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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越进了书房,眼睑低垂,恹恹的坐在书桌边上。
他手里拿起早上送来的书文,没看一眼,都缓缓闭上眼睛,面带不忍。
李越叹了口气,缓缓放下书文,缓缓开口道:“廷儿,你在灾区走了一天,感触如何?”
李廷仔细想了想,缓缓吐出四个字:“死去活来。”
李越听着这话,双目之中带有些失神,喃喃说道:“死去活来?
死去活来?
好!
好啊!!!
一语中地啊。”
李廷低下头,双目有些泛红,那些滴着血的尸体,可还在荒野之中埋着呢。
李越深吸了一口气,从抽屉中拿起了一个小托盘。
李廷顺着看了过去,小托盘上放着两样东西。
一块巴掌大小的树皮,还有几根已经干枯的草根。
李越伸手,稍稍撕下一块树皮,那连丝带缕的树皮,好似牛肉干一般,被他撕开。
李廷看到这里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
可是当李越将那树皮放在嘴里的时候,李廷猛地眉头一抬,有些捉摸不定他想干什么。
树皮嚼了答应三分多钟,李越艰难的将树皮咽了下去,又抬起手伸向了草根,他将草根放在眼前,仔细的看了一下。
随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
“唉~~~”
李越抬起头,看向在边上等着的李廷:“尝尝?”
李廷也不客气,伸手摸向了树皮,可是这手刚摸到树皮的时候,李廷面色就有些变化了。
这玩意长得倒像是牛肉干,可是这手感,比铁皮子差不多啊,这玩意拿起来盘一会,都能出包浆吧。
李廷稍稍用了点力,可是这树皮却纹丝不动,李廷甚至感觉手指头还有点疼。
李越看着李廷这样,无奈的摇摇头。
李越伸手将树皮放在桌上撕了一缕递给李廷,李廷也没多想接过来像李越那样将树皮塞在了嘴里。
刚放在嘴里,他的脸就突然扭曲了起来。
苦,涩,酸,辣。
看着像是牛肉干,口感却像是牛皮带一样,根本嚼不动。
不,何止是嚼不动。
李廷甚至感觉嘴巴里的皮都被这树皮给划破了。
那咸腥的味道,混合着这苦涩,酸麻的味道,让李廷的脸一下子扭巴了起来。
他轻轻的闭上眼睛。
眼前好似能看到一幕他从未见过的景象。
灾民费力的用十个手指,扒着树皮。
本来就瘦的仅有骨头的手指,在树皮上磨出深深的血痕。
拼尽了所有的力气,灾民才将那枯槁的树皮拔下一小块。
即使是那树皮比这块树皮,还要坚韧,还要酸涩,还要难吃。
那个灾民依旧是急忙将树皮塞在嘴里,生怕有人争抢。
一想到这里,李廷又想起了清晨的刘家村,心里顿时就是一疼。
李越含着泪,嘴里嚼着树皮:“那些灾民每天就用这些吃食,苟活性命。
他们图的是什么?
不就是想要活下去,想要图个日子有盼头吗?
儿子死了,还能生。
婆娘死了,还能娶,只要有一缕希望,那都得咬着牙活下去!
他们吃着树皮,草根!
吃着土!!
就是想多活一会!
可是那些王八蛋,怎么就是不让他们活呢!!
为什么连他们仅剩下的那点希望,还得拿走呢!!!”
李廷听着这话,眼泪不争气的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憋了一天,忍了一路。
早上的那一幕,好似刀子一样,在他心头来回乱刮,可是他都忍得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李越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泪水忍不住了。
李廷有些哽咽了起来。
李越闭着眼睛深呼吸了几下说道;“早上威城发生的事情,你应该听说了?”
李廷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是听说了,是亲眼见到了,如果晚一步,可能就是亲身经历了。”
李越一听这话,猛地一愣说道:“亲身经历?!
你受伤了吗?
对了,你的那个下人呢?”
李廷摇摇头:“我们都没事,只不过,见到了一些难以接受的事情吧。”
李越目光有些阴沉的说道;“你想为他们报仇?”
李廷坚定的点点头:“是!
我和辛无谓在外面的时候,刘家村的人给了我们一个窝头,我们欠下了,就得还!”
“欠下了要还,所以才回来吗?”
说着话,李越整个人站了起来,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势蓬勃开来,这才是李总督该有的气质。
“我该说些什么呢?廷儿?
你离开了总督府,去而复返,一定事出有因。
你看到了那些灾民被杀,你才决定回来?
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不言而喻,两个字,报仇!
如果我是贪官,如果我手里也沾了灾民的血,你是不是还想把刀砍向我!
