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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西沉,墙影斜长,晚风徐徐,旌旗飞扬。
城里城外,数万唐军安顿完毕时,已过了哺时。
军帅柴绍巡查完防务,风尘仆仆地回到了阳山城中新置的营房,抬脚入屋,只见妻子正带着凤鸢在拾掇行装,四、五只楠木箱子全都打开来,一只挨着一只,齐齐地摆放在房间正中,一件件的便装军袍已长长短短地挂在了木架上。
“呵呵,把行头全都拿出来了,若过两日便要启程,这不是折腾吗?”柴绍大步入内,笑容满面地说道。
今日,柴绍率领大军开入阳山城,虽然行军跋涉,有些疲惫,但在城中巡查一番后,见城防完好,且库中粮草充足,兵器精良,不由得喜从中来,此刻,回到营房中,犹如春风拂面,艳阳照身。
“哦,是夫君回来了?”李三娘扭头一看,笑了笑,轻挽发髻,问道,“还没吃晚饭吧?”
正要吩咐凤鸢去准备饭菜时,只见柴绍弯腰坐下,在椅子上摆摆手,说道:“我不饿,一个时辰前,在冯弇的营中啃了几个大饼,喝了碗肉汤,嗯…”
柴绍看了看凤鸢,说道,“去给我沏碗茶吧。”
“好嘞,”凤鸢应了一声,朝李三娘一躬身,便麻利地走了出去。
李三娘拍拍双手,放下扎在腰间的金丝襦裙边儿,理了理绣花裙带,走到丈夫身边,拉来椅子,躬身坐下,笑道:“过两日便要启程?夫君,你不是说这阳山城好似桥头堡,前面一马平川,再无坚城固垒了吗?怎么,不在此处休整停留,蓄积粮草,马上便要走?”
柴绍听闻,咧嘴一笑,往椅中轻靠,摸着自己宽大的额头,回答道:“原本打算强攻阳山城,烽火浴血之后,重建城防,休整士卒,这一去一来,至少也得五、六天啊!不想,冯端投诚,兵不血刃,大军顺利开入城内,北征的进程骤然加快,我思量着,一旦前方的军情侦伺明朗,大军即刻北进!”
说到这里,柴绍心中欢喜,“嘿嘿”地笑出声来,扭头看着妻子,说道:“夫人,那日在军营中,幸好听从了你的建议,给出一天的时间,劝降冯端;否则,耽误时日不说,攻城拔寨,我军还会有所损失哩!”
“那还不是因为你这位大唐元帅虚怀纳谏,从善如流!”李三娘听闻,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瞄了丈夫一眼,打趣道。
“是啊,是啊——”
笑罢,柴绍放下双手,扶在椅上,一噘嘴,缓缓说道:“不过,我真是没想到啊,你会派遣冯弇去劝降!我还以为,此人是军营中的某个校尉,从终南山里走出来,你对他知根知底,只是担心事情不成,还没开始攻城,便折了军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冯弇的确是从终南山里走出来的啊!”李三娘调皮地眨眨双眼,看着丈夫,捂着嘴偷笑。
柴绍皱皱眉,摇摇头,说道:“可他哪里是一名寻常的校尉?他是大唐王师的骠骑将军、北征大军的骑兵主将!”
李三娘嘴角轻扬,笑而无声,伸手拉着丈夫,说道:“所以嘛,当日我才对你保密呀!”
“哎——”
柴绍长叹一声,说道,“如此行事,过于冒险啊!现在想来,仍然令人心有余悸——试想,如果劝降不成,冯弇遭到不测,非但阳山城不可得,还损我一员大将,那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说着,柴绍转过脸来,双眉一蹙,笑容尽收,沉沉地说道:“夫人,此举可是冯弇毛遂自荐?”
“嗯…”李三娘黑瞳一转,右手托住下颌,瞅着屋顶,说道,“也是,也不是。”
“怎么说呢?”柴绍急不可耐地问道。
这时,凤鸢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紫阳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柴绍面前,见屋里俩口子这个模样儿,估计是在议事,便抿嘴一笑,缓步退了出去。
……
清香四溢,茶片徐展,漂竖碗中,似枪林立。
柴绍侧过头来,一边拔弄着碗盖儿,一边等候着妻子的回答。
李三娘莞尔一笑,说道:“夫君,你可知道,其实我也只是早于你一天,才知晓冯弇与冯端是两兄弟呢!”
