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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遗憾,他买的戒指最终没能套上她的无名指。
医院终于松口答应徐轻歌再做一次检查就可以出院了。按照她的性子,老老实实住院已经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如果不是这次重伤牵扯了她的旧疾复发,恐怕她早就二话不说拔针了。
梅姨在客栈忙得分身乏术,还不忘盘算14号需多准备些菜式庆祝轻歌出院。
林将息挤眉弄眼地蹭到虞小婵身边,神秘兮兮地说:“14号也是川哥的生日。”
邵颍川的身份证件太多了,每一个都不一样,上面的出生日期也各不相同。虞小婵去翻看日历才知道原来他是双鱼座。距离14号没有几天了,梅姨早就准备好了礼物,是一件厚实的羽绒服。林将息搞笑,送泡脚桶。至于徐轻歌,她一向没有送生日礼物的习惯,多少年都是一句言简意赅的“生日快乐”。
大家都这么简洁务实,虞小婵觉得如果自己太浪漫未免显得华而不实,思考半日决定跟随梅姨拜师学艺,主动承揽了邵颍川生日当天的蛋糕制作以及场地布置。
首次以女朋友的身份陪邵颍川庆生,她完全沉浸在为他制造惊喜的兴奋中,全然不知某人也在瞒着她秘密制定计划。她也奇怪,明明徐轻歌都要出院了,怎么邵颍川和将息去医院的次数反而越来越多?但她忙着偷偷和梅姨学艺,根本顾不上盘问他们的去向。
她哪里知道林将息这个小叛徒,已经背着她把她的惊喜毫无保留地曝光了呢。
“小婵姐信誓旦旦要做一个三层蛋糕给你,听梅姨说她还要亲自布置场地。你们也知道小婵姐的风格,到时候客栈肯定被她搞得闪闪发光,氛围刚好适合求婚,等她把蛋糕摆出来,你掏出鸽子蛋,跪地求婚,perfect!”林将息跷着二郎腿为川哥出谋划策,整个流程顺下来忍不住为自己拍手叫好。
徐轻歌好奇鸽子蛋的大小、款式,邵颍川怕婵婵发现他买了戒指,这几天都随身携带,心怀忐忑地拿出来让徐队打分,得到她欣慰的评价:“你这个直男的审美还不错。”
邵颍川离开时,徐轻歌叫住他的名字:“还有一个小时到0点,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她平时不苟言笑,难得露出笑容。
“还有,”她诚挚地送上祝福,“求婚成功。”
邵颍川明明对这段感情十拿九稳,但还是因为紧张略显担忧。
他说:“希望婵婵赏脸。”
他那么自信的一个人,却总是在虞小婵的事上没有把握。
沙都属于温带大陆性气候,干燥少雨,一年的平均降水量才37mm。所以夜里邵颍川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时,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未等天亮,地面就已干透,他一如往常,牵着天狼出门晨跑。
虞小婵早就醒了,直到他例行外出运动才起身去厨房忙活自己的蛋糕。林将息下楼时她的蛋糕已经完成了一半,他顺手牵羊拿走一颗摆放在蛋糕上的草莓,虞小婵反应过来立刻把他赶出去:“快去医院接你们徐队,别在我这里胡闹。”
“得嘞。”林将息嬉皮笑脸地应着。
去医院的路上他经过一条美食街,老远就看见川哥带着天狼在一家店门口吃臊子面。他把车停在路边,走进去也要了一碗,坐在川哥面前打趣他:“小婵姐的蛋糕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还得委屈你在外面多流浪一会儿。”
邵颍川眼尖,发现他唇边的奶油,皱眉:“你偷吃我蛋糕?”
林将息舔了舔唇:“一颗草莓而已。”
邵颍川觉得这人可真是厚颜无耻,那可是婵婵专门为他做的生日蛋糕,不出口气难解心头之恨,他挥手招呼服务员:“刚才他要的那碗臊子面麻烦加麻加辣。”
一碗臊子面吃得林将息鼻涕横流,他觉得川哥小气起来真可怕。
反正也无处可去,吃完早餐邵颍川决定跟将息一起去医院接徐轻歌,可是等两个人结账离开小店准备上车的时候,天狼突然行为异常,朝临近的小巷狂吠,动作凶猛,甚至企图挣脱牵引绳。
邵颍川机警,追随天狼的指引横穿过小巷,那名仓皇而逃的乞丐很快就彻底暴露在了他的视野之下。
乞丐对这附近的地形颇为熟悉,曲折幽深的小巷可以充当很好的掩体,到最后还是被他逃了去。
林将息随后而来,他从路旁开了一辆小黄车,一路追到这里,路上还捡到了一张手绘地图,地图是画在一块破败不堪的衣料上的,上面清晰标注着从医院回客栈的路线。其实他们每次外出都乔装打扮过,每次从医院回客栈也都会刻意绕路而行,就是为了防止被跟踪。
但康珈也实在狡猾,伪装成最不起眼的乞丐,叫人防不胜防。
邵颍川把地图拿到天狼的鼻子底下,请它根据气味寻找康珈逃窜的方位,天狼很快就有了线索。
他叮嘱将息:“向上级汇报发现康珈的行踪,请求支援。”
“是。”
“还有,通知梅姨,你要留下帮我,让她去医院接徐队。”
“是。”将息说完把小黄车交给他,“你注意安全,我马上就来。”
邵颍川按照天狼的指示,骑车追到一片待拆迁的平房区。这一片楼盘待开发,不少拆迁户因此一夜暴富,留下老房子无人居住,长此以往都变成了废弃的宅院,凋敝荒凉,一丝人气也没有。
天狼停在一扇门前,斑驳的红漆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阴暗的院落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他把手摸到腰间,抽枪而出。四周静悄悄的,他谨慎地走出门廊,就在这时天狼突然吠叫了一声,他立刻察觉上方有埋伏,却还是没能避开。
那乞丐藏在门廊上方,突然倒挂而下,双臂紧勒住邵颍川的脖子往上提。
他感到窒息,用尽力气去挣脱,却因为前些日子手臂受伤,一时使不上力。这里虽不是市中心,但也处在老住宅区,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开枪。他下狠手去掰对方的手指,削减对方的力气,并借此机会旋身,迫使对方失去重心,不得不摔落在地。
乞丐也有所防备,摸爬滚打地起身,伸手就是一道凛冽的寒光。邵颍川身手敏捷,幸运避开,但对方招招致命,他难以招架。幸好天狼聪明,趁两人缠斗之时轻盈跃起,一口咬上对方持有匕首的胳膊。
林将息赶到时,邵颍川已经夺下了乞丐的匕首,将他按压在地,并用牵引绳把他的双手捆于身后,使他彻底丧失了行动力。
邵颍川一把扯掉他系在头顶上的破烂头巾,却意外地愣在了原地。
他不是康珈。
为了假扮乞丐,这人故意把全身上下涂得黑不溜秋,仔细辨认五官,却也认得出来,他是曾经跟在秦焕身边的鹰钩鼻。他们曾在宜城下榻同一家客栈,有过短暂的交集。
鹰钩鼻苦笑一声:“看你的表情,你也没想到是我,对不对?”邵颍川冷静听他往下说,“我也没办法,秦哥死后我本想躲得远远的,不再蹚这摊浑水,没想到又和康珈狭路相逢,他如今朝不保夕,不怕死,但我怕。他威胁我,我只能帮他,不然我们一家老小的命都不保。”
外面传来了警笛声,邵颍川追问:“他让你帮他什么?”
