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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巍带着从食堂打包来的饭菜走进校医院的时候,就看见了郭长城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去又不敢,而那只成了精的黑猫大庆则腆着肚子,熟视无睹地蹲在一边,舔着自己的乌黑油亮的毛。
“你不是……”沈巍说到这里,才略微有些尴尬地顿了顿,他方才的注意力显然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了,“不好意思,怎么称呼?”
郭长城让他吓了一跳,但随后就认出了沈教授。
面对沈巍的时候,郭长城的压力明显要小很多,在沈巍身上,他感觉不到赵云澜那种……再和蔼的态度也挥之不去的压迫感。
大概这就是这种高级知识分子的魅力,郭长城羡慕地想,跟气场强的人在一起,他游刃有余不显弱气,跟自己这种大废柴教终身会员在一起,他也绝对不显得盛气凌人。
郭长城咩咩地说:“我姓郭。”
“哦,是小郭警官,”沈巍笑了笑,“在这干什么呢?”
郭长城迟疑了一下,不知道领导给自己的任务能不能说给别人,他举棋不定,于是就低头去看大庆的脸色,可是那大庆是只长毛猫,一脸油光水滑的黑毛,郭长城没能从里面找到一点杂色。
大庆默默地用前爪捂住了脸——光天化日之下,人话不好好说,难道还要去请示一只猫?
它感到他们英明神武的领导对这位奇葩实习生下的结论,绝对是正确而且一针见血的。
幸好沈巍识趣,见他为难,立刻说:“你看,我这句话也没过脑子,随口一说,对不住,不是真的想瞎打听什么。”
郭长城羞愧地低下了头……尽管他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羞愧。
“吃饭了吗?我买得比较多,不介意的话一起进来吃点吧?”沈巍说。
郭长城才要开口拒绝,肚子里就叫了一声——其实他从头天晚上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一天水米未进了。
正在他拿不定主意地在原地纠结时,沈巍已经成功地召唤了大庆:“来,咪咪,我买了牛奶,值班的医生估计也吃饭去了,咱们悄悄的,别让人看见。”
眼看着他的主心骨——肥猫大庆已经被糖衣炮弹打趴下,屁颠屁颠地抛弃了自己,郭长城毫无办法,只好也稀里糊涂地跟了上去。
沈巍大概是怕他尴尬,尽量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小郭警官看起来年纪不大,跟我的学生差不多,刚工作没多长时间吧?”
郭长城老老实实地交代:“今天第二天……”
沈巍笑了:“进入社会的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极了……不过郭长城嘴上还是斟词酌句地说:“还行吧。”
沈巍带着一人一猫走在校医院狭长的楼道里,隐藏在眼镜片下的目光闪了闪,继而若无其事地说:“同事和……领导对你都还好吗?”
“赵处对我不错,哦,就是上午那个人。同事们……”郭长城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想起了老吴纸糊一样的脸,汪徵那像被砍了以后又缝上的头,终于有些牙疼地说,“也……也挺好的。”
“赵处。”沈巍低低地重复了一回,又问,“你们赵处平时忙不忙?”
郭长城抓耳挠腮地说:“大概……大概是忙的吧?我、我第一天来,真不知道。”
沈巍又问:“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郭长城:“挺好的。”
沈巍看了看他:“你怎么有点怕他?”
郭长城吓了一跳:“那可是领导……”
沈巍失笑,知道从他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就不再折磨他,两人一起到了李茜休息的病房。
沈巍看起来像是惯于照顾别人的,麻利地摆好了饭菜,分好餐具,又找到微波炉,热了几袋牛奶,最后把一次性饭盒上面的盖子撕下来,倒上热牛奶推到大庆面前:“都吃饭吧,别愣着了。”
郭长城早饿得前胸贴后背,食欲却依然不浓厚,上学那会他就不怎么在食堂吃饭,不是嫌饭不好吃,而是因为一旦人多了,就会有人过来拼桌,他就得不自在得食欲全飞,更不用说此时在病房里和两个陌生人一起吃饭了。
李茜更是食不甘味,无论是语言还是行为,她好像都非常混乱,要不是校医说没事,沈巍几乎怀疑她嗑药了。
沈教授发现,只要自己一沉默下来,整个病房就只剩下黑猫大庆舔牛奶的声音,他只好没话找话地问李茜:“你说自己是本地人,家住得远吗?不远得话先回去休息几天吧,有事我去帮你和导师说。”
李茜手里的筷子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迟疑了一会,她轻轻地说:“家里……家里在办丧事,这两天来的亲戚有点多,住不开。”
沈巍一愣。
李茜用筷子轻轻地戳着碗里的米饭:“我奶奶……前两天去世了。”
沈巍立刻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节哀顺变。”
李茜低着头没接话茬,有一口没一口地干咽着白米饭。
沈巍拿起一双多余的筷子,当成公共筷子给她拨了点菜在碗里:“老师随便买了点,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多少吃一点吧。”
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郭长城却忽然突兀地插话说:“我小时候也是奶奶带大的,是十六那年她没了,因为这,我整整休了半年的学。”
沈巍和李茜一起看向他。
郭长城沉默了一会,然后闷闷地说:“从小我就不争气,别的孩子欺负我,我既不敢还手,也不敢哭,被她发现了,就带着我一路找到学校去,然后回家数落我……她领着我出去买酸奶,买巧克力,买糖,买庆丰的素馅包子,买回来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全给我,都给她送到嘴边了,她就咬一个边……我小时候一直想,长大了挣钱,要孝顺她,也给她买酸奶,买巧克力,买小包子,可是……她没等到。”