“哦,是吗?”柴绍颇感意外,瞪大双眼盯着妻子,等待下文。
“嗯,”李三娘点点头,丹凤眼一眨,说道,“马三宝与冯弇私交甚好,两人在去冬太和山大战时,就怀疑冯端在梁师都的麾下了,只是没有真凭实据,所以便将此事一直搁置了下来…”
见丈夫正听得专心致志,李三娘继续说道:“隋末离乱,冯家俩兄弟失散多年,也许是老天眷顾吧,这次让他们在阳山城相见!然而,造化弄人,彼此却身在敌营,一个攻,一个守。”
“哦,对了,夫君,”李三娘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还记得大军开拔之前,咱们捉到的那个细作吗?”
“记得,梁军的那个陪戎校尉,扮着骆驼商人来侦伺我军,被何潘仁给识破了。”
“对,就是他!”李三娘眼眸一亮,说道,“事后,冯弇亲自去讯问过此人,确切无误地证实——阳山城的守将冯端,便是自己失散多年的堂弟!看来,兄弟俩儿还没重逢,便要搏杀城头,兵戎相见,割裂亲情…”
听到这里,柴绍摩挲着碗盖儿的手停顿了一下,捏指成拳,似有忧虑。
“从后火城开拔的前一日,”李三娘看着丈夫,忆道,“冯弇惶惶不安,六神无主,马三宝便陪同他去请教萧之藏,看看如何处置此事。”
柴绍点点头,接过话来,说道:“结果,萧之藏便给他们出主意——与其兄弟相见,厮杀城头,不如单骑入城,劝降对方?”
“正是…”
不待妻子说完,柴绍又说道:“冯弇独往,福祸难测,所以,萧之藏又出主意,让他俩儿来求你,在我这儿打个埋伏,好让冯弇潜出军营?”
“呵呵,大元帅真是火眼金睛啊!”李三娘笑颜绽放,乐了起来。
“咳…”柴绍连连摇头,叹息不止,略带责备地说道,“还火眼金睛呢!一直被你们蒙在鼓里,直至抵达阳山城下,我才明白事情的原委!”
“不过,”柴绍抬眼看着妻子,眸中有些疑惑,问道:“夫人,当日在后火城时,你凭什么就相信了萧之藏的话,同意冯弇前去劝降?”
“亲情!”李三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亲情?”
“对!”
李三娘收敛笑容,抿抿嘴,一点头,将冯氏兄弟俩儿在乡间抗税杀吏,四处逃难的往事告诉了丈夫,末了,沉沉地说道,“冯氏一家老小七、八口人,被前来报复的隋军全部坑杀在村口的水田中,活在这世上的,也只有他俩儿了!”
柴绍听闻,沉默不语,只伸手端起茶碗来,揭开瓷盖儿,吹去浮叶,缓缓低头,啜了一口。
“当然,”李三娘见状,继续说道,“除了亲情之外,我军北征以来,连战边捷的大势,也让阳山城中的冯端不得不有所考虑…”
见丈夫沉默移时,只双手端着茶碗,怔怔地盯着面前的地板,李三娘眨眨眼,关切地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柴绍放下茶碗,转过脸来,目光和煦,满是爱怜,徐徐说道:“夫人,你刚才提到隋末乱离,又讲到世间亲情,突然间,我想起了当年晋阳起事的那些日子,咱们夫妻分离,家人隔阻,你独自一人在终南山里,率众起义,抗击强敌,那是何等的煎熬和无助啊!”
“看你,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不提过去的苦难岁月,你又提起了不是?”李三娘嗔道,笑了笑,拉着丈夫的手,说道,“如今,不都好起来了吗?纵然征战四方,矢石横飞,咱们夫妻同心,永不分离!”
李三娘说着说着,虽然笑容灿烂,荡漾脸庞,可一双大眼睛里却忽然间绽开了泪花,晶莹剔透,点点有光,好似皑皑山崖中盛开的雪莲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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