧。”
“干不干?”过去的经验教训,正面经验和反面经验都想到了。
老帐想够,新帐想透。仇恨和利益有关系,但是两回事。干了不一定解恨,不干不一定化解。几天几夜,这种念头好比魔鬼一样纠缠着他,心里难得安生。先怎样,后怎样,然后怎样,他心里都有反复盘算,略有迟疑,略有迷茫,这些都需要。他想再斟酌几个小时,让时间决定命运,把名单在肚子里再确定一下。
他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因为医院并没这样说。
抑郁。
郁闷。
就是tnnd心里总是觉得郁闷!
这个帐他认。石二哥毕竟好歹也算个高中生,懂得抑郁寡欢的结果也许就是他现在这样。精神没病,真的。没病,三姐放心不下,也无高见或化解之术,可他的病在哪儿,如何让心里真正痛快淋漓一次,他琢磨。那代价一定惨重。
傍晚,石二哥从炕上起来,到外面去了。
一根杂草芥捏在手里,仿佛才感觉到妻子女儿对自己的关切、询问那沉甸甸的份量。他一直平静地面对着她们,他受不了静默的煎熬,虽然,十几年来这种难堪的沉默他已司空见惯,常常也麻木地捱着,今天却不同。
石二哥终于决定了。
气氛已经剑拔弩张。杀猪卖肉受到“重罚”已经十天了,开出单据的人和另外一些人已经处境险恶。阴谋者已经布好陷阱。胆怯者已经决定“孤注一掷”。知情者已经再三劝解……
他还是最终决定了。
一整天,石二哥基本没说话,中间还站在肉摊子边上喝了瓶啤酒。中午,他买了一袋包子——一袋装十个那种圆鼓鼓热腾腾的牛肉萝卜馅小包子。一口一个。
石二哥是打算让这些东西都填进肚子里去的,要装作无事。但吃不下,很痛苦。虽然,市场上十分嘈杂,眼前人影绰绰,但他看不准他们。他珍惜自己久久的苦苦的思索,渴望以行动换取“痛快淋漓”,抛开一切,抑或是再次引来惩罚,都无不可。
有关或同样的管理者若能惊醒一二,以此为戒,作为奔赴另一个世界的小人物,则于愿足矣。
惜哉!这个下午的集市,没有人发现他的心思。
据当时此夜在石二哥家门前路过的一位村民后来回忆道:“我在他家房山头走过,忽然发现后院杨树下有个亮点,晃来晃去,不知是什么东西。再仔细看一会儿,啊,是烟头的火光。
谁在那抽烟,这么晚了?好一阵子,那人才从后院走出来,我一看,是石二哥!第二天出事后我去那里转了转,见林子边扔了一地的烟屁股……”
人绝望只有两种选择,要么自杀,要么杀人,石二哥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选择了后者。
那个对于别人来说十分平常的夜晚,当他最终决定将以往捅向猪脖子的利刃直接捅向跟自己有“仇”的巴豆镇屠宰点负责人李中成和巴豆镇畜牧站副站长王国军那一刻起,这个杀猪的屠夫变得异常诡谲和危险,他对人体的结构非常熟悉,所以他杀人下手非常精准与凶残,在他遇到的人当中,都是两三刀结果性命。
晚9时许,石二哥开始行动了。
天有些阴。
天气预报,是石二哥平时最为关心的一件事,第二天是否照常起早杀猪卖肉,都跟这个有关。可是,那天他对于这些不再注意。他找出了4把常年用来杀猪因而既锋利又油腻的尖刀。
拿在手里,他端详良久。即或石二哥被捕后,尽管先后有多名记者走进悬圃县采访,然而始终没有人能够真正走进过这个人的心灵深处,看看他实施疯狂的杀戮前头脑里究竟都想了些什么。是什么让人变成了魔?即使后来面对法官,他也不说。
他只是很重视自己当时的感受“没什么可说的,就是活够了。”
“这么晚了,你干啥去呀?”
看到石二哥把刀放在一个旧包里,顺手拎到院子里发动了自家那辆农用货车,妻子有些诧异,不知这么晚了他要干啥去,为什么一下子拿了4把杀猪刀。
其实,就在这天晚上到来之前,在妻子眼里,石二哥的性格“非常内向”,不愿与别人交往。他既没有朋友,也从不参加同学发起的各种集会。与人发生了矛盾,他总是耿耿于怀。一点小事儿也往心里去。
他体格好,肯出力,不与人沟通,但知道顾家。平时干完活,就往炕上一躺,哪儿也不去,或坐在沙发上发一会儿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看那些警匪电视剧和描写大案要案的书刊,白天再怎么累,晚上也要熬眼看上几集。另外,他对妻儿及家人也还可以。
没想到性格上的缺陷终于让他发了狂。
“你别管,”石二哥平静地说,但妻子有感觉,这两天他总是着仨不着俩,杀猪没精神,有点反常,又不敢多问。看丈夫回屋好像还想拿点什么东西,但他什么也没拿,眼睛只在她和孩子身上转悠,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和不屑,“你在家看好孩子,别的事别管。”
出门。秋凉的夜风吹起他那一绺绺漆黑的头发,他打了个寒噤。妻子急忙给他拿出件衣服。他用肘无声无息推掉了。他跨上了农用车那窄小的驾驶室,车后“腾腾腾”不断喷出的那股熟悉的柴油味和黑烟被夜晚的凉风迅速吹散,石二哥的表情变得严肃。
“爸,你干啥去呀?”
石二哥的大女儿已经是个秀气的半大姑娘了,听见女儿叫他,3岁的儿子也在妻子怀里朝他使劲儿,他下车用力亲了亲两个孩子,不舍。还是不舍。
虽说十几年来夫妻俩以杀猪卖肉为生,但是这个在村里有名的屠户家庭生活过得比较富裕。平日里,石二哥非常能干,生活也十分节俭,不喝酒、只吸烂烟。一儿一女更是石二哥的掌上明珠,然而不知为什么,此时家里已经没了轻松气氛。
唯一相同之处,父爱依旧,夫妻情依旧。可是身后电视里正在播放的《让世界充满爱》,重播的央视三套《星光大道》普通老百姓的歌声依然让人百听不厌,一家人全身细胞有时候都会跟着它散发着一样的旋律,甚或潸然泪下。
然而,石二哥今晚没有丝毫兴致,充耳不闻。屋里顿时掠过一阵微熏,听了石二哥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又见他恋恋不舍亲吻孩子的样子,妻子突然感到某种不安,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不祥之感。
“你是……”
“叫你别管!”石二哥突然厉声截断妻子的问话,重新上了车。他的口气本想要稍稍放缓了跟妻女说几句话,却说不出来。一肚子的话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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