事到如今,鹰钩鼻也坦然:“伪装成乞丐,找到你们藏身的住处。”
“还有呢?”邵颍川不信康珈的条件这么简单。
不出所料,鹰钩鼻说:“还有,声东击西。”
大脑里一根神经线猝然断裂,心脏仿佛失重般让邵颍川感到慌乱。这个时候他和将息在这里,梅姨去医院给徐队办理住院手续,客栈只有婵婵一个人……
好一个声东击西。
他把鹰钩鼻交给将息:“你在这儿等警察来。”
林将息抓住川哥递过来的牵引绳,看他离开的背影,发现有血迹从他的腰侧洇出,渐渐蔓延开去,他下意识喊住他:“川哥!你受伤了。”
邵颍川检查过弹匣,把枪插入枪套,感到腰间涌起一股温热,他掀开大致看了一眼,随即把衣服撂下,头也没回,毅然离去。
草丛里躺着一个红丝绒戒指盒,应该是邵颍川在打斗中不慎掉落的。协助警方把罪犯押送上车后,林将息捡起戒指盒不禁唏嘘,小婵姐精心准备的生日会办不成了,川哥的求婚估计也要改期了。
临近中午时分,梅姨被一通电话突然叫走。她没在虞小婵面前说实话,佯装云淡风轻地拿上往常去菜市场买菜的手提袋,谎称去市场一趟。
虞小婵没多心,专心致志布置生日现场。大概是跟梅姨久了,炒菜的效率都提升了不少,看时间差不多,她把菜一一摆盘上桌。蛋糕当然要压轴亮相,她把蛋糕用礼盒包装好,又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最后灵光一现,回到厨房用果酱在薄片巧克力上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摆放在了蛋糕最顶层。
没等把蛋糕包好,门口传来风铃清脆的响声,随后便走进来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
春寒料峭,男人的西服外面还有一件长及膝盖的风衣,他的身材挺拔颀长,是绝好的衣架子,这类风衣是很难穿出气场来的。
虞小婵迎上前招呼:“先生一个人?”
男人手提一只黑色公文包,从夹层里取出钱包,抽出身份证递给她:“一间大床房,谢谢。”
听口音像南方人,普通话有些蹩脚。
做好登记后她把身份证和房卡一并交给对方:“204,祝您愉快。”
男人把房卡收好,四周打量,最后把视线落在了放在餐桌上的生日皇冠上:“今天有人过生日?”
虞小婵笑嘻嘻:“我男朋友,生日蛋糕是我给他准备的惊喜。”回答时她抬起头和对方对视,发现男人鼻梁直挺,眉眼深邃,异域风情浓郁。
她猜对方不是少数民族就是混血。
男人了然,抿唇露出艳羡的笑意,点头道:“蛋糕很漂亮。”
虞小婵目送对方上楼,身后的时钟已经指向了12点,一桌热气腾腾的酒菜还在等待今天的主角,前台的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是邵颍川。
他紧张地问她人在哪里,她不明就里,老实回答说就在客栈等他们回来吃饭,他的心情才稍显放松。不知道为什么,路上出租车特别少,他怎么拦都拦不到,急得满头大汗,反复叮嘱她:“你就在客栈,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去,我马上就到。”
虞小婵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邵颍川的话却让她头皮发紧。
他说:“康珈有可能会去找你,总之不管是谁,以什么理由骗你离开客栈,你都不要相信,等我回来。”他又重复了一遍。
她惶惑答应,可刚挂断电话,它又响了起来。
这次是204的客人,他投诉浴室没有热水。平时这些事都是将息负责,但今天人手不够,只好她出马。她记得将息告诉过她,客栈的热水器需要拧开一个阀门才热,她把这个方法告诉对方,对方却说还是不行。没办法,她只好上楼去看一眼。
204在走廊尽头,她在门前站定,甫一敲门,对方就开门邀请她进去。
她径直走进浴室,没留意男人在她身后反锁了房门。
阀门就在热水器正下方,很好找,轻轻旋动,再拧开花洒,自然有了热水。
她用手试过水温,如释重负地说:“好了……”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男人突然从身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她一个踉跄,身体就这样完全倒在了花洒之下。
眼前都是哗哗流淌的水流,什么也看不清楚,她还没回过神来,男人又一把攥住她的头发,把她强制按压在水柱之下,她在挣扎中鼻腔里进了很多水,呛得她咳嗽不止,顷刻间就丧失了呼救的能力。
男人掐准时机,拿出注射器,向她的颈静脉扎了下去。
虞小婵的身体很快力气全无,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她只记得自己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眼前是男人那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他蹲在她面前,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抬起她的下巴,轻佻地说:“抱歉,忘了做自我介绍,我是康珈。”
邵颍川赶回客栈时,梅姨已经接徐轻歌回来了,虞小婵却不在前台,也不在厨房。
餐厅被她布置得很温馨——六菜一汤还有鱼,手工蛋糕虽然看起来没有那么精致,但原料都是上乘,慕斯甜而不腻,口感绝佳。她还准备了大家喜欢的果盘,把果皮剔除干净,只留下果肉码放在盘中,连葡萄也是如此。
餐桌周围每一个漂浮在天花板上的氢气球尾端都系着一句祝福语,是虞小婵提前收集的大家写给邵颍川的生日贺词。她准备这些都是瞒着邵颍川进行的,因为是惊喜,她再三提醒梅姨不能掉链子,不能说漏嘴。可是眼前所有惊喜都按部就班地展现在了寿星面前,唯独虞小婵不见踪影。
他们没在客栈里发现任何打斗和挣扎的痕迹,正因此才越发离奇。迫不得已,邵颍川调出了客栈的监控录像,发现了204客人的影像,只瞥了一眼就认出了康珈。
204的房门被人从里面反锁,就算有钥匙也无用。他用暴力破门而入,房间没什么异样,只是窗户开着,冷风裹挟着黄沙不住地灌进来,迷得人睁不开眼。
浴室地上都是水,明显不久前还有人用过。他走进去,看到洗手台前的镜子被康珈用口红洋洋洒洒地涂抹着“SURPRISE”的字样。
客房配备的电话在这时候响起,徐轻歌就站在它旁边,伸手去拿话筒时,邵颍川快步走过来制止。他从她的手里接过话筒放在耳边,无线电波的另一侧传来康珈阴森森的声音:“怎么样?我给你准备的生日惊喜还满意吗?”
