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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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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答许唐蹊时语调沉稳,但其实他远没有表现得那样平静。许唐蹊患有哮喘,一旦感冒生病,情况可能会比常人糟糕许多,甚至在许唐蹊小时候,最严重的那一次感冒,让她进了重症病房,这也是为什么家里人都对她的身体格外小心。他看着装在袋子里的羽绒服,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句巧合,或者是说,幸好自己给易辙买了件衣服。

    无论假期大小,一中的开学都是定在最后一天假期的晚上,学生们要在晚自习之前到校。许唐成没有开车回来,许唐蹊反倒很开心,自己打电话约了同学,早早就出了门。

    周慧看着许唐蹊的背影摇头,跟许唐成说:”你不送她,她倒是跟撒了欢似的,说了多少次走路稳当点稳当点,就是记不住。”

    一旁的许爸爸老好人般打圆场:”哎呀,没那么夸张,她这种程度,稍微蹦两下没事。”

    “怎么没事啊,那医生说了……”

    “医生说不能做剧烈运动,要看自己的身体情况,”许岳良接嘴,“那你也不能成天管得她动都不让动吧,孩子不憋得慌啊,再说适当动一动也对身体好啊。”

    周慧一像细心谨慎,又出于对女儿的保护,恨不得把她天天都捧在手里护着,许岳良却觉得她有时纯粹是过度担心,适得其反。虽都是出于对孩子的一番好意,二人这么多年还是时常会为许唐蹊的身体斗嘴。

    “我管着啊,那你别用我管,以后腿疼别告诉我。”

    “哎哟,你这不讲理了,怎么又说到我身上了……”

    成絮刚剥开一个桔子,递在手里,不知道给谁。许唐成走过去摘了一半,冲正神情严肃看着他的成絮摇摇头,示意他这是常态,不用担心。

    他看了看墙上的挂表,6点20分,拎上羽绒服,打开了家门。

    易辙正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找钥匙,焦躁的关头,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又找不着了?”

    回头,看到倚着门框站着的许唐成。楼道的光线很暗,许唐成的一半身体还被黑暗掩着。

    “唐成哥。”他叫。

    许唐成点点头:“不能把钥匙固定放在一个地方吗?”

    易辙动了动唇,不知道说什么。他自己没这习惯,也不是故意要乱丢,只是就是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它随手扔在了哪儿,像是选择性失忆,在进门以后就对钥匙完全失去了印象。

    “我可以进去吗?”

    易辙点点头。

    客厅整体的样子和许唐成从门外窥见的那一部分完全吻合,沙发上散落着女人的衣服,高跟鞋东歪西倒地伏在各个角落,没有净化空气的绿植,没有加湿器,甚至连墙上的挂钟,也早已不知在那个时刻停了多久。

    许唐成的脑袋又转了一个角度,看到乱糟糟的饭桌上摆着一桶泡面。

    许唐成突然的到来,让易辙有些不知所措,还因为这乱极了的家里,产生了一些揉杂着羞耻感的尴尬。他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将自己不好的一面暴露在许唐成面前。他飞快地将一张沙发上的所有衣服扫到胳膊上,一股脑地扔去了厕所,关上门,觉得脸上忽然开始发热。

    “唐成哥,”他有些不自然地指了指那只沙发,“坐。”

    许唐成看着他有些躲闪的神情,笑了笑,将手上的袋子往地上一放:“不坐了,帮你找找钥匙吧。”

    泡面的气味还散在空中,未全散去。易辙看着许唐成的动作,恨不得现在摔碎一瓶空气清新剂,彻底盖住这难闻的泡面味。

    毕竟是别人家里,沙发、地毯上的衣服许唐成总不好去翻,便只把搜寻的范围定在了电视柜和茶几上。按理说一把钥匙不会不翼而飞,可偏偏他们两个人找了半天都没找到。许唐成总算体验到了易辙每日出门前的训练难度,他将手中的纸抽盒子倒了个过儿,确认是空的之后又原原本本地放回,顺便调整到了让人舒服的角度。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半晌,他扭身碰了碰正背对他的易辙,问道:“你该不会每天进门第一件事,就是把钥匙先藏起来吧?”

    话说着,许唐成随手拎起了放在一旁的茶壶。

    本只是不抱希望、不走心的一个探查,却没想一枚泛着光的钥匙就躺在那一小块刚露出的玻璃上。

    许唐成愣了愣,翻着手腕去看茶壶底座的形状。

    “你可真是……”他笑得低了头,“技术高。”

    茶壶底的面积不大,凹进去的弧度也不大,但凡那钥匙放偏一点点,茶壶都不可能立得稳当。

    易辙在一旁站着,手里还拎着一个被拆开了一角、呈一派凋零之相的沙发垫子,他看到许唐成站起身,朝他伸出一只手。

    钥匙落到手里是冰冰凉凉的,连同着不小心触碰到的,还有许唐成手上的温度。也是凉的。

    攥着钥匙回过神来时,许唐成已经往回走了两步,弯身去鼓捣他拿来的那个大袋子。

    很轻微的,易辙皱了皱眉。

    家里的暖气供热并不好,特别是客厅和次卧的,最多只能比易辙的手热乎那么一点点。暖气不热这种事向西荑当然不会管,易辙不懂,也毫不在意。可现在,他突然就觉得自己该把暖气修好的。

