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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六、天街小雨润如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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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三月,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将京城浇得里外通透,直把积累半个多冬天的游尘浮土全都洗刷一净。终于摆脱战争阴霾的京城故老此时全都喜不自禁地望向天空,连身喟叹道:“春雨贵如油呵!”

    既然有人欢喜,自然也有人悲伤,比如此时大总统府内便是白幡高耸、哭声阵阵。还有一些市井百姓,尽管无法理会朝代更迭、派系兴衰的悲凉荣辱,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喜怒悲欢,好比现在一壶春的老板就正倚门望天长叹不息,连店里小二听着都觉得愁肠百结。

    话说一壶春的老板也算有眼光,在经历清末民初之乱后,敏锐意识到欧风美雨对京城餐饮文化的侵袭,不惜以房产地契为抵押向人借贷数万元对餐馆进行全方位的装修,还高薪从上海、广州聘请了几位西餐大厨,要的就是高端奢华原汁原味。事实证明,一壶春的转型是非常正确的,尽管转型流失掉了部分老主顾,但吸引了更多四九城的达官显贵前来尝鲜。那段时间不论早中午,一壶春都是车水马龙顾客盈门,它也一跃成为京城首屈一指的著名酒楼。

    然而好景不长,效法的酒楼便如雨后春笋似的出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而且不少是后出转精,一壶春的生意迅速下滑,只能勉强保持不温不火、略有盈余的状态,还贷似乎遥遥无期。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前段时间京城又接连发生大事。什么包围国会啊、攻打新中国党总部啊、轰炸大总统府啊、蛤蟆精归位啊,吓得京城老少一个个都龟缩在家中瑟瑟发抖,谁还有心思去餐馆享用大餐啊?一壶春生意惨淡得几乎门可罗雀。

    好不容易熬过那段艰辛的日子。终于有几个客人上门,没成想又碰上这么个阴雨天。街道湿滑、地面泥泞,谁还愿意出门吃饭?

    就在掌柜长吁短叹之际,一辆沾满泥点的通用小轿车拐过街角,停在了一壶春门口。店小二赶紧从屋里窜了出来,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爷,您是打算在小店用膳么?”

    车里传来一个声音:“小二。你们今儿开伙么?”

    如今能用得起轿车的非富即贵,这些人根本不差钱。只要把他们伺候好了,至少一天本钱就算回来了。所以掌故也撑着把伞急忙迎了上来。躬身答道:“开伙,当然开!就算今儿不开,您老来了也得开伙不是?您老千里迢迢过来,再怎么小店也不敢扫您的兴啊!”

    这时车里才钻出一位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中年人。被寒风带着冷雨一吹。忍不住皱起眉头:“京城果然还是春寒料峭啊!说来袁项城也真是可恨,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围攻我新中国党总部。要是我们招待所完好无损的话,你我兄弟何必遭受这么大罪,不远千里跑到这里吃饭?”

    掌柜和小二闻言不禁一怔:尽管袁大总统现在已经魂归九泉,但他余威尚在,普通百姓还是不敢随便讥诮。眼前这位居然胆敢公开抨击袁大总统,还张口新中国党总部、闭口新中国党招待所,看来还真不是一般凡人。待会儿可要长点心眼。小心伺候才行!

    “春寒料峭?我看棣轩兄是春光无限吧!”说话间从车里钻出一位穿着半新不旧棉袍的中年文人,腰间还系着一根有些年头的孝带。略显青白的脸色瞧着就透漏股寒酸尖刻之气:“现在你们新中国党可是黄袍加身,即便招待所完好无损,也不是小弟这种穷苦之人所能涉足的。还是一壶春最好,毕竟是咱们兄弟以前常来常往的地方,小弟胆气也壮些!”

    吴同甲也不争辩,当下伸手相邀道:“少泉老弟请!”

    杨捷三没有丝毫推辞,昂首挺胸走进了一壶春:“小二,你们这里有间名叫‘春柳迎风’的包厢吧?今儿咱们就去那里,一来是切合时下的节气,二来也符合棣轩兄的心境!”

    等菜肴酒水都流水价上齐之后,两人说话才开始步入正题。

    小二刚出房间,杨捷三迫不及待问道:“袁慰亭虽然已经身亡,但其凶党密布京畿左近,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全城大搜,捕杀异己。在此情况不明之际,棣轩兄为何要匆匆进京?”

    “多谢少泉贤弟关心!不过眼下情况已经非常分明,”吴同甲丝毫不以为意:“如贤弟所言,现在袁慰亭已经驾鹤西去,赣督李秀山(李纯)、苏督靳翼卿(靳云鹏)、直督冯华甫(冯国璋)等先后宣布独立,中央陆军第一师师长蔡虎臣(蔡成勋)、第三师第五旅旅长唐云亭(唐天喜)等投诚,第三师师长曹仲珊(曹锟)等被生擒,北洋上下已经分崩离析,谁还敢逆势而动自取灭完?

