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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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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

    春光正好的星期天早上,七岁的周缇缇礼仪端庄地坐在餐桌前,用英语向对面她的母亲询问这个暑假能否再去香港玩一趟。

    去年这个时候一家两口加上康宸三人正在香港。周缇缇在康宸的纵容下买了好吃好玩大批东西,又在迪士尼玩得不亦乐乎,以至于乘航班离港时抱着玩具熊仍然回头遥望恋恋不舍。康宸向她允诺今年仍然会带她来玩,杜若蘅当时没有听见,可是周缇缇已经心心念念地记得了一年。

    周缇缇满怀渴望地望着杜若蘅,后者却咬着面包有些神思不属。周缇缇对母亲的反应有小小不满,可她仍然听话地吃完了早餐,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然后自己换好衣服等着母亲收整完毕带她去逛街。

    然而杜若蘅没有如期行动。她坐在沙发上叫周缇缇过去,神情有点严肃,然后告诉女儿要跟她商量一件事情。

    然后杜若蘅说:“缇缇,假如妈妈和康宸叔叔会结婚,你会不会同意?”

    周缇缇猛然安静了几秒钟。脸上出现的更多是有些诧异。然后说:“康宸叔叔向你求婚了吗?”

    “是的。”

    “什么时候?”

    “昨天晚上。”

    “你答应了?”

    “妈妈还在考虑,没有下最后决定。”

    周缇缇抿着唇又安静下去。她垂下眼睛,没什么表情。最后抬起脸,望着杜若蘅:“我的意见很重要吗?”

    “如果你反对的话,妈妈不会结婚。”

    “那么如果我不反对的话,你就要结婚了是吗?”

    杜若蘅柔声说:“妈妈现在想先问你的意见。并不一定就答应。而且就算是真的结婚,也必须是你百分之百愿意了才行。”

    周缇缇良久没有回应。她的一张小脸随着年龄增长而越来越漂亮,眉眼之间也越来越像她的父亲。脾气秉性也是一样。明明这三年来她与亲生父亲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个月,可仍然隐隐沿袭了他处世的态度,极富有主见,小孔雀一般的傲慢,并且执拗。

    周缇缇最后抬起头,她像个小大人一样望着杜若蘅:“我不知道。我需要想一想。”

    这条消息在几天之后传到T城时就走了样。沈初受人之托请周晏持帮忙办事,主客加上中间人三个一起打球,并且约定了一杆十万起的赌注。沈初在开头就输了周晏持三杆,白花花的三十万让他肉疼不止,眼看周晏持又要挥杆,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听说远珩又要董事会换届选举了?”

    周晏持随口嗯了一声。

    沈初笑着道:“康宸进入董事会,还不如康在成那个老家伙好嚼吧?”

    周晏持不想理会他,银灰色球杆已经抵在高尔夫球的边缘,正要挥出去,沈初袖着手,望着树上一只喜鹊鸟说:“我听说杜若蘅跟康宸订婚了哎。”

    周晏持的白色小球滴溜溜滚了出去,在球洞旁边打了几个旋儿,最后不负所望地停在了草丛里。

    杜若蘅找了个时间约苏裘喝咖啡。中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告诉她康宸已经求婚。苏裘一口咖啡呛出来,咳嗽了半天才说你们俩至于多这一道程序么,反正结不结婚不都是一样过。

    杜若蘅笑说:“于是你总算找着机会诠释你的不婚主义了么。”

    苏裘说:“这跟我没关系好吧。主要是你们俩连情侣都不像,还夫妻呢。”停了停,问,“他怎么会突然想起跟你求婚?”

