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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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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许唐成看来,易辙好像真的是迅速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他不再频繁主动地找他,但在两个人偶然碰上的时候,该有的话不会少,该有的关心也一定都有。有时候他出门,能看到对面又敞着门,易辙又在屋里四处翻着钥匙。他过去调侃两句,易辙就不好意思地朝他笑笑,说自己也没办法,就是怎么都改不了这臭毛病。

    一如往常的场景,都会给许唐成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放假前的那一段纠结无措、进退维谷,仅仅是他不清醒,迷糊地做了一个梦而已。

    但每次夜里,在因为各种原因突然醒过来时,他又都会在昏沉间再次看到那双眼睛——还是带着怔愣迷茫的神情,在人声鼎沸中,越过一片光亮,定定地看向他。

    明明那双眼睛的主人并没有要表达什么,看在许唐成的心里,却好似都是无声控诉。

    每次看到这里,他都再没办法让那晚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继续演下去。易辙的道歉,离开,连着那片纷扬消融的大雪,渐渐的,都成了他的不敢回忆。

    于心有愧,所以每每都是戛然而止,只余了暖黄的灯,和被孤独分割的人。

    辗转伏枕,他没想到,一句“舍不得”,竟然是这样心酸刺骨的滋味。

    许唐成总顶着一对大黑眼圈在家里晃荡,弄得周慧还以为他又在钻研什么赚钱的门道。

    “你这是股票又赔了么?”

    许唐成被周慧问得莫名其妙:“没啊。”

    “我当着你又成天不睡觉看股票呢,你可别再那么不要命了啊,家里钱够够的了,别掉钱眼里去你。”

    在许唐成刚上大学的时候,赶上许岳良做手术,许唐蹊又正好换了一种进口的药,家里资金突然显得有些紧张。倒也不至于影响生活,但许唐成防患于未然惯了,再加上他给自己设定了一条科研的路,知道离自己正式挣钱还远得很,就开始琢磨怎么搞点副业。他觉得打零工挣钱太少,又要照顾学习,平时不可能有大把的时间能花在校外。想来想去,当时的他就想到了买股票上。

    现在想来,那时候自己也是无畏得很。一共一万块的本金,就敢投到这种风险很大的事情上。大概还是年轻,所以把事情想得直接简单。但那会儿他也是真的拼命,一个门外汉要炒股并不容易,为了琢磨那些,他经常整夜整夜地不睡觉,看资料、做分析。虽说最后的结果也是好的,但他那副豁出命去的样子可把周慧吓得够呛。

    “哪儿跟哪儿啊,”许唐成叼着一块面包片,被周慧的话噎得哑口。他忽然感觉,自己完全像是活在了两个世界,一个世界是现在,和周慧说着不对题的话的现实,另一个,则是秘密的,只属于易辙和他两个人。

    只是,那个秘密世界里光线熹微,他囿于原地,触不到他,也渐渐,像是要看不到他。

    这一年的三十和往常也没什么两样,易辙家依然黑着灯,许唐成从大伯家吃了饭回来,让许唐蹊先上了楼,自己蹲在楼下抽了几根烟。易辙在这时发来了一句“新年快乐”,他看了半天,才回了同样的四个字。

    再抬头,上方的天空已经又铺满了五彩的烟花。

    明明是绚烂万分的景色,却没由来引出他的一阵失落。他看着一颗一颗的烟花把黑暗炸亮,叫嚣着冲破天际。此起彼伏的争艳,映衬着光芒的欢呼,都像是在告诉他,原来不管是谁经历了怎样的故事,新年都还是热闹的。

    世界这么大,容纳了这么多的事物情感,时间永远在正常前行,一个个节日循环往复,从不会在乎哪盏灯亮着,哪盏灯灭了。谁去了哪里,有着怎样的心情,也根本不会对这番热闹有任何影响。

    说到底,你于亲近的人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于整个世界的空间而言,却不过是一粒普通泛滥的浮尘,生或死,喜或怒,都实在微不足道。

    焰火的颜色消逝于眼底,一个可怕的假设就这么成了形。

    许唐成仰着头,眨着眼,忽然想,万一,有人从来没遇到那份不可或缺呢。

    嗓子刺痒得难受,他夹着烟,低头咳了半天。平静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这段时间抽烟也抽得太凶了点。

    许唐蹊在这个假期热衷于烘焙,经常跑到同学家去鼓捣,有时候还会很兴奋地带回几块曲奇、小蛋糕,要许唐成他们尝。见她这样喜欢弄这些,许唐成便悄悄合计了一下手里的钱,拿出了一些,给家里买了个很不错的烤箱。为此,周慧数落了他好半天,说这烤箱能用几次,明明家里有微波炉就够了。许唐成笑笑,拿着说明书,一条一条地给她解释烤箱能做什么微波炉不能做的事情。

    他把一个烤箱吹得花里胡哨的,周慧却非常不以为然:“得了吧,我还不知道她,她今天喜欢这个明天喜欢那个,哪次不是十分钟热乎劲?我看这个烤箱她能用五次都是好的。”

    一旁的许唐蹊当然不服气:“不可能,我都跟我同学学了好多了,明天我就给你们烤曲奇。”

    周慧断言她烤不出来,许岳良倒是在旁边一边看新闻一边呵呵地笑,说要等着吃。

    许唐蹊立了志,许唐成自然要带着她去买材料。两个人在午饭后出门,正碰上易辙一步两阶地跨上楼梯。

    看见上来人的表情,许唐成微微一愣:“怎么这么高兴?”