    “愚兄此次匆匆北上是因为孙总理马上就会回京。他这次再进京,天下大事基本上就该尘埃落定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迅速着手对北洋诸督及政府要员、各师旅长进行调整,以便江山稳固。所以愚兄想笨鸟先飞,先期赶到京城进行疏通,尽量拔个头筹。”

    杨捷三闻言举起酒杯:“那小弟在此预祝棣轩兄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饮完酒后,吴同甲关切地问道:“少泉老弟近来如何?隆裕皇太后宾天之后,宫中没有年长主事之人,皇上又尚未成年,崇陵那边的事务千头万绪,只怕贤弟费心之处颇多吧?”——因为吴同甲看到杨捷三腰间还系着为隆裕皇太后服丧的孝带,所以才有此一问。

    杨捷三道:“小弟倒还好,作为朝廷的侍讲学士,日常只是在毓庆宫陪皇上读读书,并没有什么费心之处。唯有一节让杨某颇为忧虑,那就是皇上在颁布《逊位诏》之前曾与民国政府签订优待条件。规定皇帝辞位之后政府每年拨给四百万元作为岁用,然而去年实际只拨付不到三百五十万元,今年到现在更是分文未见。宫中早已拮据得揭不开锅。只能靠变卖各种物件勉强度日。

    “杨某作为臣子,理应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只是杨某一介书生,家无儋石之储,手无缚鸡之力,根本无计谋生,只能勉强割俸禄之半以奉君上。如今棣轩兄身为新中国党要员,与孙百熙关系匪浅。小弟觍颜恳请仁兄带话给孙百熙,请他尽快如数拨款,上则以全国家之信。中则以报先皇与今上擢拔之恩,下则以解宫中燃眉之急!”

    吴同甲愕然:“愚兄为贤弟带话自然可以,只是此事难道不该去找黎宋卿(黎元洪)么?按照国家法制,拨款之事要经大总统允可才行。内阁总理根本无权独断专行。如今袁项城暴病身死。现由临时副总统黎宋卿代行其职权,贤弟有空不妨去催催他。”

    “找黎宋卿?”杨捷三不禁冷笑数声:“黎宋卿不过是军中老兵,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若他真有代行总统职权的本事,当年何至于被袁慰亭、孙百熙联手玩弄于股掌之间,囚禁于瀛台之内?如今侥幸遇到袁慰亭暴卒,才被放出来代理大总统之职。但他这个大总统手无一兵、身无一文、地无一寸,最终还不是任由孙百熙搓圆捏扁?若是孙元起答应拨款。难道他还敢说出半个不字?

    “再者说,国库再被袁慰亭搜刮得干干净净。根本没有半分结余,就算黎宋卿点头应允,他也是有心无力。眼下环顾国内,能有财力救济宫中也就只有孙百熙一人而已,杨某不求他求谁?而且他作为孙文正公(孙家鼐)的侄孙,世代深受皇恩,当此之际难道不该慷慨解囊?”

    “既然少泉贤弟这么说,愚兄便帮你带句话,但事情成与不成可不敢保证。”其实吴同甲心中早已打定主意,决定不向孙元起提及消息,当下还是虚与委蛇道:“不过现在只有你我兄弟,愚兄说句不见外的话,宫中用度确实应该稍作削减。据吴某所知,皇上每次去颐和园游玩,前后不仅要跟着几十辆轿车,还要聘请京师警察厅的警察们沿途警戒,一次便花去数千块大洋。

    “或许这些都是从安全角度考虑,可在皇宫内院呢?据说皇上去御花园游玩,后面都要杂七夹八跟着好几十号人,有捧马扎以便随时休息的、有捧衣服以便随时换用的、有提着各样点心食盒的、有拎着茶具热水壶的、有拿着雨伞旱伞的、有带着各种急救药丸的……其场面远远超过民国总统和总理的出行。现在国库空空如也,还要拨付巨资供宫中挥霍,只怕难逃国会议员们的指斥吧?”

    杨捷三顿时勃然作色:“皇上当年为了不让生灵涂炭,连天下都让了出来,现在想要勉强维持一点皇家体统,便要横遭某些人的无端指斥,请问这些人究竟是何等肺腑?他的祖辈、父辈乃至他自己以前究竟是不是大清臣民?现在为何要如此数典忘祖苛待君上?”

    酒席间的气氛骤然僵硬起来,两人各自埋头喝酒吃菜。半晌之后,吴同甲为了缓和气氛又问道:“少泉贤弟在毓庆宫侍讲,可知皇上如今都读些什么书?”

    杨捷三道:“皇上睿知天赐、过目成诵,日常除了读十三经,还通读《大学衍义》、《朱子家训》、《庭训格言》、《圣谕广训》、《御批通鉴辑览》、《圣武记》、《大清开国方略》等等。醇亲王以为现今全球一体,作为君上不可不通晓洋文,以免为宵小辈所欺,所以决定明后年除了国语(满文)之外,还要新添一门英文课。”

    吴同甲道:“其实孙总理编写的各种教材对于学生最为适合,里面不仅有立身做人的道理,还有加减乘除、声光化电,端是有趣。少泉老弟不妨让皇上在闲暇的时候读读,应该略胜那些佶屈聱牙、不知所云的古文的。”

    杨捷三猛地一顿酒杯:“我大清之所以宗社倾覆、帝后蒙尘,其根源就在于当今学者毁弃圣人之教,改宗西洋之学,致使青年胆大妄为目无尊上,毫无忠君爱国之心,而孙百熙的奇技淫巧更是个中尤者!只会让懵懂学子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不知奇技淫巧之外更有圣人忠孝仁爱之学。昔日顾炎武曾说王夷甫(王衍)之清谈、王介甫(王安石)之新说、王伯安(王守仁)之良知祸乱天下数百年,以我观之,今后祸乱天下数百年者必定是孙百熙之奇技淫巧!”

    吴同甲仰头喝完杯中残酒,心中暗暗长叹一声:杨少泉如此执迷不悟,只怕以后再难一起欢晤畅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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