    杜若蘅也认为康宸的求婚有些突然。从心底说她并不准备迎接一场新的婚姻,这是从她离婚之初就隐隐有过的想法,在三年前变得更加坚定。她曾跟康宸聊过这个话题,那时候他们还没成为男女朋友。

    康宸在去年夏天晋升为杜若蘅的男友。但是按照苏裘的话说,杜若蘅之所以同意,很大部分是觉得对康宸心有歉意,认为蹉跎了他的岁月太久才会答应。因为按照苏裘的观察,身为康宸女友的杜若蘅与自由单身的杜若蘅并没有什么不同。两人的相处还是那么微妙。

    该独立不该独立的地方她都一样独立,有些需要商量的事她要理智告诉自己一遍之后才能想起要跟康宸提及。苏裘常常说,康宸之于杜若蘅的作用就跟送货员差不多,也就提一袋大米或者食用油的时候才能想起。

    杜若蘅缺乏激情来点燃一段新的恋情。工作的忙碌与对周缇缇的照料给这种现象找到了借口,然而杜若蘅心知肚明这不是全部理由。她仍然留有阴影。不管康宸如何温存体贴,她对待他的态度一直不温不火。不会排斥,但也不想特别亲近。康宸影响力一般,从一定程度上说他还不能改变她的某些习惯,比如遇到棘手问题时的第一反应不是求助而是自己解决。

    杜若蘅为此对康宸心有愧疚。康宸越大度与表现得不在意,她就越愧疚。但无济于事。杜若蘅已经离婚五年仍是这样,苏裘说她的精神洁癖愈演愈烈,已经达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杜若蘅撑着下巴笑着说:“你说他是不是看上我手里的钱了?”

    苏裘挺正经地回答道:“比起你的姿色,那确实更有可能。”

    杜若蘅笑而不语。苏裘说:“那你究竟想不想答应给个准话嘛。”

    隔了一会儿,杜若蘅才说:“我本来是以为周缇缇会喜欢这个变化。这两年来她看起来对康宸很有好感。”

    “但是?”

    母亲准确揣摩到了女儿的心理:“虽然不知道究竟是因为什么,但比起惊喜来说,她好像更惊讶。”

    杜若蘅临近傍晚的时候接到电话,曾经负责治疗她抑郁症的那位初中同学告诉她,现在她正在S城参加一项会议,正好住在景曼花园酒店附近,不知是否有空见上一面。

    杜若蘅赶到一楼大堂,对方正在休息区等着她。看到她后打量全身,最后笑着说:“看样子气色还不错。”

    杜若蘅说:“全是托你的福才对。”

    两人一起吃晚饭,聊了各自近况,对方突然问她:“你和周晏持还有联系吗?”

    杜若蘅静了静,她已经有太久时间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需要回想才能说出答案:“没有了。”

    对方看了看她的脸色,沉吟着问道:“那你还想知道他的近况吗?”

    杜若蘅不假思索,笑着说:“都成路人了,哪还有这个必要。”

    晚上杜若蘅回到景曼,在电梯口碰见了康宸。

    他今天依然穿得妥帖,但不如昨晚烛光晚餐时那样衣着精细。其实现在回想,昨晚的求婚有很多迹象,却都被杜若蘅忽略掉。他们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很多,但真正浪漫而精致的晚餐却通常是在某些节日的时候。昨天恰好是康宸的生日,但往年康宸不会在意这种时候,今年他却特意将周缇缇避开,安排两个大人在旋转餐厅单独相处。

    他问她对未来的规划,又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中间夹杂讲的笑话让杜若蘅很放松。从某种意义上说,康宸对于杜若蘅最重要的意义便是这里。在杜若蘅现今相处的人中,没有人比得上康宸更能让她心神轻松。他们在工作上很合拍,生活上互相帮助,康宸是除去周缇缇之外与杜若蘅相处最多的人,也只有他最能把握住两人之间那条不可捉摸的界限。

    康宸求婚的时候有小提琴手在一旁的伴奏响起,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枚钻戒,很耀眼,但他的眼神很温柔,语意款款地问她,能否考虑嫁给他。