邵颍川没兴致和他鬼扯:“别废话,你想要什么直说。”
康珈说:“我想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我在屿州桥水库等你,敢把我的位置告诉警方,你知道后果。”
西北常年干旱少雨,建造水库一来是为了农业灌溉,二来是利于发电。省内水库类似屿州桥规模的有很多,但属它的使用年头最为悠久。
水库在安西县境内,西接沙都,路途并不遥远。电话挂断后邵颍川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并非冲动之人,可是康珈偏挑他最在意的人下手,他就算再理智也做不到像往常一样镇定自若。
站在徐轻歌的立场上,她是局外人,看得透彻,抢在邵颍川开车驶离院落前在门口将他拦住,逼他不得不踩下刹车。
她拿出队长的威严,警告他:“你一个人去,就他妈是找死。”
邵颍川说:“可我如果不去,她就会死。”
他说这话时徐轻歌一直看着他的眼睛,她好像能从他的目光中听到心碎的声音。
她竟然有些不忍,鬼使神差地让开了路,看他开车从身边经过,就像看到紧握在手里的沙慢慢流逝。其实她一直都知道,爱一个人有时候可以把生死置之度外,就像他怕失去虞小婵,为了她,他甚至可以愚蠢地自投罗网。
屿州桥水库四面环山,坐落在险要的峡谷之间,它就像是一个天然蓄水池,靠自然资源养育着当地人。水库面积极大,一眼望去,平静的湖面茫茫无际,水天相接,偶有几座岛屿隆起,时令正当时会有捕鱼的渔民将船只泊岸休憩。
如今3月,对西北的天气来说,并不是值得外出游玩的季节,湖面碧波万顷,人影也没有一个。
邵颍川庆幸他送给虞小婵的白玉观音还能传送回她的定位,可是眼看自己离她越来越近,前方却已是滩涂,再也无路可走。他把车停在岸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朝那个位置靠近,最后只发现一艘空无一人的船艇。
定位显示他们同处于一个地方,他翻身上船,遍寻无果,蓦然回首的刹那,视线被眼前跟随船只摇晃的物什吸引,久久没有移开。
船舱里安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邵颍川看到了那根因被他佩戴已久而泛出赭石红颜色的线绳,红线悬着温润剔透的白玉观音,摇摇欲坠地系挂在船舵上。
如雪般洁白无瑕的玉身残留着几抹猩红的血迹,他仿佛失去了自控力,发狠把玉坠一把扯下,继而发动船只向湖心岛屿驶去。船只驶过的地方激起千层浪,发动机的嗡鸣声回荡在整个湖面上,他知道此行就是在送死,可是失去她比死亡更可怕。
西北古时烽火狼烟,又是丝绸之路的要道,遍布着许多历史遗迹,曾有考古学家在屿州桥水库的湖底发现古城遗址,因而此地一度在网络上走红。可惜遗址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又没有先进的仪器进行打捞和保护,只能任由它们在湖底沉睡。
邵颍川把船停靠在湖心岛屿时,才发觉这岛远看不过是个小丘,实际却是高山巍峨。远眺能看见山间一座木屋,红色的屋顶很是醒目,据说是供给渔民使用的,如果涨潮时恰逢天气恶劣,渔民可在木屋里落脚休息。
那是旧时自然资源还没有被破坏的时期,如今降水量年年走低,水库周边的生态环境遭到严重破坏,鸟类鱼类的数量大幅度减少,渔民宁愿大老远去黄河上游也不愿意在这里苦守。
这座隐没于山间的木屋怕是很久都无人使用了。
已是日落时分,木屋里突然亮起了灯,那抹光亮在枯木虬枝间格外刺目,像猎人在诱捕猎物时故意制造的陷阱,诱你明知危险还想要靠近。攀至半山腰时,邵颍川再抬头,灯光已经灭了,他心里骤然一紧,脚步越来越快。
此时康珈正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把湖光山色尽收眼底,渗透进来的霞光落在地板上,把他的影子抻得越发鬼魅阴森。
木屋里堆砌着很多废弃的渔具,虞小婵被绑坐在椅子上。粗粝的绳索在她手上留下紫红色的勒痕,她从黑暗中醒来,发觉四肢百骸都像被人打断了似的。睁开眼睛,康珈就站在薄暮余晖里,正在用手帕仔细擦拭着手里的左轮枪,金属散发的光泽迫使人心里发寒。
发现她终于醒了,他转过身来,嘴角勾笑,拿枪口对准她:“醒了?”
她不说话,看着他径直走来,把凉涔涔的枪口抵在她的额头上。
“猜猜看,他会不会来?”他俯视着她,那神情就像在看待指尖的蚂蚁,彰显着强者的得意。虞小婵觉得自己佯装得还算镇定,直到她发现嘴里涌出一股血腥气。
因为害怕,她把嘴唇咬出了血迹。
见她不言不语,康珈失去了和她周旋的趣味,他干脆利落地扣动扳机。只听“咔嗒”一声,虞小婵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有子弹出膛。她身上都是汗,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贴在额头上,她感到一种溺水前的绝望。
康珈笑声阴冷,手持枪筒拍打她的脸颊:“现在让你死了多没意思,他就要到了,我总要让你们见对方最后一面。”
太阳已经完全落进了地平线,邵颍川站在门前回望了一眼夜幕下平静的湖面,最后确认了一遍表盘上显示的时间,然后推开了门扉。
室内并非黢黑一片。
康珈就坐在椅子上用打火机点烟,他的脚边散落着粗粝的绳索,就在刚刚,虞小婵还坐在这个位置上任他宰割,此时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他,却再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邵颍川在门口摸到壁火,顷刻间,室内亮如白昼。
康珈依然气定神闲,烟在他的指间明灭闪烁。尼古丁令人的情绪异常亢奋,又或者那本身就不是普通的烟,他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对邵颍川的出现视而不见,嚣张得无法无天。
邵颍川被动发问:“虞小婵在哪儿?”
“当然是先把她藏起来,游戏才好玩。不过你放心,我暂时还没做什么伤害她的事,至于以后,就看你的表现了。”康珈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遥控,拇指在红色按钮上虚按着,提醒他,“比如像这样,我只要按下去,她就会粉身碎骨。又或者……我也不介意长长久久地折磨她。你是聪明人,懂得衡量利弊,我给你时间选择。只不过这次你休想耍花招,否则我下次请她出来玩,可不会这么客气。”
邵颍川冷静谈判:“你想要什么?”
康珈不假思索:“你。”
他说:“我们的生意遍布金新月各地,各方势力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独在中国,处处受阻,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少不了你的好处。金钱权势,美人名利,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可以光鲜地活在台面上,不必隐姓埋名,不必躲躲藏藏。你可以放心和虞小婵长相厮守,再也不必担心我的人四处打探你的行踪。你只需要帮我在警方面前做好掩护,帮我顺利出境,其他的都不用你来插手,有钱大家一起赚。”
条件无疑是诱人的,可是邵颍川岂是贪图财色之人,他志不在此。
他冷笑反问:“可我为什么要为杀父仇人做事?”
这句话触碰到了康珈的敏感处,他突然站起来,盯住邵颍川的眼睛:“当年的事错不在我,是你父亲背信弃义在先。”
在武程这件事上,康珈始终认定自己才是无辜的那一个,他变换了另一种语气,以受害者的姿态,告诉邵颍川:“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怪过他,我不计过往给他选择的机会,只要他留下,以后有我的就有他的。是他背叛了我,不管不顾一定要回国。他手上有我那么多证据,我怎么能放他安然回国?你以为我想他死?!都是他自己选的。”
康珈看着邵颍川,他和他的父亲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眉毛、鼻子、嘴巴,还有正义凛然不服输的性格,他说:“说到底你和你父亲都是一根筋,你有没有想过,以你们的身份,如果有一天上线死了,警方内部还有谁能证明你们这些人的真实身份?你们为了所谓的正义卖命,恐怕到头来是正义辜负了你们。我为了你父亲好,是他不领情,非要搞得两败俱伤才罢休!”
巧言令色。邵颍川在心里嗤道。
都说世有因果,他有时候却想不通为何良善之人多被人欺,反而是那些作恶多端的人常常走运。但若一定要选,他还是想做一个肩负重责的战士,就算活在暗处永远不被世人知晓。
他并非怀揣着伟大的英雄主义情结,只是从小到大他的父母都在以身作则地告诫他,做人要善良,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有勇气承担一切恶果。想必他的父亲也绝不后悔当年宁愿死也要回国的决心,不是康珈提出的条件不够丰厚,只是他看错了人。
邵颍川从走进这间屋子开始,就一直在用余光打量房间里的陈设与布置,他留意到头顶的天花板都是60cm×60cm大小的方格子,唯独角落那块比其他地方宽一倍。此外这堆满杂物的空间里还有一架歪倒在地的木梯,他意识到这座木屋或许还有一个阁楼。
上衣口袋里是一只老人机,他们顺利回到沙都后梅姨帮他办了一张电话卡,让他暂且用着。老人机虽然只能打电话发短信,但有一个好处,就是功能简单,按键灵敏,他就在康珈的眼皮子底下,根据对键盘的记忆,给徐轻歌发送了一条短信。
就两个字:阁楼。
他的动作幅度很小,按键的速度又慢,康珈没有察觉。
上山时他注意到木屋房顶和附近的树上都有康珈的手下把守望风,警方不可能通过船只接近这座小岛还不被康珈发现。邵颍川不知道自己还能拖延多久,只希望徐队和将息够机灵,能带警方找到其他上岛的路。
可是种种方案罗列下来,唯一可行的还是只有水路。
徐轻歌决定由自己和将息打头阵,再带几位水性佳的特警,从湖底游上岸,解决了所有康珈留在外面的眼线后,再通知其余人乘船上岛。
幸好康珈的手下已经在雅丹魔鬼城的埋伏中折了大半,余下的不过是些虾兵蟹将,不足为惧。他们带上装备悄然抵达小岛,然后换上便衣,一群人说说笑笑向山顶走去,藏在树上的探子以为他们是附近的居民,拦下盘问,结果被徐轻歌一掌打昏,五花大绑丢在了树下。
林将息则偷偷绕到木屋后,蹑手蹑脚翻上屋顶,从背后偷袭,用一针麻醉剂搞定了留在屋顶望风的小卒。
解决掉外面的眼线,徐轻歌立刻给警方报信,让狙击手乘船来岛上。
她收到了邵颍川的短信,和林将息找到阁楼的小窗,二人身手矫健,挂在窗外用玻璃刀切下一个比胳膊直径宽些的孔洞,伸手探入,从里面打开了窗锁。
他们的动作非常小心谨慎,但开锁时还是发出了声响,被康珈蒙住眼睛和嘴巴的虞小婵在黑暗里警惕地向角落躲藏。
她被徐轻歌找到的时候,因为害怕浑身都在发抖。
记忆就在这个时候扑面而来,徐轻歌想起很久以前自己也曾被这样对待过,可是那时候没有人来救她。她在虞小婵的耳边轻声说:“是我。”
遮挡视线的布条被摘掉,虞小婵渐渐看清了徐轻歌的轮廓。徐轻歌示意她什么都别说,一边给她松绑,一边用手势和唇语小心翼翼地解释眼下的情形。她们就在康珈和邵颍川的头顶,仅一层天花板之隔,她们的动作必须要轻,做到不发出一点声响,才有可能顺利逃生。
虞小婵的手腕脚腕被绑了太久,行动困难。徐轻歌试图扶她起来,虞小婵却一把攥住她的手,指了指脚边。徐轻歌顺势看去,才发现她的脚腕被铁链锁了一只铁箱。
徐轻歌皱眉,用口型问:“是什么?”