    易辙把手里的垫子又扔到沙发上,垫子弹了两下,歪斜着靠在那,有些狼狈。

    “我家有点冷。”他清了清嗓子,“唐成哥,你要是没事,就快点回去吧。”

    “这是在赶我走么?”许唐成笑了,边直起身子边问他。

    “我不是。”易辙嘴拙,连解释都只局限于这种苍白的主观否定。

    “陪成絮去买衣服,看到这个,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许唐成拉开衣服的拉链,两只手攥着肩膀的位置,在空中抖了两下,“被压得久了,还没蓬起来。算了,你先试试大小吧,我也拿不准你应该穿哪个码,不合适再去换。”

    许唐成说着,已经停到了易辙身前。他把衣服朝他递了递,却没人接。许唐成看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件衣服,便有些迟疑地问:“样式不喜欢?没关系,可以换……”

    “没有。”

    易辙抬起手,攥上衣服的袖子,像是不敢用力般虚握了一下,又放开。

    “好看。”

    羽绒服算是很合身,肩线吻合,罩在校服外面的宽松程度也正好。像看许唐蹊的新衣服一样,许唐成揪着易辙的胳膊把他转了个圈,打量着有没有哪不合适。

    “这款的袖子好像设计得有点偏长了,不过这样倒也暖和。我本来想给你买副手套,结果今天看的那些真的太丑了,我估计给你买了你也不愿意戴。”上上下下都看到以后,他抬头问易辙,“你觉得呢?要不要去照照镜子。”

    “不用,”易辙沉默了一会儿,低头看了看,“我觉得挺好的。”

    “那就不换了,”许唐成决定说,“我给你把标签剪了,你待会就穿着去上学吧,今天夜间降温。”

    要剪标签,却没有找到剪刀。易辙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客厅翻腾了一会儿,依然没有头绪,便转身对许唐成说:“我屋里有指甲刀。”

    许唐成点点头,看着他走向卧室,推开门。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他跟了几步,到了门口。

    这个卧室的物品摆放风格和客厅一脉相承,除了没那么多衣服外。许唐成又往里走了几步,到了易辙的书桌前。令他没想到的是,易辙的书桌上竟然放着很多试卷、习题,而且大部分都有做过的痕迹。他的目光扫过薄薄的一角纸,上面打着长方形的格子,列着人名、成绩。

    易辙还低着头,许唐成自作主张,伸手将那张纸拽了出来。

    第26名。

    “进步了这么多?”许唐成惊讶,笑着歪头看身旁的人,“挺厉害啊。”

    易辙看着,没说话。那张被折出了许多棱块的成绩单被捏在许唐成的手里,上面印刷着的那一行属于他的数字,也正在被他的目光扫过。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这种体会,憋足了劲,使足了力,披星戴月地折腾着,好像就是为了换一个人这样一句寻常的夸奖,这样冷静的一眼。像是一骑红尘妃子笑,只不过滚滚尘烟和飞驰骏马,都是自己经历。

    “有点偏科,但也不厉害……”许唐成思考着说,“语文还差一点,我看前20的人,最低分是118,最高分137,你102,差得稍微有点多。”

    “嗯,我以前语文更不好,我同学帮我补了补。”

    易辙说着,手还在抽屉里胡乱地翻着,但眼睛却一直在留意着许唐成的表情。

    “语文是哪部分分低?”

    易辙低头,推上抽屉:“作文,不会写,阅读理解也理解不了。”

    不该笑,许唐成却还是笑了出来。也是,看易辙这样子,也不是个会照着模板写高中作文的人,阅读理解里那些弯弯绕绕的句子深层含义,怕更是要被他嫌弃。

    指甲刀到底还是没有找到,易辙郁结地拍了拍脑袋,他明明记得上次用完之后就放在桌子上的。

    “好了,”见他还要找,许唐成赶紧打断,“再找下去,一中的晚自习都要下了。哎,干吗呢!”

    易辙见剪刀也找不到,指甲刀也找不到,索性一使劲,打算把标签绳拽开。刚用力,就被许唐成喝住。

    “别拽,勒了手。”许唐成凝着眉拉开他的手,一看,果然已经勒红了一条,“你急什么,找个打火机烧开就行了,这你肯定有吧?”

    这个有。

    易辙用没被许唐成拽着的那只手摸到裤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许唐成接过去,把拉链头划到易辙胸前的位置,再”哒”的一声,摁出了一簇火苗。

    火苗跳着,凑近了那根线,也镌刻了一双眼。

    明明只是个小火苗,易辙却像是隔着这么远都感觉到了它的热度,而且是一浪接着一浪,拍热了他的呼吸。

    整个晚自习,他的脑袋里都是许唐成低头给他烧断标签时的样子。赵未凡来收作业,就看到他在一张物理卷子上不断地划拉着C2H4。

    看了一会儿易辙都没反应,赵未凡猛地低头,把脸凑到易辙面前。

    “我靠,”易辙把笔一扔,吓得朝后打了个挺,“你吓死我了。”

    “哥们,你是恋爱了么?”