    杜若蘅下意识用双手捂住口,她一时回不过神来,但确实称不上惊喜。最后她说,她需要时间考虑。

    康宸风度尤佳地说好。

    从情感上来说,杜若蘅无疑更偏向于现在两人维持的状态。然而从理智上讲,似乎嫁给康宸也是一项不错的选择。他已经很有耐心地陪伴她三年多,从未给过她任何压力。她对他也并非没有好感,甚至在他面前可以很坦白地直言心中某些爱恨。除此之外,周缇缇也喜欢他。

    最后,假如再加上越发深厚的愧疚心理,杜若蘅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那确实可以以身相许了。

    这两天杜若蘅都绕着康宸可能出没的地方走。因此在电梯口两人碰上的时候她有一丝尴尬。

    电梯门缓缓合上的时候,杜若蘅看着地面说了句总经理晚上好。

    康宸笑了一声,说咱们不至于这样吧。就算你拒绝了我,尴尬的人也该是我好么。

    隔了片刻杜若蘅终于抬起头,望着康宸的眼神很真诚:“我还是觉得太快。”

    康宸嗯了一句,苦笑一声:“那看来我还是犯了跟表白那会儿一样的毛病。”

    杜若蘅愧疚心情愈甚,下意识给他微微欠身致歉:“哪里。都是我的错。”

    康宸也跟着给她弯身,比她语气更诚挚:“哪里。是我考虑不周太心急。”

    杜若蘅接着鞠躬:“不。是我太不争气了。”

    康宸干脆四十五度躬腰:“不。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两人此起彼伏这般客套,一直到顶楼电梯门缓缓打开才为止。除了当事人基本没人知道这个过程,事后连苏裘也不知晓。只除了坐在监控室里本来昏昏欲睡的保安,在摄像头里看到这一幕时瞬间清醒,并且差点没被惊掉了下巴。

    周晏持在打完高尔夫球的第二天上午,由老管家担当司机,去了一家心理诊所。

    他已经到这种地方来过一次,连同这一次均不属于他自愿的行为。他会这样做完全是由于沈初与老管家还有周家二老的强行劝说。他们一致认为,他这两年寡言懒散与阴郁的程度已经到了不太合理的阶段,深切怀疑他得了抑郁症之类的心理疾病,需要干预治疗才行。

    周母为此在周晏持面前心疼地哭了一天,周晏持只有揉着眉心敷衍从命。但他认为他们的想法可笑。他看起来阴郁一些只是因为没有遇上什么太值得高兴与太有成就感的事,他并不是真的情绪消沉。而所谓的寡言懒散则是因为他觉得跟这些人没什么可交流的东西,比起谈天他宁可休息。他在商业谈判中照样娓娓而谈才辩无双,不曾有过半分沉默与退让的迹象。

    对于最后一点,身为首席秘书的张雅然体会最为深刻。三年前的周晏持就已经有本事把秘书室和董事会折磨得苦不堪言,三年之后这一情况变本加厉。

    以前的周晏持有杜若蘅周缇缇以及环肥燕瘦的牵绊,总会在工作上有所分神。现在这几样全都不具备,尤其自从他的绯闻在一年半之前全部肃清之后,周晏持就全部目光关注在了远珩的未来发展上。再加上他这两年失眠严重,每天只睡五六个小时,其他时候全在公司,也就直接导致了贴身助理张雅然如今一周工作的时间跟着延长到了九十个小时以上。

    周晏持发给她再多的薪水也弥补不了她想为此嚎啕大哭的忧伤。

    然而对于周晏持来说,不管远珩近两年的发展如何让业界人士歆羡,他仍然没觉到有什么成就感。

    三年前他在董事会上遭遇的一场变故,让他至今都无法真正畅快。康在成趁着他因车祸休养在家的空当联合了其他九名股东,成功将被提名的康宸选入董事会。等周晏持回到公司主持当天的董事会成员换届选举时,事情已经成为定局。

