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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园之中, 谢桃坐在案几前,一直安安静静的,垂着眼帘, 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瓷碟里的糕点。
却一点儿想吃的心思都没有。
据说是因为和岚长公主和另一位和悦公主还未到的关系, 所以诗会迟迟没有开始。
也多亏了这两个迟到的公主,谢桃才偷偷地松了一口气。
她可不会作诗,要是轮到她这里, 那得多尴尬啊。
可是再怎么迟到, 那也是两位一定不会缺席的公主啊, 谢桃坐在椅子上, 不免有些心慌气短。
就好像她什么内容都没背, 就得上考场去考试似的。
她又开始回想自己会背的古诗词,零零散散地想起来几首, 她却也还是不知道够不够用。
心里盼着卫韫来救她,谢桃的手指捏着案几的一角, 来回摩挲着。
一旁的孙幼仪一直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谢桃的举止,她忽而掀唇,几分不屑显露分明, “果然是乡野之地来的,真是粗鄙。”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令谢桃听个清楚。
谢桃忽而偏头,看向孙幼仪。
孙幼仪便扬着下颚,一副“你待如何”的傲慢模样。
彼时, 已有许多女子注意到了她们这里的境况, 一时不免捂嘴, 左右相顾, 窃窃私语。
“……你们城里人都像你这样自来熟吗?”
谢桃一点也不想跟她讲话, 但是只要一想到她对卫韫存有非分之想,还差点让这里的皇帝下了赐婚的圣旨,她就像是一只鼓足了气的河豚。
“可我没有很想跟你讲话。”谢桃说。
孙幼仪在听见谢桃的声音时,她看着坐在自己身旁的这个戴着面纱的姑娘,眉头蹙起,脸色稍青。
她身为御史之女,又与几位公主交好,平日里自是旁人巴结的对象,自然未曾听过这般直白刺耳的话。
这谢桃是谁?不过只是一个微末小城来的乡野村姑罢了,竟也敢这般跟她说话?
“你……”
“幼仪。”
孙幼仪方才想发难,便被坐在上首处的赵舒微打断。
她抬眼一见赵舒微那双含笑的凤眸,便只好将心里的那通火给生生压了下来。
国师卫韫毫不犹豫的直言拒绝,令她一夜之间便成了郢都的笑话,如今与她一席同坐的这些个贵女里头,有几个没在背地里笑话过她?总归是不敢摆到明面上来罢了。
因着这份难堪,孙幼仪对于卫韫心中仍旧倾慕,却也多了几分恼恨。
她自是不敢诘问卫韫的,于是压在心底里头的这些怒气便被她转嫁在了这位国师府里出来的表姑娘身上。
毕竟,这也不过只是个挟恩图报的远房表亲罢了,欺负了便欺负了,说到底,怕是对于卫韫而言,也并非是什么重要之人。
孙幼仪理所当然地这么想着。
于是垂眼沉思片刻,她偏头看了一眼放在自己那案几边的风炉上温着的茶,便命身旁的侍女取下上头的茶壶来,倒了滚烫的一杯。
端在手里时,便连她的指腹也觉得极烫。
孙幼仪扯了一下唇角,下一刻,便像是手肘磕在了案几的边角似的,她手腕一翻,那滚烫的茶水便直接泼向了坐在她身旁的谢桃。
邵梨音的反应极快,但当她说着“主子小心”,伸手去挡的时候,却还是未能完全挡开。
那滚烫的茶水有一半泼在了邵梨音缠了护腕的手腕上,而剩下的便全都洒在了谢桃的脖颈,甚至是手背。
谢桃一瞬站了起来。
沾了滚烫热茶的脖颈与她的手背一瞬发红,灼烫的刺痛感令她皱起了眉头。
一时间,无论是左右坐着的贵女们,亦或是隔着帘幕坐在对面的那些世家公子们,都将目光集中在了谢桃的身上。
“真是抱歉,我方才磕到了桌角,一时没有端稳……”
彼时,孙幼仪由身旁的侍女扶起来,悠悠地对谢桃说着道歉的话,可那神态,却连半分愧疚也无。
谢桃隔着面纱,吹着自己的手背,看着孙幼仪时,她显然已经很生气了。
“谢姑娘你没事罢?”