她已经没有力气了,虚弱地说:“康珈在里面安置了定时炸药。”
徐轻歌脑袋“轰”的一声,她没料到康珈还留了这一手。
还好有林将息在场,开锁不难,排爆却需要时间。
时间分秒过去,林将息鼻尖上全是汗。阁楼里很暗,只能借助窗外的余光,但近乎没有,一切只能凭感觉,动作要轻,手法要稳,要有耐心。可他知道时间紧迫,心脏几乎立刻就要跳出嗓子眼。
寂静的夜里却在这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面面相觑。
“什么声音?”徐轻歌紧张地问。
她最怕康珈知道他们在阁楼里营救虞小婵,一怒之下按动手里的遥控。
铁箱的锁“咔嗒”开了,林将息稍微松了口气,仔细听,是楼下传来的缠斗声。
他不敢耽搁,继续给炸药排爆。
徐轻歌趴在地上,气不敢喘,听见邵颍川和康珈扭打在了一起,打斗声激烈。
她催促将息:“快,再快一点。”
可是将息已经尽力了,徐轻歌只觉得楼下越来越不对劲,直到注意炸药倒计时已经开始跳动,她终于下定决心拉起将息:“不管了,来不及了,我们先带小婵走。”
倒计时只有5分钟,等他们重新落在结实的土地上,时间刚好还剩下30秒。林将息背着虞小婵全力跑向灌木丛深处,紧接着,身后传来轰然一声震响,顷刻间仿佛地动山摇。
虞小婵觉得耳朵嗡嗡响,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后怕。意识恢复后,身边不知不觉围了好多人,有人给她水,有人给她毛巾,有人给她暖水袋,她茫然地抬起头,才发觉身边已经布满了狙击手。
她脚下虚软,在徐轻歌的搀扶下一步一个踉跄。当她经过其中一个狙击手的身边,看到他们真枪实弹的武装时,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向他们瞄准的方向望去。
那座木屋已经被炸毁了,炸药引燃的地方火光冲天,烈火熊熊燃烧,能听到“刺啦刺啦”的声响。眼前景象,犹如炼狱。
直到炸药引爆前的最后一刻,邵颍川都没有放弃夺下遥控器的念头。
他一向沉得住气,却不能容忍康珈用婵婵的性命威胁他。第一拳打过去的时候,他瞄准了康珈把枪放下的空档,瞬间扑过去将他制伏,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遥控器也脱手而出,滑向了地板的另一端。
他跃身去拿,康珈顺势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扯,将他带倒,而后越过他冲向遥控器,重新拾在手里,按下了那个按钮。
康珈知晓炸弹的威力,按下后翻窗而出,向旷野跑去。
邵颍川反应机敏,在最后关头逃离木屋,匍匐在地。
爆炸声如约在阁楼响起,天边骤亮,震天动地。
康珈远远欣赏着自己的杰作,仰天长笑,笑声恐怖如鬼魅,令人不寒而栗。
邵颍川被巨大的冲击力推向远处,清醒后看到燃烧的木屋,身体如坠寒潭。
“别看了,她必死无疑!”康珈沉浸在自己一手制造的灾难现场里,蓦然回首,却发现黢黑的灌木丛里有星星点点的红光瞄准了自己,于是他的笑声更加扭曲,“你们又安排了狙击手?哈哈,你们根本就不敢开枪。警方还指望缉拿我归案邀功……”
康珈的话没有说完,右侧肩胛骨突然中了一枪。
对面的邵颍川,手持黑枪,冷漠地看着他。
“他们不敢,但我敢。”他眼睛泛红,一股怒意直冲头顶,理智无法将它抑制,他亦没有多余的心神去思考这一枪是对是错,只想立刻杀了康珈,以解心头恨。
耳机里却偏偏传来上级的警告,他不得不停止开第二枪的打算。
可是胸口郁结的悲愤无法释放,邵颍川攥拳说服自己要冷静,结果却失败。他快步走到康珈面前,挥枪直接砸落在他的脸上,康珈哼了一声,却不反抗,任邵颍川揪住衣领,每一下都打得他意识涣散。
耳机里再次传来“住手”的警告,邵颍川不甘心地停手。
康珈啐了一口血,挑衅问道:“怎么不打了?不是要弄死我?”
