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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霜抓住骨头,触手冰冷。
“师……师尊?”
他惶然抬头。
路听琴双目紧闭,一副疲病交加,不打算再说话的模样。
重霜面对着路听琴,步步退向门口,逃也似地跑到院中。
他攥住莹白的骨头,心中慌乱,脑子发蒙,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对路听琴再次动了手。这是七年来,头一次路听琴顺了他的意愿。他没有丝毫得胜的喜悦,胸口破开个荒芜的洞,嗖嗖倒灌着冷风。
一切都结束了。
痛苦的,哀伤的,质疑的……一切好像都随着这块骨头的交还,结束了。他还能拦住路听琴说什么,让他把抽走的血再通通还回来吗?更何况,路听琴说的对,不论是迟是早,他已经给了缘由。
清秋,冷月,桂花树。夜深如墨,繁星可掇。
路听琴的小院一如往日。
重霜空茫环顾。
他有多少次带着痛苦来,带着屈辱回去,就有多恨这个院子。恨每一块青石板路,每一扇老旧的门窗,每一个摆设,每一间房。厌恶坠月峰,如同厌恶干净纸面上误坠的墨点。
而现在,他却不愿离开。
正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椅子与地面摩擦,书籍落地的声音。
路听琴沉重地呼吸着。似乎想站起来,但没有成功,仓促间扶了桌面,弄掉了东西。
重霜心里一颤,小跑到墙壁下,听起壁角。
师尊……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穿得薄点,用了灵力,就染上风寒?
重霜的耳朵快要贴到窗户纸上。
路听琴走到哪,他也跟着移动。做贼似的,隔着一层墙,从书房这边,避开正门,挪到了内室。
半晌,又是一声沉闷的响声。
重霜立即想冲进屋子里看。艰难按捺住了冲动,估计路听琴是躺到了榻上。
或是说,倒在了榻上。
重霜抓住头发。他心如乱麻,隐有恐惧,想马上将事情弄个明白,又知道路听琴绝对不愿意再见他一眼,憋着呼吸,生怕弄出动静,让里面的人听见。
他蹲到地上,贴着墙。脑子里不停转着路听琴的每句话,想着,想着,思绪不受控制,渐而飘飞。
桌上随便倒的水是冰凉的,夜里口渴喝会不会太冷。寝具没烘过,能不能用、够不够用。路听琴的身子到底如何,按理说已成仙体,不应如□□凡胎,一病难起……
重霜的指尖感受骨头的冰冷,肋下仿佛还残留着当时的痛苦。
那只平稳、没有任何犹豫的手。
那双冷漠、不知在看何物的眼。
重霜的心像被劈成两半,一半悬在半空,冷而提防地注视一切,一半在焦虑里浮沉。
他侧耳,分辨着路听琴每一声呼吸,每一次辗转的动静。说服自己,一旦有什么不对,马上进去。
不知过了多久,路听琴急促、不连贯的呼吸,终于趋于和缓。
这是睡熟了。
重霜蹑手蹑脚地起身,打算去药师谷再找一圈看看。
他的腿已酸麻,身子浸透了夜风。
风吹过砖瓦,野草生了露水,夜色由深转亮,东方泛起鱼肚白。
主屋,卧房。
路听琴睡得不踏实。
他在浅眠和深眠中挣扎,梦里光怪陆离,不时梦到在找水。找遍山间谷底,林中树顶,千辛万苦中灵光一闪,到了一处寒潭。
寒潭旁有擦剑少年。路听琴见着这身影,在梦里就心烦不安。
心神波动,触到现实世界的边缘,还未清醒,铺天盖地的沉重,压到他的身上。路听琴略略瑟缩一下,感到心口钝痛,头疼脑热,没有宁处。
他长睫微颤,朦胧地睁开一条缝,觉得头晕目眩,又闭了回去。
抓紧身上的薄被,在滚烫的意识中,艰难地斗争着,是不是清醒点,起床找口水喝。
等一下,薄被……
昨晚他晕得不行,衣服也没解,躺到塌上就算完事。根本不记得有什么薄被。
难不成重霜又回来了,还是什么山之妖精盖的……
田螺姑娘吧……这门怎么谁都能进,是不是加把锁……怎么可能……重霜……
路听琴的念头乱飞,侧着身蜷缩起来,在高烧中烧尽了所有的精神,怎么也不愿睁眼。
床榻旁。
边上守着的人,听到路听琴的呼吸一变,马上意识到人醒了。
一道传音,叫回了屋外压低了声音,正在比划着争执的人。
嵇鹤板着脸,匆匆冲进屋子里。厉三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守了一天的叶忘归让出塌前的位置,自觉地躲到屋子最边缘。
师兄师弟们目光灼灼的紧盯下,厉三从被子里挖出路听琴的手腕,不紧不慢搭上手指。
“一样。”
仔细判断后,他对嵇鹤小声道。指了指桌上紧急煎熬的药,示意没有变化。
嵇鹤颔首。摆摆手,示意都可以下去了,剩下的他来。
厉三惦记着在熬的药,率先往门外走去。
叶忘归不想走,试探地想要待在床榻尾部,在嵇鹤越皱越紧的眉头中,磨磨蹭蹭地站到门口,委屈地被扫地出门。
嵇鹤端起药碗,确认温度合适。
看着缩在被子边,明显已经醒了的路听琴,等了又等,忍了又忍,拿自己语气最好的声音,叫了一声。
“小五?”