李茜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眼睛里开始泛出泪花,郭长城无知无觉,他不像是在跟别人说话,反而像是自言自语:“她是晚上睡着睡着觉就没了的,谁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发现人没起来,去叫,才发现……那两年我总是梦见她,休学的时候,就天天梦见她用手推我,跟我说‘念书去,好好念书’,后来我复了学,有时候成绩好了,她就对我笑,成绩下降了,她就绷着脸看着我叹气,直到我上了大学。”
郭长城的模样就像一棵被霜打了的茄子,沈巍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
郭长城羞涩地对他笑了笑,笑容稍纵即逝:“我拿录取通知书比别人都晚一些……第三批嘛,已经都拖到九月份了,那天晚上最后一次见她,她跟我说‘你成人了,奶奶放心了,就走了’,我问她要去哪,她只是摇摇头,说是去死人该去的地方,活人就不要打听了,然后这些年,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她,一回都没有,我大伯说她是投胎去了。”
李茜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似的,没声没息地往下滚。
“我的意思就是……”郭长城笨拙地抓了抓头发,难得因为身有同感,叫他说了这么长的一段话,他几乎都要佩服起自己来,“哎,同学,你别哭了,我奶奶刚没的时候,我也觉得天都塌了,觉得以后没法孝顺她了,还读什么书,努力干什么呢?我当时愿意拿我的寿命换她,可是……唉,我还是不会说话,我的意思就是说,你不要伤心,去世的亲人都在看着我们呢。”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李茜整个人都颤抖起来,嚎啕大哭,止都止不住,哭到最后,她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手脚都在无意识地抽搐着。
沈巍赶紧出去叫校医,郭长城还从没见过一个人能伤心成这样,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校医平时只开感冒药或者止泻药,没有给人打镇定剂的工作经验,一看这样子,立刻大笔一挥:“转二院啊!”
郭长城只好跟着沈巍一起把李茜带出校医院,送去医院,坐在沈巍的车上,按着一个奄奄一息的陌生姑娘,郭长城透过车窗看着渐行渐远的龙城大学,越发觉得,工作这玩意,可真是糟糕透了。
沈巍既不是李茜的导师,也不是她的辅导员,更不是年级思政,作为一门选修课的任课老师,他实在是已经认真负责到仁至义尽的地步了,至少郭长城就从没从他们那小破学校见过这样好的教授。
挂号、垫付诊金都是他在操办,直到把人送进急诊了,郭长城又看见沈巍在楼道里打电话跟同事询问李茜的情况和家人联系方式。
尽管沈巍的语气一直不紧不慢、彬彬有礼,郭长城还是听出了问题。沈巍和李茜的父亲通电话的时候,他总是一句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似乎一着在被对方打断,片刻后,沈巍就有些无奈地放下了电话,捏了捏鼻梁,又打了另一通电话。
一连几通电话都是这样。
郭长城冷眼旁观,觉得沈巍不像是通知家长学生的病情,其艰难程度简直像是在上访——那头亲爹亲妈,姑姨娘舅,一个个跟踢皮球似的互相推诿,最后也没有一个人说要来看看。
连郭长城都听出了几分火气,心想,这真他妈的。
清官难断家务事,别人家里就是这样,沈巍也没别的办法,挂了电话,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墙上皱眉。
他宽肩窄腰,双腿修长,长袖衬衫袖子扣得严严实实,鼻梁上架着无框的眼镜,这么一看,简直就像是香水广告上充满禁/欲气息的男模。他一声不吭地静立了片刻,郭长城几乎以为他会张嘴骂人,可是沈巍依然是什么话也没说。
片刻后,沈巍眉间皱出的痕迹还在,却抬起头对郭长城笑了笑:“今天真是谢谢小郭警官了,不如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一个人照顾这学生就行了,别耽误你别的工作。”
“我……我没有别的工作……”郭长城讷讷地说,正好和从他随身的袋子里奋力露出一个头的大庆对上眼,他在猫咪碧绿的眼睛注视下,鬼使神差地脱口说,“赵处就说让我跟着她,没说让我查什么,也没说让我什么时候回去……”
当郭长城被赵云澜忽悠出来的热血退去的后,他就本能地从这趟莫名其妙的任务里明白了什么——他是木讷,但是不傻,跟着个病病歪歪的小姑娘才不是什么锻炼人的任务,赵处这多半是嫌他碍事了。
也是,他这种狗屁能耐没有、只会添乱的人,能进特殊调查处,本身就是靠关系……才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已经办砸了不知道多少件事,这样的废物,谁愿意要?
“你们赵处不是那么想的,”沈巍无奈地说——虽然他心知肚明,赵云澜妥妥地就是那么想的,“别多心。”
郭长城再次忧郁成了一朵肥头大耳的蘑菇。
过了一会,医生出来了,说李茜是受了刺激,加上她长期处于负面情绪,营养不良,低血压,反应比较激烈,已经给她打了镇定剂,睡过去了,建议先住院。
沈巍只好又给她办了住院手续,两人一猫的神奇组合在医院陪着李茜,直到这天太阳西沉,她的家人也没有一个过来看看的。
郭长城轻声问:“沈老师,她家里人不管她的么?”
沈巍不知说什么好,于是叹了口气。
郭长城坐在李茜的床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要那样的伤心、情绪反应会那么的激烈,哭到抽搐,甚至去跳楼……
因为世界上或许唯一一个爱她的人已经不在了,从此没人会在意她喜怒哀乐,没人会一直地殷殷注视着她的背影,一边留恋,又一边希望她能走远一些。
而夜幕,就这样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