    票选结果出来后周晏持跟康宸握手表示祝贺。他神情冷淡,两人握手的时间很长,康宸的指关节差点没被他当场捏断。

    尽管康宸长居S市,缺席董事会会议的次数却很少。这也就意味着周晏持时常能见到他。他的出没无疑让周晏持横竖看不顺眼,但他偶尔告假不出现又让周晏持更加心情不悦。在S市居住的不止康宸一人,他是死是活周晏持都没兴趣,却无法对另外两人做到真正不在意。

    去年夏天康宸缺席董事会三个月一次的例行会议,康在成代为请假,说他去了港澳地区。等到再出现的时候康宸心情好得出奇,眉眼之间都是清浅笑意。有董事在会前多嘴询问,他笑着答:“因为最近脱单了啊。”

    很快周晏持得到了更为确定的答案。康宸的电话在散会之后适时响起,他正走过周晏持的旁边,因而也就能轻易看见他手机上的照片。那里面晴光大好,海水碧蓝,有轻风拂面的模样。康宸把周缇缇托在肩膀上,杜若蘅将吹散的头发拢在耳后,微微歪头依在身旁。照片上三张面孔皆是带笑,再温馨不过的一个场面。

    周晏持对康宸的印象全是负面。尽管他性情傲慢专断,但很少对人全部予以否定。唯独康宸令他百般不顺眼。

    他比周晏持年轻两岁,因为自小的生活经历而城府深厚。在康家那种家庭成长出来的人,不是太懦弱,就是心思足够缜密。康宸在三年前能哄得祖父最后改遗嘱,将遗产全数转移给他,这样的人无疑属于后一种。而他在远珩换届选举中又成功胁迫康在成帮他进入董事会,此外还把兄长踢出国外,这个人的手段远远比他表面看起来更婉转玲珑。

    周晏持在远珩执掌多年,因为总是一手把持最后决断而让董事会形同虚设,早已引起诸多董事背地不满。康宸的出现就像是一泓清泉,他在例会上的发言往往敏锐周到,处事也妥帖,最重要的是肯听取他人意见。单是这最后一点,就已经让许多董事会成员感激涕零,巴不得他立刻取代周晏持坐在例会的主席位置上。

    几个月之后再次董事会换届选举,周晏持想都不用想也能知道那群墙头草们在打什么主意。

    但让他最在意的不是这些。康宸每次所流露出的幸福感才真切让周晏持如鲠在喉。前两个月几个董事在一家私人会馆聚餐,临别的时候康宸走在最后,问服务生额外打包了一份黑森林的甜品。其他人没有多加在意,唯独周晏持知道他的目的。他也曾做过同样的事,在他和杜若蘅的相处还算和睦的时候,每次路过这家会馆,他也总会记得买一份相同的甜品带回家。

    如果说周晏持没有产生过“你拥有的一切都曾是我的”想法,那必定是假话。

    他简直妒忌死了康宸。

    沈初差不多每回碰见他都要问一句是否后悔,周晏持从未给予回答。但他的日常行为无疑泄露了他的想法——如果他能心安,就不会这三年来一直失眠。

    周晏持进了诊所,坐在沙发上。上一次他来这里的时候在同样的位置只坐了五分钟就睡着,这一次还未等他采取动作,对方先开口:“周先生,不如这次我们各自做一个自我介绍。”

    周晏持盯了对方一会儿,眼神和姿态都很强势,对方不避不让。他最后问:“你叫什么名字?”

    “聂立薇。”

    “哪里人?”

    “我是本地人。”对方微笑说,“既然周先生这么喜欢审问户口,我直接坦白不是更方便?我的小学是T市一小,初中就读阅水中学,高中是……”

    她还未说完,已经被周晏持打断。他的眼神收敛了一些锐利,平铺直叙道:“我的前妻初中也是在阅水中学。”

    “事实上我与若蘅是曾经的初中同学,我们两个还做过一年的同桌。”聂立薇说,“你们决定结婚的时候我知道后很高兴,只可惜当时还在国外读博,没能赶上你们的婚礼。”

    周晏持有稍微失神。隔了片刻才说:“那你们应该有两三年没有见过面了。”

    他的语气已经很平静,彻底收敛了方才的傲慢与不屑。聂立薇说:“我上周去S市开会,见到了她。”

    周晏持终于再次拿正眼看她。过了一会儿,他说:“她现在怎么样?”