我当你是我儿子,我把你当成我最亲近的人,你当我是什么?!
工具吗?”
李越每句话的语气都不轻不重,可是每个字却都仿佛千钧一般砸的人胸口发闷。
李廷沉吟了一下,说道:“是!
如果您也沾了灾民的血,那我也一定会对您出手!
大不了,以命相偿,咱们一家三口,也算是能在下面团聚了。”
李越听着这话,突然笑了,他缓缓的坐在椅子上,笑着说道:“一家三口?
哈哈哈哈,好一个一家三口啊。
就凭这句话,我给你一个承诺,灾民的仇我来报。
你到京城等消息去吧。
等会让来福收拾东西,你和夫人,进儿,一起去京城。
肃川的杀机已经显现了,你们在这里我会分心。”
李越说着这话,气息越来越稳,脸色也越来越红润了起来。
他的气势慢慢开始向着四周蔓延,坐在椅子背靠书柜,面色越来越凝重,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场笼罩住了他。
李廷看着李越这个样子,也有些惊讶了起来,好似被李越这前后的转变给惊住了。
他稍稍冷静了一下后说道:“我不去京城,我要留下来。
这次回来,只是因为我是有些事情不懂,想要问您。”
李越想了想说道:“你是想问为什么那些兵丁要对灾民动手,是么?”
李廷点点头:“上千灾民的性命,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李越叹了口气说道:“好处,那是多的多啊。
其一,出兵平乱,必有损伤。
我大棱府兵一直是由当地衙门就近统领,一个县的编制就是一百府兵。
可是附近十二府三十二县,几乎半个肃川的衙门加一起,也不过是八百府兵。
据我所知,这些府衙,县衙年年往上报的府兵可都是满编呐。
那可是数千人的空饷,加上兵刃甲胃的补贴,每个府兵免税五亩,以及一些抚慰政策。
他们一年就能捞大十几万两银子。
可是出了事,他们该怎么处理呢?
大旱,抗旱救灾,死了一些。
出兵平乱,死了一些。
另外有些意志不坚定的府兵,跑了一些。
数千府兵的空缺,就这么一笔带过了。
而且上报剿匪,死了千把百府兵,杀了千百匪徒,一换一也算是说的过去。
而且这些人还能弄下来一笔抚恤金,一下子又是十多万两银子呢。”
李廷咬着牙说道:“就为了空饷,他们就能杀了千百灾民?!”
李越摇摇头说道:“那可不止啊,怎么只是空饷呢。
那些县衙,府衙,包括道台,巡抚,从上到下,这些年刮地皮留下的亏空怎么办?
他们总不能自掏腰包给补上吧。
这些人银子装在荷包里,那就不可能掏出来了。
银子不掏出来,那也得找个由头啊。
我从头到尾给你梳理一遍,你听听看,合不合理。”
“大约两三天后,甘南巡抚,各个知府就会联名上奏。
奏折里写的东西很简单。
说附近州府凑集银钱,买了一批赈灾粮,和朝廷的赈灾粮一起分发。
可是这粮食还没运到灾区,就被劫匪给劫走了。
运送押运的近千府兵,被劫匪偷袭下,伤亡惨重,而后那些劫匪更是残忍,将府兵全都围拢在一起,活活烧死在林中。”
李廷听着这话,猛地一惊,活活烧死在林中?
这剧本怎么有点眼熟?
李越不紧不慢的说道:“而后附近县衙急速支援下,终于将这批劫匪伏诛。
这些劫匪竟然在众将士围合之下,狗急跳墙,将赈灾粮付之一炬。
随后诸府各衙无奈之下,只得变卖家产,将所有能聚集的财产全都笼络起来。
他们让人带着这笔钱,到东边的大周国,加急置办了一批赈灾粮,前来赈灾。
到时候,过非过,错非错,是赏是罚,是功是过,都说不好。
他们会在这几天拼尽全力的收拾所有痕迹,等一切都准备的差不多了,他们就会上奏。”
李廷听着这话,眉头紧锁,他明白了。
李越说完,叹了口气手平搭在桌上说道:“行了,你心头的疑惑已经解开了。
下一步你想做什么?”
李廷闭上眼睛,稍稍思虑了一下说道:“不知道,我想先等一等。”
李越点点头:“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吧,这两天在外面,连顿像样的饭都没吃到吧。”
李廷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在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着李越刚刚说的话。
每一字每一句,好似都压中了对方的心思。
动机,出发点,处理方式,以及后续的事情,好似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是将敌人的心思如此拿捏准确,怎么没有丝毫预防,让对方这么轻易的成功?
李越和那些府兵到底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