邵颍川抿紧双唇,强迫自己理智。
像康珈这种人,在面对漫长的牢狱之灾时,一死了之反而是一种解脱。他绝不能让他得逞。他和康珈明里暗里缠斗了这么多年,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把他缉拿归案,让他受到法律的制裁,为死去的父母报仇,然后抽丝剥茧查出他背后更大的黑暗势力。
一枪击毙?那真是便宜他了,死在他手里的亡魂也不会甘心。
他要活捉康珈,送他上法庭进行审判。
警方渐渐围拢,将他们二人包围。
这一次,康珈插翅难逃。
康珈的主要势力在金新月,在境外可以为所欲为,境内却不允许他猖狂。邵颍川选择泄露自己还活着的消息时,就是为了引他入境。蛇打七寸,他从一开始就已经盘算好了。
康珈在国内的同伙尽数被捕,国内警方对他展开天网式通缉,那些平时意图捞金的手下如今各个避之不及,剩下的十个有八个选择自保,康珈已是元气大伤。
死到临头,康珈抛出最后的筹码,凑近邵颍川,在他耳边说:“如果我死了,你这辈子都别想知道你母亲的下落。”
邵颍川的心弦一动,随即露出苦笑。
他也想说服自己母亲还活着,可是如果活着的代价是被康珈囚禁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他宁愿母亲早已离世。他曾经向梅姨询问过当年那场灾祸的细节,冷静过后,不得不承认,母亲早就死了,就在当年的那场煤气爆炸中,尸骨全无,至今墓地里连骨灰都没有。
面对真相,他并非执迷不悟,与其自欺欺人,不如坦然接受噩耗。
他冷笑道:“康珈,这话说出来怕是连你自己都不信吧。”
哄骗的伎俩被拆穿,康珈脸上的表情骤变。
起初,李崇阳还活着的消息是从伊斯兰堡境内传出来的。康珈明知一旦来到中国,背后的靠山就削弱了大半,还是主动送上了门,只因李崇阳是武程的儿子,这对父子手里握着他犯罪的证据。这些证据就像一枚随时都会引爆的炸弹,时刻都在威胁着他,也时刻都在提醒他——自己曾被最信任的兄弟出卖。
武程死后,有人在背后议论毒枭康珈。人尽皆知,康珈冷血,却少有人知,纵然武程是警方的卧底,康珈对他的恩情却很深。无奈这世上总有些事非黑即白,警匪殊途,势如水火,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年的处境下,他也曾陷入两难境地,不是没犹豫过放武程一条生路,但武程誓要把他往死路上逼,他只能选择忍痛割爱。
后来他调查到武程有一个念警校的儿子,不知天高地厚地一门心思要为父亲报仇,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在缉毒行动中连连立功。他没心软,吩咐手下斩草除根。没想到三年后李崇阳“死而复活”,摇身化名为邵颍川,亲手创建的“猎户座”情报组堪称毒贩的克星。
他从邵颍川的身上看到最多的就是武程的影子,甚至为此不忍,他妄图用虞小婵一家的性命做要挟,将他和“猎户座”据为己用。邵颍川却自导自演了一出绝顶好戏,把她的家人送进监狱,断了他下手的机会。
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最懂适时示弱。康珈心如明镜,眼下出境务必要获得警方内部人员的协助,否则只有死路。他向邵颍川抛出橄榄枝是下下策,邵颍川拒绝他却并不明智。即使他走到绝路也绝不会服罪,他早做好了和警方鱼死网破的准备,无非是两败俱伤的结果。
失去了所有要挟筹码的康珈冷笑一声,张嘴示意邵颍川看他藏在口腔内的白色药丸。
邵颍川早就预料到他不可能就地伏法,却没想到他的手段这么极端。
康珈说:“是氰化钠。”
他说:“让警方后退,给我一艘船离岛,否则你们替我收尸也行。”
耳机里,上级发话:“答应他。”
但康珈真正的意图不在此,不过片刻,趁邵颍川示意警方让出下山通道的工夫,他猛然转身,向悬崖跑去。
他不信警方会放他离岛,继续周旋不过是争取最后主宰自己生死的机会罢了。
只要没落到警察的手里,就还有脱身的机会。
木屋坐落在山顶,傍山而建,山坡上野蛮生长着各种灌木,而木屋背面即是陡峭的危崖,月色下能看到崖底湖光潋滟。
邵颍川意识到不对劲,紧随其后追上康珈,但到底晚了一步。
幸好,在他跳崖的最后一刻,邵颍川抓住了他。
康珈的掌心布满粗茧,邵颍川死攥着他的手,直到手臂上青筋凸起。
湖水寒潭,深不见底,崖壁凸起嶙峋怪石,摔下就算不会粉身碎骨也要丢半条命。
邵颍川骨折的小臂还在伤势恢复期,很快就使不上力。
寒风灌进耳中,西风乍起,掀起飞沙走石。
邵颍川眯起眼睛,听到有停靠在环岛附近的船只飞速赶来的声音。他全身的力气都落在了负伤的手臂上,几乎是在咬牙坚持,用另一只手死死地扒着崖壁,吃力地说:“从这儿跳下去你也逃不了,湖上都是警方的船只,打捞你轻而易举。”
康珈恍然抬起头来,嘴角笑容凄绝:“逃不掉无非就是死。”他早就看清眼前形势,他已是走投无路,只是无论生死他都不想落在警方的手里。
“放手。”他平静地说。
他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淹没,邵颍川却看明白了他的口型。他没有放手。
康珈突然拿枪对准了他:“也好,那就给我陪葬。”
枪声划破静夜。
沉寂已久的湖水像一面镜子被打碎,碎片四溅,让附近船只上的人眼花缭乱。
沉入水中的邵颍川只觉得头晕目眩,周遭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甚至没发觉康珈在坠崖前向他的心口开了一枪,这血腥气的来源就是他自己。
那时候,他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也要逮捕康珈,虽然他也数以万次地想要亲手要了他的命,可是只有通过审判康珈,才能找出藏在他背后的更庞大的势力,他不能为了一己私欲毁掉这么至关重要的突破口。
他浑然忘了自己的处境,几乎是下意识,向康珈沉落的深水区游去,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赶在搜救船抵达前把他捞出了水面。
当第一个搜救员游到他们的身边时,他让对方先救康珈上去。搜救员没敢耽搁,可是当第二个、第三个搜救员赶到事发地,那里却没有了邵颍川的身影。
崖底不远处即是水库的大坝,水流湍急。
邵颍川跟随水流的方向漂移,好像有人剥夺他的力气,直到水平线湮没他的口鼻。
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不久以前的梦。
虞小婵从高崖摔落,他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他想,幸好现实和梦境是相反的。
也幸好,她平安无事。
他只是遗憾,他买的戒指最终没能套上她的无名指。
整夜,搜救船都没有停止工作,直到天边出现鱼肚白。
虞小婵被解救后,由徐轻歌和林将息陪同坐在警方安排的船里等消息。她的身上披着将息的厚外套,本来徐轻歌看她浑身淤青,坚持送她就医,但她非要留在这里。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告诉她,邵颍川很快就会回来,只有她提心吊胆,越发感到不安。
耳机里传来上级调度潜水员的指令,林将息和徐轻歌互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回头向船舱里的虞小婵看去。她比任何时候都乖顺安静,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每当碰到他们怜悯的目光,她都低下头去,好像在躲避。
她哭了几次,都是很安静的,在吵吵嚷嚷的现场,没人会注意她的眼泪。
徐轻歌想陪她先回去,她摇头:“我等他回来,一起回去。”
徐轻歌一时失语。
耳机里再次传来搜救新进展,康珈已经被打捞上岸,送进医院洗胃抢救,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又听到耳机里响起另一道陌生的声音,很小,却足够她听见。那人说:“第三批下水的潜水员也回来了,没找到邵颍川……”
她勒令自己要冷静,把将息偷偷叫到一旁,嘱托他想办法给虞小婵喝的水里放适量安眠药,先送她回去。
搜救一直在进行,现场只留下一小部分人。
徐轻歌听着周围的水声、划桨声、引擎声,固执地在摇曳的船上独自坐了一夜。
虞小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醒来环顾四周发现已经回到了客栈。
周围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甚至是趴在床尾打盹的天狼,只是不见邵颍川回来的迹象。她这一觉,睡了十三个小时。客栈静悄悄的,她离开这间套房下楼,发现灯火长明的前厅此时空无一人。
厨房里倒是有动静。梅姨一边等她醒一边煮了白粥,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仅穿了一身单薄睡衣的虞小婵,立刻命令她回房间休息,一会儿她会把粥和小菜端上去。
虞小婵摇头,想问大家都去哪儿了,开口却说不出话来。
她发现嗓子哑得厉害,暂时失声了。
梅姨心疼地看着她:“客栈暂时不营业了,康珈被捕,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先歇歇。”
虞小婵不明所以地颔首示意知道了,想问:那邵颍川呢?他也在忙吗?他回来了吗?