原本斜靠在椅背上的赵舒微见此情形,便坐直了身体,扬声关切地问。
谢桃不喜欢被这么多人注视着,也深知在这样的场合里她不能做出什么随意的举动,所以她这会儿只能闷闷地说,“民女没事。”
再度坐下来时,谢桃偏头瞥见身旁的孙幼仪那上扬的唇角。
她从来是不喜欢惹事的,也向来与人为善,但这并不代表,她就要选择忍受。
所以谢桃回头看了站在她身后的邵梨音一眼,在邵梨音不解的神色中,谢桃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的眼珠转了转,像是一只偷偷摸摸的小松鼠。
然后,她就把自己的右手悄悄地背到身后,两指并拢。
在所有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只有邵梨音看见谢桃的手指间好像开始冒烟了。
邵梨音一度以为自己是出现幻觉了。
谢桃抿紧嘴唇悄悄使力,但她只觉得自己的手指热热的。
她又偷偷地把自己的右手收回来,用被烫红了一片的左手端起茶盏的时候手背上还是有绵密的刺痛感不断袭来,还有些烧灼难耐。
她端着茶盏凑到嘴边,当做掩饰。
自己则把右手放在茶盏后头,借着茶盏里头的茶水氤氲的热气,稍稍掩饰了一下她手指头上冒出的细烟。
她努着嘴小心地吹着自己的手指头。
就像是在挽救即将熄灭的火星子,令其重燃火光似的。
邵梨音一脸懵逼。
在谢桃迅速将右手背到背后的时候,邵梨音真的在她并拢的两指间瞧见了一寸小火苗。
???
邵梨音那张向来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表情开始龟裂。
也就是在这一刻,她亲眼瞧见谢桃的手指动了移动,那火苗便犹如一道流光似的,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迅速飞窜到了那孙幼仪身后的长发上。
犹如火星子见了极其易燃的引子似的,孙幼仪的头发在顷刻间就开始燃烧起来,还散发出了尤其明显的烧焦味道。
那孙幼仪才用手帕捂住口鼻,“什么烧焦的味道?这般难闻。”
她身旁的侍女一抬眼,便瞧见了她身后头发的情形,当即大惊失色,“小姐,你的头发!”
也是此时,那燃烧着发丝而掉落下去的火星子落到了她的衣衫上,顿时又开始冒起了细烟。
孙幼仪当即吓得花容失色,慌乱间只会唤她身旁侍女的名字,“妙蘋!”
此时周遭所有人的目光也都放在了孙幼仪的身上,便是隔着帘幕的那些个公子,也有人忍不住掀了帘子。
“快取水来。”那赵舒微见了,忙对身旁的侍女道。
也是此时,那侍女妙蘋应是急了,竟直接端起桌上的茶水便往孙幼仪的后背泼去。
这一泼,燃烧的细小火星是扑灭了,却也把孙幼仪烫得惊呼出声。
即便如今还是冬日,这位一向在意自己的仪容的孙家嫡小姐也难免穿得比旁人要轻巧些,隔着两层的衣料,这样热的茶水,还是把她烫到了。
几乎是没有什么思考,孙幼仪扬手便狠狠地打在了那名唤妙蘋的侍女的脸上。
顿时便令妙蘋倒在地上,半张脸瞬间红肿起来。
“你做什么?!”她的声音显露出几分尖刻。
彼时,周遭终究有忍不住的贵女用手帕掩唇,掀了帘幕的那些个世家公子也忍不住扑哧笑了。
孙幼仪自幼便未曾经受过今日这般丢脸的局面,这个向来跋扈惯了的女子此刻,周遭众人看向她的各色目光一时令她面上难堪至极。
赵舒微见状,便由身旁的侍女扶着,一步步地踱下台阶,走了过来。
“幼仪,你没事罢?”
“和毓殿下,我……”孙幼仪泫然欲泣,说话时一顿,忽然看向了坐在那儿的谢桃,竟有几分气急败坏。
“是不是你做的?”