    易辙两只手都插在羽绒服的兜里,他又往上走了一阶,离他们近了一些,才说:“易旬要过来。”

    “易旬?”许唐蹊疑惑地重复了一声。

    易辙的父亲和弟弟搬走这么多年,从没回来过。所以对于许唐蹊来说,“易旬”这个名字早已变得模糊极了。站在一旁的许唐成则先是被易辙感染得一样高兴,接着,便有些奇怪易旬怎么突然来这边了。

    但看到易辙一直微微翘着的嘴角,他也没说什么,觉得只要他高兴,就挺好的。

    易辙却像是看懂了他的疑惑,简单解释说:“他要到北京去看个什么音乐会,我就问他要不要回来这看看,他说看完了就来,还要住几天。”

    听着他们的话,许唐蹊也记起了易旬到底是谁。说起来,小时候她还是经常和易旬一起玩的,毕竟易旬直到搬走的时候,都还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孩。他没有易辙的敏感,没有因家庭而起的自卑退避,当然也不知道什么叫保持距离。他很爱往许唐成家跑,说周慧阿姨做饭好吃,唐蹊姐的故事书非常多,唐成哥会带他玩游戏,对他特别好。

    “你们去干吗?”易辙问。

    “去买做曲奇的材料,”许唐蹊笑,然后忽然想到什么,赶紧说,“易辙哥,等我做好了曲奇给你送过去,正好,等易旬来了我可以给你们做可多好吃的。”

    易辙点头应下来,之后侧开身,想让他们先通过。许唐成却在走到他身前的时候停下,他看了看他,说:“你要没事一块去溜达溜达吧。”

    说出这话的时候,许唐成心里是忐忑的。从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于易辙非常了解,他会做什么决定,会不会答应一件事情,自己心里都非常有数,也从来猜不错。但经历了之前的事情,他已经不再那么确定。

    因为似乎不管易辙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出去,都有非常充分的理由。

    然而,易辙却没留给他多少忐忑的时间。他很快点点头:“好。”

    易辙跟在许唐成的身后往下走,认为直到现在,自己的表现都是可圈可点的。

    放假的这几天,他自己想了很多,最主要的思考内容,就是到底要以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许唐成。在他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些问题早就在他的脑海中过了很多遍。最终,他想通了一般总结出了很有用的一点——他表现出来的对他好,要比实际想的对他好的程度弱一点。

    这些天向西荑没回来过,他一直都是自己在家,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打开电视随便看。这个时间,电视剧频道总会播放一些译制片,大部分都是日韩的家庭剧,琐碎冗长,五十集起的那种。易辙无事可做,就任由电视里的人喊着、念着。

    他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总结出了那么一条相处原则,很巧合地,刚总结出来没两分钟,就听到电视机里一个烫了妈妈头的中年女人说:“克制是成长的第一步。”

    这句话冠冕堂皇,易辙却像是被用铁锤敲了一下心。一句空泛无聊的话,一旦你有切身的体会,便会有了自己的理解。他就觉得这句话挺有道理的,什么东西不能碰,他早就应该掂量清。

    画面中,女主人公在大雨中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根本就不懂我。”

    易辙忽在这明灭的灯光中觉出些荒谬,自己竟然在这样一部肥皂剧里,捡到了“成长”两个字。

    但有时候就是这样,人或事,再或道理,你注意到他们之后,才会发现,其实你一直在生活中同他们不停地偶遇。只不过,从前你没意识到有一个穿绿衣服的人,即便他无数次和你擦肩而过,你也没给他分去过半点注意力罢了。

    许唐蹊的曲奇到底没能做成功。充斥着淡淡香味的厨房里,许唐成看着那软趴趴的一坨,很谨慎地开口:“你确定……曲奇是这么做的?”