梅姨好像知道她要问什么,默默背过了身。
心里铸造的高塔轰然倒塌,一砖一瓦都落满了寒霜。
她转身上楼,跌跌撞撞冲进书房,查找相关新闻。线索少得可怜,太多消息还在保密阶段,尚不允许媒体报道,但她看到新闻概要还是清晰地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
她的爱人,她的希望,她的余生,此时下落不明。
虞小婵开始发烧呕吐,体温维持在39度,无论喂多少退烧药都没有用。这么多年,她很少一病不起,有点小病也大多吃药就能抵抗,这一次病情来势汹汹,短短几天她被高烧折腾得瘦了一圈。
徐轻歌守在她身边照顾她,最后没有办法只好送她去医院输液,等到终于退烧,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她也终于有了吃东西的胃口。
虞小婵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噩梦,康珈、绑架、坠崖、高烧都是梦里才会出现的生僻词,直到季菏泽突然来到客栈,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这些都不是梦,她才终于醒悟,选择不再自欺欺人。
季菏泽只带了一个行李箱,刚下飞机就被林将息接回了客栈。
虞小婵看到他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有些意外,有些惊喜,然后迅速领悟了他突然造访的来意。徐轻歌和林将息一定商量了很久,实在没有办法才搬出了季菏泽这个救兵。
真相总是令人望而生畏,可至少要有一个人站出来做揭穿真相的“坏人”。
她病了一个星期,无精打采,蓬头垢面,等她拢好头发,换了干净衣服坐在季菏泽面前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壶沏好的热茶。
后来,她再没哭过,眼泪好像都在事发当天的那一晚流尽了。
她故意穿了高领衫和牛仔裤,但裸露在外的手腕还是能看到勒伤的痕迹,季菏泽的视线久久落在她瘦削的脸上,她比离开常水时瘦了太多。
他们面对面坐下,她不问他为什么来,他也没有贸然提邵颍川失踪的事。
直到她苦笑一声,洒脱开口:“是他们找你来的?”
季菏泽诚实答应:“嗯,而且我也想来看看你。”
虞小婵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身体都要陷进去,看起来很慵懒,神情却仿佛心如死灰,她说:“你们想告诉我什么就直说吧。那天晚上我就在现场,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我听到了枪声和落水声。”
她的声音很轻,说到最后甚至有些不想继续,她也怕季菏泽带来坏消息,可是就算消息再坏,她总要面对。
季菏泽沉吟半晌,放下手里的温水杯,俯身打开了行李箱,从里面拿出一只漆皮黑盒子,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面前:“这些是崇阳从业以来获得的所有奖章,一直由我保管,以后就交给你了。”
虞小婵愣怔了一瞬,心怀忐忑地打开了它,最先进入视线的却是一张身份证。
是真正的身份证,姓名栏写着“李崇阳”这个名字,证件照上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
季菏泽告诉她,这张废旧的身份证崇阳一直没扔,虽然没有用处,但至少可以证明,这世上有一个叫李崇阳的人存在过。而那些奖章则是他出生入死的证明,他好像从小就运气好,无数次亲身历险总能全身而退,而这一次,好像不太走运。
虞小婵手抚一枚枚锃亮的奖章,答应着:“好。”
她很通透,人又机灵,遇到琢磨不透的事总是一点即通,季菏泽舍不得把话说得太直接,把崇阳的奖章都交给她保管足以让她明白,他来这里的任务也完成了大半。
他把手摸进裤袋,从机场回客栈的路上,林将息给了他一只红色丝绒盒。一开始,按照他的本意,他并不赞成把它交给虞小婵,此时邵颍川下落不明,这枚戒指无疑是在她伤口上撒盐。但当他注意到虞小婵认真去看这些奖章上的字时,他改变了主意。
他犹豫再三,拿出了那只红色丝绒盒。
虞小婵一眼就看出了这是戒指盒才有的款式。
季菏泽顺手掀开盒盖,把戒指呈到她面前:“将息说,崇阳原本打算在生日那天跟你求婚的。”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杀伤力无限,虞小婵的眼前好像突然笼罩了一层碎玻璃。
钻石在灯光的折射下发出摄人心魂的璀璨光芒,她接过来的那一刻还有些难以置信。其实,和邵颍川这样朝不保夕的人在一起,她从一开始就没渴望过会得到寻常恋人能得到的一切。只要能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事。但他好像一直很在意,想把世俗默认的可以证明爱情永久的象征都赠予她。
季菏泽牵起她的手,把戒指盒放在她的掌心:“它也是你的了。”
虞小婵平静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戒指的样式,压抑了这么多天,她终于鼓起勇气问:“救援队有他的消息了吗?”
“还没有。”季菏泽捕获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按照徐轻歌的交代,小心措辞做解释,“当时情况混乱,下水参与救援的潜水员没能及时察觉到崇阳受伤,把康珈救上来以后再去找他时,他已经因为体力不支被水流冲到了别处。事发地就在大坝附近,水流急,石块多,所以……”
“我知道了。”虞小婵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就此打断了他。
季菏泽还想说些什么,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了,不用说下去了。”
季菏泽仔细打量她的表情,发觉她脸色苍白。该说的他都说了,他觉得自己或许该走了,她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安慰的话想必大家也说了很多,但伤都在自己身上,良言再宽慰人心,也只是麻醉剂、止痛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
他起身时虞小婵没去送,她仍坐在那里怔怔出神。
他走到门口,蓦然回头,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说:“小婵,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你爸妈早就知道崇阳的身份了。”
她下意识抬头,有些难以置信。
季菏泽说:“虞叔叔说有一次你打电话回家,崇阳也在旁边,叔叔听出了崇阳的声音,和约他去邻市送货的那个机车男人的一模一样,于是追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当时联系不到你,我只好自作主张,未经你的同意把崇阳的事告诉了他们……”他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来龙去脉,最后说,“其实你大可不必担心叔叔阿姨会反对你们的感情,他们很开明,更重要的是,他们也很爱你。他们理解你的选择,也支持你的选择。”
虞小婵久久无言,心里又酸又涩。
当初江湛的性骚扰丑闻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她不可能继续留在公司。她和父母又已是康珈瞄准的猎物,她任性离家的初衷虽然是不想给家里带来麻烦,但到底还裹挟着她想和邵颍川在一起的私心。
如今听到季菏泽这番话,她只觉得惭愧,自责没能妥善处理问题,害父母担心。
季菏泽说:“等有空了就回家看看,宝澄一直嚷嚷着想和你逛街。回来了随时一个电话,我只要在市里立刻去接你。”说完转身就要开门而出。
“等一下。”虞小婵突然叫住他,问,“你什么时候走?”
“我来沙都还有工作,再待两天吧。”
“回常水的机票买了吗?”