    聂立薇说:“她很好。看起来有要订婚的意向。”

    周晏持陷入沉默。聂立薇看墙上的钟表,过了十几分钟他才重新开口,平淡说:“我有没有心理疾病自己很清楚。如果这就算是抑郁,这世上有一大半的人都会不正常。”

    “每一个现代人都或多或少有一些心理上的问题。这其实是正常的。”聂立薇说,“抑郁症也并不罕见,说不定它就发生在您熟识的人身上。您究竟有没有这方面的问题,要仔细做过一系列测试才能确定。听您的管家说,您已经失眠三年。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失眠就是抑郁症的表现之一。除此之外,情绪持续低落,焦躁,莫名就对人不理不睬发脾气,喜欢一个人独居,不喜欢碰触和疏远亲人,都属于抑郁症病人的症状。”

    她客观陈述,周晏持却像是受到了某种触动。他盯着她思索,过了一会儿,突然说:“杜若蘅来过你这里?”

    “她确实来过。在诊所开业的时候她曾经到场庆贺。”

    “后来呢?”

    聂立薇微微笑说:“周先生,我已经将我能告知的全都说了出来。不管您是谁,我都不能再透露更多与过去有关的事。这可能会涉及某位或者某些我的顾客的隐私。”

    当周周六是周缇缇独自一人从S市飞来看望周晏持的时间。

    她戴着黑色小礼帽在接机大厅出现,周晏持早已等候许久。近一年来她一直这么独自乘机,只有空乘人员陪伴身旁,已然习惯。

    前两年她每次过来,都是由康宸亲自送到T城机场。每次都是康宸看着周家的司机负责将周缇缇接走,他再返回候机楼重新赶回S城。直至一年前周缇缇宣称自己独立,她态度倔强地要求独自乘机,杜若蘅不同意,她干脆拿出了自己的压岁钱。最后杜若蘅拗不过她,顺着她第一次,紧跟着便有了第二次。

    经过三年时间,周缇缇对待父亲的态度总算有所缓和。三年前杜若蘅与周晏持的关系僵至冰点的时候,周缇缇也对父亲极端仇视。每次沈初都笑说这是周晏持的报应。那时候周缇缇格外不情愿回来T城,杜若蘅却不再像其他事情那样好商量,她对周缇缇进行了长时间耐心而严厉的教育,周缇缇再哭闹不休她都没有心软,此外还抓着周缇缇的胳膊防止逃跑。

    周晏持对那段时间的周缇缇印象深刻。她每次看到他都要撅着嘴背过身去,跟他说,我不要你,你不是我爸爸,我只要妈妈。

    周晏持花费了很长时间和很多心思才让周缇缇勉强回心转意。她很像杜父口中小时候的杜若蘅,心里的事不会轻易讲出来,但每一次伤害都会记在心上。就算会愈合,也会有伤疤。

    他很难再让周缇缇对他毫无芥蒂,可能是旁人对她父母离婚一事的闲言碎语,甚至可能还会有同学的羞辱,但不管如何,终究导致至今周缇缇都对他生有怨气。可以看出她仍然喜欢父亲宠爱她的那些方式,那些她身为小公主的权利。她也会跟周晏持分享同一支松露口味的冰淇淋,周缇缇很懂事,已经懂得体谅人,但很少会再跟他主动撒娇,主动提出要抱他的脖子骑肩膀。

    周晏持不免怀念以前的周缇缇。那时两岁多的小女孩学习下楼梯台阶,高度让她害怕,因为父亲不断的鼓励才肯迈出一步去,接着又是一步,却最终颤颤巍巍地停住。她转过小身子,黑亮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望向他,最后冲着周晏持张开手臂,软软地憋出一个字:“抱。”

    是他一手酿成如今这结局。

    周缇缇情绪不佳,一路上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周晏持问她怎么了,周缇缇抿嘴半晌,最后还是闷闷说了出来:“康宸叔叔跟妈妈求婚了。”

    今天T城的天气不好,阴沉而闷热。周晏持开车,不动声色问:“你不喜欢?”