她咬牙问道。
在所有人的目光看向谢桃的时候,
谢桃反射性地挺直腰背,摇了摇头。
隔着面纱,众人也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瞧见她那双水盈盈的杏眼。
那看起来倒是颇为理直气壮的无辜神色。
赵舒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好了幼仪,今日有风,许是风将风炉里的火星子吹到了你身上,”
说着,她便对身旁扶着她的侍女道,“快,欺霜,带孙小姐去厢房里换身衣裳,再请一位大夫来瞧一瞧。”
出了这样的事情,孙幼仪在这里自然是连半刻都待不下去,由那妙蘋扶着,便要跟着赵舒微的侍女欺霜离开。
也是此时,长廊尽头忽而出现了一抹竹青色的修长身影。
“这么热闹啊。”
隐含笑意的清朗嗓音传来,令谢桃一瞬抬头。
竟是齐霁。
她还忍不住伸着脖子望了望他身后,却并没有看见卫韫的影子,她垂下眼帘,稍稍有些失落。
“这不是孙小姐么?”
齐霁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手里的玉骨扇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手掌,“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
“世子爷。”
孙幼仪强忍着难堪,给齐霁行了礼。
“这冬日里干燥得紧,孙小姐日后还是多注意,切莫再……”
齐霁说着,又将她打量了一番,没再说下去。
孙幼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终究不敢多说些什么,只得低着头,匆匆地跟随欺霜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世子怎么来了?”和毓一见齐霁,像是顿了一下,神情有一瞬流露出几分异色,但半晌,所有的情绪又都归于眸中一片清淡的影。
“我还想问和毓公主,半路上截了我的客人,这是何道理?”齐霁看向赵舒微,说话时,始终是笑着的。
而赵舒微亦是回以一笑,像是带着几分歉意,“我竟不知,谢姑娘原是要去世子那里做客的。”
“不过世子既然来了,何不坐下来,今日便一同赏梅作诗?”她又道。
齐霁却摇了摇头,“公主应该也晓得,我向来懒散惯了,至于谢姑娘,她常年疾病缠身,近日方才好些,这样冷的天气,她在外头待多了,恐不利于她的病体恢复。”
齐霁说着,还瞥了谢桃一眼。
谢桃眨了眨眼睛,忽然之间,她福至心灵。
直接眼睛一闭,在所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她已经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磕到了额头,她疼得皱了一下眉,却也还是闭着眼。
忍着疼装死。
这样忽然的变故,令所有人都惊了。
就连邵梨音都没有反应过来,她喊了一声“主子”,而后便连忙俯身去将谢桃扶进怀里。
“谢姑娘这是怎么了?”赵舒微眼眉间尽是关切。
齐霁也没料到谢桃怎么就忽然倒下去了,他盯着谢桃那张面庞,顿时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笑意,却又当即叹了一口气,“公主有所不知,谢姑娘经常如此,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晕倒,故而她才一直不大出府。”
“竟是如此……”
赵舒微说了一句,那双凤目里看不清神色,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信了还是没有。
“我还是先带着谢姑娘回国师府罢。”
齐霁做出一副严肃的模样,方才想要过去抱起谢桃的时候,邵梨音却先行把谢桃背在了自己的背上。
这个身量比谢桃要高挑不少的姑娘背起谢桃来,竟毫不费力。
“世子爷,走罢。”邵梨音以为谢桃是真的晕倒了,她的神色里都带着几分焦急。
齐霁愣愣地点头。
而后他对着赵舒微颔首,道,“那么和毓公主,我与谢姑娘,就先告辞了。”
说罢,他便和邵梨音带着谢桃一同往廊外走。
赵舒微瞧着他们离开的背影,那双凤眼里仿佛始终平静清澈,可眼睫遮下,却总有几分微暗的光芒流转。
他们方才离开不久,和岚与和悦两位公主方才姗姗来迟。
赵舒微扬起笑脸低首相迎,“两位姐姐来了。”
一众人连忙起身行礼。
他们对待和毓公主的态度虽恭敬,却到底不如在面对这位和岚长公主时,来得谨慎恭谨。
因为谁都很清楚,若和毓公主不是与和岚长公主相处得好,她这样一个没有母家,又不受启和帝喜爱的公主,或是连朝臣家中的嫡女都不如。
而和悦公主,是当今宋贵妃所出,其兄长乃是当今丞相宋继年,母家自然势大,与和岚长公主说不上多不好,却也谈不上有多好。
她们二人如今走在一起,也是因着和毓公主在其中斡旋。
“本宫来迟了,”
和岚长公主一向是不将众人放在眼里的,此刻也是对着赵舒微才有了几分笑脸。
“两位姐姐的确来迟了,所以一会儿啊,可得多罚几杯酒,多作几首诗。”赵舒微笑盈盈地说道。
她始终端着的是一副温雅柔和的模样,令人半分都厌恶不起来。
“你说的那位国师府的表姑娘是哪位?”和悦粗略地扫了一眼,瞧见的却都是熟悉的身影。
这些不都是每年诗会都来的贵女与公子们么?