“嗯……”
路听琴的头埋进被子里,发出小猫一样的声音。
嵇鹤戳一下被子,他的头就往里埋一点。到最后,整个人蒙在被子里。
“你要憋死自己吗?”
嵇鹤无可奈可。放下药碗,把被子往下一扯。
路听琴眼睛紧闭,手指按在心口。眼底青黑隐现,嘴唇干裂,往日白皙的脸颊上,泛着可怜兮兮的红晕,靠近了,就能摸到烫手的热度。
嵇鹤柔软的指肚,轻碰路听琴的脸。
“忍一忍,起来喝口水。”
修仙之人,受伤是家常便饭,生病的机会却十分罕见。即使病,调整几天,也会有所好转。
嵇鹤见过路听琴伤口遍布、嘴角带血,比这更惨的样子,但像这样虚弱地窝在病榻,印象中还是头一回。他心里发疼,想起厉三的诊断,更是郁闷不安。看向路听琴,好像看着个随时会不行的猫崽子,动作重一点都怕他受不了。
嵇鹤坐到塌边,胳膊从路听琴的脖颈底下穿过,缓慢把人扶起来。见到路听琴柳叶眉微微一皱,立刻停下动作。
几次停顿后,等把人安置好,塞了抱枕坐稳当,路听琴也清醒了。
“嵇师兄……”
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张嘴。”
嵇鹤拿着汤匙,浅浅盛着一勺温水,往他嘴边凑。
“不用了吧……自己来。”
路听琴攥了攥被子边缘。
闻言,嵇鹤挑了挑眉。在路听琴渴望的眼神里,收回汤匙,放进桌上的碗。
“你能耐。”他拿下巴点了点碗的方向。“自己来。”
路听琴瘪瘪嘴。
师兄你不按常理出牌。
他现在浑身软着,心口难受。真真不愿意动弹。只不过都是有徒弟的人了,被这么喂,面子上抹不开,推拒一下。
路听琴觉得自己嗓子里都冒着火,口水都快烧干。扭过头,真情凝视着桌上的碗。
刚一动,牵动心口的疼痛,不由得抓紧衣襟。
“好了好了好了停停停停停。”嵇鹤连声道。
他拉过被子,一把按下路听琴伸到一半的手,塞进被子里裹好,被角掖得严严实实。转头,用灵力温了温碗底,确保还是适宜的温度,重新盛了一勺,放在路听琴的唇边。
路听琴一口气喝完了水,舔舔嘴唇,还是困倦,干脆合上眼睛,微微张嘴。
嵇鹤鼻子里哼出一声笑,下一勺,送了满满一汤匙药进去。
难以言喻的味道充斥了路听琴的喉咙,他强行咽下,忍不住咳嗽几声。
“咳咳……师兄!”
“闭嘴,别呛着。”
但这药有臭袜子味!
路听琴绝望地看向药碗。那里还有小半碗黑色的药汁,隐约飘来酸臭怪异的味道,闻之欲呕。
他记得之前喝过厉三的药,明明没这么恐怖。
“路听琴,你这次折腾的实在是……”嵇鹤顺着路听琴的目光,忍不住开了个话茬。“算了,你病这么惨,我不想说你。”
他把药碗往远挪了点,又盛了一勺,递过来。
路听琴面露拒绝之意。
“你只有两个选择。”嵇鹤伸出两只手指。“其一,换人选,我把我换下去。找涨修为不涨脑子的叶忘归,或者闷葫芦老三。其二,换喝的方式。一口干,或者分批。”
路听琴虚弱地闭上眼。
“一口药,一口蜜,行吗?”
“意见无效。”
嵇鹤一勺一勺强行喂了药,中间好心里留了间歇,让他缓一缓味道。最后,谨慎地给了一小勺水。
“没办法,这次遵医嘱。回头我问问老三。”
他收了药,掏出一张新的绸缎帕子,仔细擦了擦路听琴的唇角和额头的冷汗。
“你好好歇着吧。”
他温声道。
路听琴点头,几乎下一瞬,就失去了意识,眉头微蹙着,像一朵被抽干了所有精神气,雨水打湿淋透的花。
嵇鹤没有再出声,将路听琴扶好躺下。
他的手隔着被子,覆上路听琴的胸口,确认玉牌温度微凉、位置无误。
眸中有浓浓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