季菏泽的眸光亮起来:“还没有。”
虞小婵说:“订机票的时候,帮我也买一张吧。”
季菏泽没想到他的说服这么快就奏效。他蹑手蹑脚地下楼和徐轻歌交差,大家在听说虞小婵决定回常水后都松了口气。自从邵颍川失踪,徐轻歌就一直为虞小婵捏了把汗,她是普通人,承受力有限,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事发以来,她最怕虞小婵想不开,愿意回家是好事,回去好好休息,见见老朋友,远离沙都,心情或许会好些。
徐轻歌回到自己的房间,进浴室洗漱前摘下了颈间的项链。
那是一条手工颈链,黑色皮革链穿过古铜色的子弹头,不仔细看会误以为是寻常的装饰品,只有她自己知道,子弹头是真的。
那是在雅丹魔鬼城,她帮邵颍川挡了那一枪,手术后医生取出的弹头。
她有一个秘密,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她从念警校开始就喜欢一个叫李崇阳的学弟。那时年纪小,玩真心话大冒险她都能撒谎脸红被人拆穿,后来被调到境外执行任务,再回来已经变得铁石心肠,道上黑话张口就来,遇到天大的事也不露声色。
她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也不会再喜欢任何人,留下这枚弹头,不为什么,就当留一个念想。
她想起就在几个月前,她还信誓旦旦地撂狠话,扬言不管虞小婵出什么事,她都不会救她。同样,如果因为她连累其他人出事,她也不会放过她。
如今她却比任何人都惦记她的状况,只因为邵颍川失踪前把虞小婵交给她照顾,她很怕自己没照顾好,以后没法向他交代。
她把项链放在水池旁,看着镜子里自己越来越冷血无情的脸,嘴角露出了一丝讥诮。邵颍川还真是放心把虞小婵交给她啊,严格算起来,她们还是情敌呢。
虞小婵离开沙都这天,天气阴,她坐在候机厅捧着咖啡发呆。
季菏泽办好托运手续来找她,广播里恰好响起登机通知。
季菏泽买的是头等舱,乘客稀少,他把靠窗的位置留给虞小婵,自己坐在外侧,正准备给手机关机,一个电话却突然打了进来。没有备注,只是瞄了一眼尾号就知道对方是谁,他匆忙接起来,空乘刚好走到他身边示意关机。
电话的另一端语气急促,季菏泽听完眉头紧皱,想多问一句,又被空乘打断。他只好向对方表达歉意,简言描述自己的飞机即将起飞,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接电话时考虑到是公共场合,声音不大,虞小婵上了飞机就戴上了眼罩,并未察觉他这边的异动。其实她戴眼罩也并不打算睡觉,飞机起飞时她就把眼罩摘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向舷窗外看去。
从高空俯瞰这座古城,茫茫的戈壁滩,一望无际。
稀薄的云层逐渐变厚,城市的轮廓慢慢不见,虞小婵如坠云端,终于收回了视线。辞职以后她乘坐飞机的频率骤减,时隔数月再次体验飞行的感觉,已经从空乘变成了一名普通乘客,那些曾经做了千百回的工作流程,对她而言,陌生又熟悉。
她很累,这样的短途飞行也觉得难挨。早班机,机组和乘客无不是睡眼惺忪赶飞机,起飞后机舱里安静无声,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梦中,连季菏泽也打起了鼾。唯独她被失眠困扰,越想睡,越睡不着。
好像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邵颍川注视她的样子,他很少笑,多数时候都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唯独和她在一起,连眼睛都蕴藏笑意。他们明明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事,到头来她只记得他疏朗清隽的眼睛,雪满枝丫时他伸过来的手,还有在青峡山脚下,那一声又一声清脆的栗子壳剥裂的声响……
都是寻常得甚至有些不起眼的瞬间,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她不想依赖药物进入睡眠,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了包里去摸药瓶。
药瓶没摸到,却触碰到了被她放在夹层里的丝绒盒。
当指尖碰到戒指盒的瞬间,她胆怯地收回了手。迟疑过后,又鬼使神差地把它拿了出来。安静躺在凹槽里的钻戒,被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戴上了左手无名指。尺寸出奇地合适,几乎不需要调整,恰如其分地套在她的指间。
舷窗外云层已经把千年古城完全覆盖,再也看不到风沙席卷艳阳天。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起始于无人区的星火最终化为尘土,那些与他有关的纵情与痴狂像一场戛然而止的美梦。
置身云端,看晨光倾洒云海,虞小婵突然哽咽。
她有万语千言想说与心上人听,奈何他已不在身边,无人再握她的手,在她的耳畔轻声低喃:“婵婵,婵婵。”
尾声
8月,炎炎盛夏,微博热搜榜上有一条跳转新闻置顶,点进去就能看到康珈案即将开庭审理的新闻。
新闻罗列了康珈贩毒的罪行,评论区网友义愤填膺,高呼建议死刑,总是有部分人愿意唱反调,呛声说网民冷血无情不人性化,被其他网友群起而攻之,其中热评第一自称是内部警员,直接反驳:“楼下那位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跟毒贩讲人性?你知道一年有多少个家庭、多少条人命葬送在毒贩的手里吗?你知道眼睁睁看着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兄弟有去无回是什么心情吗?同情心可以给可怜人,不能给十恶不赦之人。”
这条评论被赞到最高的位置,虞小婵的指尖也在点赞的位置上停了一瞬,随后便把手机丢在一旁,一把掀下挡光板,继续向导航指引的方向进发。
牧马人疾驰在静谧的无人区,方圆百里连一个遮挡物都没有,只有风车在道路两旁孤独地矗立。
她已经离开沙都五个月了。
距离邵颍川失踪,也过去了五个月。
虞小婵的心态慢慢调整趋向平和,虽然还是经常睡不着。
死于和康珈案相关的警务人员不止邵颍川一个,可是在季菏泽已知的死亡名单里,邵颍川的名字后面始终备注着“失踪”。
这样也好,留一丝余念给她想,总比直接泯灭那一抹微弱的希望,更让她容易接受得多。哪怕不用别人告诉她,她也知道,那希望就像沙漠里的萤火,忽明忽暗,近乎奢望。
她猜测季菏泽背地里跟她爸妈打了招呼,回到常水以后他们什么也没问,就像她旅行回来一样,半个字也不提邵颍川,更不关心她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老两口越是这样心照不宣,她越自责。
起初她试着强颜欢笑,当作无事发生过,可是每当夜晚,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想起和邵颍川同在一个屋檐下的时光,就再也无法掩饰郁结在胸腔里的难过。
后来宝澄听说她回来,专程请了年假留在家里陪她,给她做饭煲汤,劝她出门多走走,从来不讲那些人尽皆知的大道理,只跟她讲身边的八卦,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听说江湛因为性骚扰事件被开除后不久,就有专门的调查小组瞄准了他的家庭背景。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网红机长已经很久不更新微博了,有人传他家道中落,早就躲了起来。也有厉害的网友扒出了他们那个圈子里的富二代出游,再也不见江湛混在其中的身影。
事过境迁,不禁唏嘘,万千世界,得势失势不过眨眼。
陆宝澄的假期有限,她怕虞小婵整日胡思乱想待出病来,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行让她来自己的网店帮忙。网店刚刚经营不久,还在起步期,因为她经常飞国外,店里多是护肤品,也有小众品牌服装。她一个人能力有限,也没有多余的钱额外请人,干脆让虞小婵来店里客串模特。
人一旦忙起来,时间就会被琐事填满,站在镜头前的虞小婵觉得那个跟邵颍川翻山越岭的自己好像来自另一个时空,而那些每每想起都能让她会心一笑的美好,短短数月,恍如隔世。
有时候睡午觉,阳光正好,她在暖洋洋的梦里被邵颍川揽入怀中,醒来身边空无一物,枕边一片温热。
有些人一旦相遇,爱与不爱都是过错。
5月,皓月当空,陆宝澄偷偷分享了一个秘密给她。
像少女时躲在被窝里说悄悄话,陆宝澄趴在她耳边说:“小婵,我有喜欢的人了。”
经历了江湛这个情场高手,虞小婵笃定认为陆宝澄看男人的眼光是负分,怕她又一跟头栽进去摔得遍体鳞伤,再三盘问对方的人品。
陆宝澄脸红招认:“你认识季菏泽这么久,他人品好不好,你还不清楚吗?”
虞小婵又意外又惊喜:“你、你喜欢……”
陆宝澄的声音小得几近于无:“嗯,季菏泽。”
“跟他告白了吗?他怎么说?”虞小婵替她着急。
“他说,咳,谢谢你,我要认真考虑一下。”陆宝澄故意模仿季菏泽说话时的语气。
虞小婵听到这个回答心里就有了底,像季菏泽那么要面子又闷骚的人,就算喜欢一个人也不会主动说,只会藏在心里。但他讨厌一个人向来毫不掩饰,如果不喜欢宝澄,他会直截了当地拒绝,但他说“考虑一下”,就证明他对宝澄也有喜欢的感情,只是还不确定,需要时间严谨地思考后才能给她一个负责的答案。
她有些替宝澄开心,她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苦味生活需要一点甜,哪怕这份甜和她没什么关系。
6月,绵绵雨季,虞小婵约好时间去文身,就在附近商圈,网上评分很高。文身师傅是个很酷的短发中性小姐姐,手背上文着一个长发女孩的侧面剪影,手法极稳,过程中一点血迹都没有。
都说文身疼,也因人而异,对她来说,这种疼度就像抓痒。文身针在她的身体上每游动一寸,她都能想起和邵颍川讨论文身的那个夜晚,他们在午夜空寂的美术馆接吻。
文身图案是她自己设计的,一把被花藤缠绕的左轮枪,很小的一颗,点缀在她的心口位置。那位置也在她的胸部上端,穿上领口大一点的衣服就会半遮半掩,很是性感。宝澄的淘宝店上新项链,请她做实物模特,文身图案尤其引人瞩目,甚至有客人效仿去文了个一模一样的。
宝澄问她图案的寓意,她囫囵敷衍着“随便文的”。
没人知道,邵颍川失踪后,她的心口也像被人开了一枪。
7月,暑气难耐,青峡寺即将迎来建寺百年庆典,虞小婵看到公众号推送的消息,即兴前往。夏天的青峡与冬日里截然不同,正是旅游时节,人声鼎沸,香火旺盛。
她没坐观光缆车,从山脚开始,拾级而上,中途喘喘停停,最后抵达观景台。
观景台上游客聚集,几乎没有她容身的地方,她只向山野望了一眼就转身从热闹里抽身而出,孤身前往正殿。
那佛依旧慈眉善目,普度众生相,佛前的人却变了又变。
她排在等待拜佛祈愿的队伍最末,频频回望那棵被她系了许愿带的古树,枝繁叶茂,树下人群密集,被她寄托了朴素愿望的红色绸带早已不知所踪。
就这样到了8月。
康珈案在沙都的公开庭审在即,季菏泽提前半个月就问过她想不想去现场旁听,她当时摇头说不想,却在距离开庭越来越近的日子里反悔。没告诉任何人,独自开车踏上了前往沙都的旅程。
这条路她是第二次走,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当初抛锚时的地点,她不由自主放慢了车速。依旧是漫天星光的8月,这一次,她一个人拎着行李箱推响了客栈的门,风铃声清脆,前台接待抬头,徐轻歌意外看到她,惊呼:“你回来了!”