赵舒微低眉,轻叹一声,“谢姑娘适才晕倒,已经被送回去了。”
和岚闻言,便蹙了蹙眉,有些扫兴,“还当是什么人物,却是连面儿都未见。”
——
当谢桃被邵梨音背上马车,放下来的时候,她方才睁开了眼睛。
“主子你醒了?”
邵梨音见她睁开了眼睛,便愣了。
“她方才都是装的。”
彼时,齐霁也掀了帘子坐上来。
装的?
邵梨音这才反应过来。
谢桃干笑了一声,“不这样我怎么出来啊……”
在那儿待着可太难受了。
她是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我原以为桃桃妹妹是个老老实实的姑娘,却不曾想,还有这般机灵的时候。”
在马车行进的途中,齐霁不由感叹了一句。
谢桃偏头看了他一眼,摸了摸鼻子,没有说话。
齐霁却忽然正了正神色,道,“今日之事说到底,也是因我而起,若非是我邀你与延尘去我的别苑,你也不会半路被和毓公主截下……抱歉。”
他顿了顿,又道,“还有那日在国师府,我与你说的那些话,其实是为了试探,”
“延尘不肯与我提及与你之间的事情,我便只能靠猜……所以,那日的许多话,都是玩笑之言,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这位清雅温润的公子忽然这般认真地道起歉来,竟让谢桃一时间有些发懵。
她连忙摆了摆手,“没事的……我没放在心上的。”
齐霁弯唇笑了笑,“如此便好。”
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似的,他忽然又向她解释了一句,“延尘原本在听到你被和毓公主截走的消息后便匆匆出宫想往梅园赶,却是被我拦下来了。”
“他心里记挂着你,所以失了分寸,但这梅园他今日若是来了,你日后遇到的危险或许会更加难以预料,所以我便拦了他,替他来了。”
末了,他还道,“桃桃妹妹,你可千万不要觉得失落。”
齐霁垂着眼帘,把玩着手里的那把极少展开的玉骨扇,轻笑了一声,“我还从未见过延尘如此失态的模样。”
他说,“全是因为你。”
谢桃在听了齐霁的这些话之后,之前萦绕在她心口的那点失落顷刻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的整颗心就好像泡在了蜜罐儿里似的,甜丝丝的。
她低着头,忍不住弯起唇角,轻轻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当谢桃被齐霁带回国师府的时候,那边自他们出了梅园后便收到了消息的卫韫早已回到了府中。
谢桃走进穿过月洞门走进院子里来,坐在凉亭里的卫韫当即站起来,快步走下了阶梯。
“卫韫!”
谢桃一见他,那双杏眼都亮了。
她那张白皙灵秀的面庞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张开双臂向他跑过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卫韫看着他向他跑过来的时候,他喉结动了一下,心里莫名有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在翻涌着。
仿佛一颗失落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当她扑进他的怀里,他已经来不及去在意那边齐霁或是邵梨音,亦或是卫敬他们的目光,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下颚抵着她的发顶。
这感觉,
好似她离开了不止一个时辰,而是多少难以逾越的年岁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