    许唐蹊举着沾满了黄油面粉混合物的双手,犹犹豫豫:“嗯……我觉得没错啊……”

    两兄妹对视,半天,竟然谁也没说出话来。

    这坨不明物体被周慧嘲笑了好一阵,气得许唐蹊晚上拿着本烘焙指南跑到许唐成屋里研究,说明天一定要做成功,给自己证明。她看着看着就睡了过去,许唐成把她抱回屋,放到床上,她眯着眼都还在念念不忘地嘟囔:“哥,你帮我做。”

    “帮你做,”许唐成忍着笑,轻声答,“睡吧。”

    给她关了灯,关了门,许唐成回屋后,又自己对着烘焙指南和电脑研究了好一会儿,第二天就把曲奇做了出来。

    许唐蹊端着一小盘,小碎步地跑着去了周慧他们的屋,嚷嚷着要让他们尝尝胜利的果实。许唐成则看着那堆曲奇思考了一阵子,装了一些,给易辙送过去。

    但没想到敲了半天门都没人应,他打电话一问,才知道是易旬已经来了,现在他们正在外面玩。

    “已经来了啊?”许唐成端着曲奇又回去,进屋后想了想说,“那你们要有空的话来家里吃个饭?我之前跟我妈说这事,她还说真的太久没见着易旬了,估计都长成大小伙子,不认识了。”

    电话那端的人似是犹豫了两秒,后说:“我问问他吧。”

    挂了电话,许唐成看了那盘曲奇半晌,松了口气。他捏了块最难看的放到嘴里,坐到椅子上慢慢嚼着。

    虽然不是那么成功,但味道口感也算是说得过去。

    一点成就感,却盖不住更大的失落感。

    几天都在筹措,到了邀请的时候,他竟然都忘了说一句:大过年的,也想让你来吃顿饭。

    易旬的确已经变成了大小伙子。所以说,许唐成不得不尊重并敬佩基因这个东西,易旬还没上高中,竟然就已经比他高了。许岳良和周慧都赞叹了一声易家两个孩子都长得好,许唐成在两个大高个身边站着,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大哥的威严,有种“岁月催人老”的意思。

    周慧以前就挺喜欢易旬的,最开始也是心疼他一个小孩子,在家里饭都吃不好,便总招呼他和易辙来自己家吃。相比于易辙的沉默,易旬要嘴甜得多,永远都是一口一个“好吃”,而且像无底洞似的给多少吃多少。对于一直把重心放在家庭的周慧来说,一个不会撒谎的小孩子肯定自己的厨艺,可是再高兴不过的事了。

    易旬过来还带了不少礼物,许唐成无意中扫了一眼,顿时有点怔。他看了易辙一眼,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

    周慧做了一大桌子菜,还特意做了易旬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糖醋排骨,摆桌时,就一个劲说今天菜多,让他和易辙都多吃点。许唐成到厨房准备碗筷,临进去的时候给坐在沙发上的易辙打了个眼色,易辙立马站起身,也跟着他进了厨房。

    四下没人了,许唐成才小声问:“易旬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刚才看到那些袋子,他真的有些惊讶。几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单看牌子,就属于许唐成平时看都不会看的那种。周慧和许岳良不懂得这些牌子什么的,虽然连声说着不用买这些,但易旬一口一个自己的心意,他们也就收了下来。

    当时的情况许唐成不好说什么,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易辙不知道怎么解释,事实上,易旬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这种标准。但他并不想告诉许唐成这些,因为他也觉得易旬这么个花钱的方法非常奇怪。无论什么东西,他好像只买最贵的,他陪他商场,易旬看上什么的话,连价钱都不问就直接结账,好像过于太大手大脚了了一些。

    “他应该就是觉得……很久没见你们,所以想送点好的礼物吧。”易辙违着心,撒了谎。

    许唐成握着筷子皱皱眉,不知在想什么。

    见他没再说话,易辙也不想再继续谈论这个问题。他端过一摞碗刚要往外走,身后的许唐成却又叫住他,问:“你们这两天住哪了?我看你们没住家里。”

    顿住脚步,沉默过后,易辙“嗯”了一声。

    “在星凯。”

    星凯算是他们这最高档的酒店,而且属于酒店的定位就不是给大众住的那种。提起这件事,易辙心里依然不太舒服。他知道易旬应该不愿意住家里,所以早就已经挑好了一个酒店。谁知,易旬和他坐着出租到那里,都没下车,只隔着车窗看了一眼就说这地方太破了,跟司机说去市里最好的酒店。

    这些年向西荑养易辙的方式就是每三个月给他一次钱,连转账都懒得弄,直接扔给他一摞现金了事。易辙的花销很小,只用了那些钱里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都一股脑扔到了柜子里。

    在很多事情上,其实易辙的原则性强得可怕。星凯的费用他并不是真的负担不起,但他认为,为了住这么个酒店去花向西荑那么多钱,完全没有必要。

    弟弟来找自己玩,还是弟弟出钱住宿,就算是易辙不喜欢人际那一套,也会觉得这样真的是尴尬又别扭。

    许唐成察觉到易辙不想多说这些事,立即转了个话题,结束了关于易旬的询问。他那时其实也没太当回事,只觉得易旬是被父亲娇惯了,在用钱上不知道节制而已。

    却没想,短短的几天,他完全颠覆了他记忆中那个小弟弟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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