    赵未凡这话一出,易辙的视线就凝固住了。接下来的时间,他对赵未凡的问话一概没反应,皱着个眉,一直看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发呆。最后气得赵未凡把他桌上写满了C2H4的卷子一收,冲他撂狠话:“等着老郑收拾你吧!”

    赵未凡往前走了几步,还觉得不解气,抱着一摞卷子、甩着马尾走回来,使出浑身的劲往易辙的后背上狠狠一拍:“神经病,在屋里还穿羽绒服,热死你!”

    易辙这下反应很大,他一下跳起来,还伴了一声“操”,而后扒着肩膀使劲往后背看,还没顾得上看清楚就先对着赵若凡的背影喊了句:“你不刚往黑板上抄完题吗!洗手了么你!”

    赵未凡头也没回,一颠一颠地走了。

    易辙坚持穿了一晚上羽绒服,到了最后一节晚自习的时候,热得他浑身呼呼的,他同桌看他脸都红了,也不敢直接说你把衣服脱了吧,只能拐着弯地问他:“你热不热?”

    “不热。”易辙瞥了他一眼,就没再搭理他。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朝后歪着身子,往他桌膛里看。

    “你把羽绒服塞桌膛里啊?”

    “啊。”同桌没明白这问题是怎么个含义。

    书桌都是木头的,难免哪里有点翘起来的木刺,易辙心想这刮坏了怎么办。他往四周看了看,发现有人的脚底下放着一个大纸袋子,里面装着衣服。

    “你怎么不弄个袋子?”

    同桌看了一眼,抿抿唇,小声说:“女生才用袋子……”

    易辙把这个衣服到底放哪的问题想了挺多遍,还是决定明天把那个大袋子给带过去。

    那天他心情好,下了晚自习后又骑着车围着小城兜了好几圈。再去到那个斜坡的时候,他把帽子也勒上了,明明天气预报说了大幅度降温,他却一点都没觉出冷,只觉得冬天的夜晚突然有了满天星,月亮也亮得像盏灯。

    回家的路上已经空无一人,易辙停了车,三步并两步地跨上楼。要用钥匙开门时,却看到门把上挂着一个钥匙链。

    是个小女孩的样子,红头发,特别大的圆眼睛。

    易辙没急着摘下来,而是先蹲下,把这个钥匙链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思来想去半天,觉得这风格只有可能是许唐蹊,想着明天碰上她的话问一问,却又在将钥匙链取下来时,心念一动,掏出了手机。

    11点半,应该还没睡吧。

    他踮着一个指尖操作着键盘摁键,发出了一条带着别的心思的消息。

    “我门上有个钥匙链,是唐蹊给我的么?”

    捏着手机,让它在手指间来来回回地滚了好几个遍。

    回答他的不是一条短消息,而是一阵还不算熟悉的铃声,振亮了刚刚在等待中暗下去的声控灯。

    “现在才回去?”

    电话接通,许唐成先开了口。

    “嗯,你还没睡?”

    许唐成说着刚刚准备睡,又问他钥匙链好看么。

    “好看,是唐蹊给我的么?”

    许唐成却说:”我给的。”

    “你?”易辙不敢相信地看了看手里的东西。

    许唐成在那边笑了:“怎么,我给的不行?”

    “不是,”易辙用手碰了碰小女孩的红头发,“有点……太少女了吧。”

    “是,我也觉得。不过我在家找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链,这个好像还是以前唐蹊买的,你就凑合着用吧,起码拴在钥匙上,找起来比较容易。”许唐成大概也觉得易辙拿这个这样的钥匙链实在好笑,说话间都在笑,“其实挺可爱的,多好看啊,别人要问你,你就说是你女朋友送的。”

    如果说晚上赵未凡那句“恋爱”只是让他发了一阵呆,许唐成这句“女朋友”,就是彻底将振得他昏聩。

    他拼命拉回自己的思维,才能勉强辨别出许唐成接下来的话。

    “你知道她是什么卡通人物么?”

    易辙摇头,又赶紧对着空空的楼道补充:”不知道。”

    “飞天小女警。”许唐成应该心情特别好,给他很详细地介绍着,”你这个叫花花,还有个黄的叫泡泡,还有个绿的,我忘了叫什么了,以前被唐蹊拉着看过好一阵……”

    听筒可以让人的声音变得更好听,哪怕是很多年以后,易辙学了通信,知道了信号传输要经过调制、变频、滤波、解调等等一系列的过程,会产生失真,会在传播中混入噪声,他还是坚持这样认为。

    大概是因为,科学给人理性的思考,而情感,给人的则是不理智的执念,和一腔孤勇。

    他攥着那个飞天小女警,背倚着紧闭的大门。楼道的灯暗了,又在他说话间亮起来,再暗,再亮。一次次的交替间,他都清楚地记着,在这一通电话的开端,他没有叫那一声,“唐成哥”。

    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