她却在走近时愣在了原地。
说来奇怪,她在客栈住了这么久,从来没注意前台背后的照片墙,偏偏今时今刻,她的视线越过徐轻歌,定格在她身后的照片上。画面里她在烟花的照耀下脸颊绯红,那一晚是除夕夜,所有人都闹着笑着,却有一个男人,趁她没留意,为她拍下这张照片,并留下一行“新年快乐,我爱你”。
他们在一起时,他从没说过这三个字,她也从未想要听他讲。情话再好听,也不过须臾,一辈子那么长,她不在乎那三言两语,可看到眼前简短的一句,她却一边哭一边笑。
庭审当天,旁听人员众多,到处都是媒体记者,虞小婵和“猎户座”全员混杂在后排,等庭审结束就离开了法院。
网上铺天盖地是希望判康珈死刑的声音,虞小婵却对他的生死无所谓。她只记得邵颍川说过,鸣沙山的星空有多美。在等待庭审结果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去山上拍摄星轨,回到客栈已经夜半。
徐轻歌怕她触景生情,不同意她入住邵颍川的房间,只给了她隔壁房间的房卡。
凌晨回来,她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到隔壁有响声,忽然困意全无,竖起耳朵听,窗外树梢,鸟雀啁哳。
她承认自己这是久病未愈,在他的领地,听到一点声响,就以为是他。
9月,秋风习习,法院的宣判结果如大众所愿,虞小婵却没有网友们那么激动的情绪。她觉得康珈死一万次也不足惜,可纵然再怎么严厉地惩罚他,她失去的都回不来了。
陆宝澄担心她,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她说,明天就起程。
在沙都的最后一晚,她租了一顶帐篷,带着天狼跟随鸣沙山上的露营组织者宿在了新月湖畔。
夜深露重,白日和煦的秋风霎时变得瑟瑟,幸好她穿得足够多,夜里睡在睡袋里也不觉得冷。只是准备得再充分,还是没能万无一失,充电宝忘记带了,手机电量用尽,自动关机。她失眠没有手机玩,只好掀开帐篷坐在沙坡上数星星。
秋季星空暗淡,她能找到的也只有邵颍川曾经亲手为她指认的仙女座。
天狼倒是睡得熟,一觉到天光微亮,却在第一缕晨光洒落时突然坐起,发出持续热烈的喊叫。虞小婵按住它的背,示意它保持安静。它却双眸明亮,挣脱她的束缚向远处的沙丘奔去。
她有些茫然,站起来,追上去,细软的沙在她的脚下滑动,她踩下的每一步都留下一道清晰的足迹。
天狼在扬起的沙土中奔向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又数次在察觉到她缓慢的步伐后折回她的身边,雀跃欢腾地围着她打转。
她觉得莫名。
远处响起阵阵喧嚣的噪声,她循声看去,一辆红色的荒漠四轮越野摩托车由远及近,向她所在的营地驶来。那一抹红从沙丘疾驰而下,轮底沙浪翻腾,两道平行的车辙沿着沙坡直直抵达她的面前。
车上的人穿着专业的赛车服,头盔把他的脸挡得严密,她逆着光,睁不开眼,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他走去。
摩托车减速,缓慢地停在她的面前。
头盔后面,邵颍川轻抿嘴唇。
他终于再次安然无恙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事发当天,他被冲到大坝下游,因失血过多,意识涣散,幸好搜救队在第二天找到了他。下游锋利的石块在他的身上留下累累伤痕,康珈开出的那致命一枪害他长久昏迷,徐轻歌告诉他,医院的病危通知书一封接着一封,大家都以为他活不下来了。
治疗漫长,每度过一夜就离死亡远了一步,可是面对他长久的昏迷,没有人敢告诉虞小婵真相。他身上的伤,触目惊心,他这条命,随时都在面临考验,让她知晓他还活着是惊喜,但如果他死在手术台上,她又该怎么承受?
他们只好不约而同地选择缄默,就连季菏泽在回程的飞机上知道这个消息后,都不得不选择保密。
养伤的过程像在经历酷刑。他受过太多伤,大痛小痛都熬过,唯独这一次,每夜都要依赖止痛针入睡,又在清晨中被伤痛折磨而醒。数不清一共做了多少台大大小小的手术,等他能够依靠自己的力量下床走动时,春天已经结束了。
因为在水下潜得过深,他的鼓膜受到损伤,起初被界定为失聪,后来专家会诊,在长达数月的治疗中勉强保住了他的听力。但是他的听力下滑严重,从前那双能够灵敏捕捉任何异动声响的耳朵不复存在。
季菏泽为他感到可惜,到处帮他联络耳科名医,他对此却不执着,能活着已经很好。
他走下车,一把摘掉沉闷的头盔,甩了甩头,看着眼前这个被朝霞映红了脸的女孩,仿若随口问:“季菏泽是不是故意给了我一个假号码,你手机怎么关机?”
虞小婵呆愣在原地,一时之间好像什么都忘了,痴痴地应着:“没、没电了。”
“噢,这样。”他气定神闲地应着,随手把头盔撂在车座上,打趣她,“你看起来也没什么精神,怎么?也没电了?”
虞小婵被他一句话逗得哭笑不得,却老老实实答:“嗯,每天都睡得不好。”
他不再笑了,若有所思地静默,然后向她张开双臂,一本正经地问:“充个电?”
虞小婵的眼前一片模糊,脚踩细沙走到他面前,小心翼翼地抱住他,生怕这是梦。又在触及他的身体后,紧紧拥住他的腰,暗下决心,要把这场梦做得长一点久一点。
她哽咽出声:“你回来啦?”
“嗯,太想你,就回来了。”
他点头,轻轻亲吻她的发顶,每一个字都是脉脉含情。
太阳从沙丘的背后慢慢升起,映得广袤的沙漠像一片金色的梦乡。
他曾经历两次生死挣扎。
一次,凭借一定要为父母报仇的执念,重获新生,攥紧双拳一头闯入和黑暗无休无止的周旋与博弈中,枕戈待旦;一次,因为放不下他最爱的女孩,只好跌跌撞撞地在死亡绝境中忍受苦痛,探寻生还的出口。
拜伦说:“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晴空无云,繁星灿烂。那最绝妙的光明与黑暗,均汇聚于她的风姿与眼底,交织成如许温柔光辉,是浓艳的白昼所无缘得见。”
在他的世界里,虞小婵就是昼与夜的边界。
她站在哪里,哪里就风和日丽,星河旖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