    周缇缇又开始不说话。她坐在后座上,让他看不到表情。隔了一会儿,周缇缇突然说:“你不如康宸叔叔会讲笑话。”

    “爸爸知道。”

    “你就只知道,你都不改的。”

    “爸爸会向着这个目标努力的。”

    周缇缇又说:“你也不会像康宸叔叔那样高兴地笑。就算你比他好看,你也比不上他。”

    周晏持冷着脸回应:“就是因为他没我好看,所以他只能靠笑吸引注意。”

    周缇缇瞪着他:“可是康宸叔叔从来不会让妈妈不高兴!更不会让妈妈哭!他只会想办法哄妈妈更高兴!”

    周晏持重新陷入沉默。这是他防御最薄弱的地方,每一次都是这样。可是周缇缇仍然不想原谅他,她就像个小炮弹一样接连轰炸:“我喜欢康宸叔叔,我讨厌你。妈妈也喜欢康宸叔叔,妈妈也讨厌你!”

    周晏持终于开口:“爸爸知道。”

    “可是,”车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周缇缇突然有了一丝哭腔,她有点惶然地望着周晏持,“就算是这样,我还是不想让他们结婚,怎么办?”

    周晏持在周二上午重新造访了聂立薇的心理诊所。他没有事先预约,聂立薇不在,只有助理接待了他。

    周晏持穿着深色大衣,背着光线,显得身长玉立。加上一张足以蛊惑人心的面孔,聂立薇的年轻小助理很快有点脸红。周晏持问聂立薇什么时候回来,助理说大概要到中午,周晏持说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她。

    助理要拨电话,被他制止住:“你不用催她。”

    周晏持耐心等待。桌几上放着几本杂志,被他随手拿起来翻阅。过了一会儿助理静悄悄地退了出去。等窗外的人影看不见了,周晏持站起身,走到角落一排放着心理咨询手记的玻璃柜前。

    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找到备用钥匙,然后打开柜子。心理医生经手过的病人往往都是长期跟踪治疗,记录上每一例病案的治疗文字都密密麻麻。他从七年前找起,翻了许久,在已经有些尘灰的一页上看到了三个字——杜若蘅。

    那上面很详细地写着杜若蘅当时已婚的婚姻状况。还有年龄等其他基本信息。然后是病情主诉,聂立薇的字迹清晰明了,只有简单一句话。中度抑郁,情绪焦虑并悲观绝望,偶有自杀倾向。

    周晏持把那份咨询手记来回看了多遍。从病因到治疗过程。然后在聂立薇回来之前他已经离开。他无法集中精神开车,打电话给司机,叫他过来接。

    司机奉命赶到的时候周晏持神色倦怠,司机小心翼翼问他要去哪里,问了两遍周晏持都没听见。直到将车子开到远珩楼下,周晏持揉着眉心低低吐出两个字:“回家。”

    于是只好又回周宅。管家看见他的脸色时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说您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周晏持根本不理会,他上楼的时候面沉如水,接着将卧房反锁,跟管家说任何人不准打扰。

    老管家趴在门板上偷听,但听不见一丝声响。到了深夜他悬提着一颗心去睡觉。第二天清早听见院子里有咔嚓咔嚓的声音。他心神一凛,睡衣都没换就跑出去,看见晨光沐浴之下,周晏持弯着腰,手里一把花枝剪,正挨个给墙边的芍药修剪枝条。

    他的动作挺优雅,但这举止在大清早出现着实诡异。老管家张张嘴:“……您这是在做什么?”别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出问题了吧?

    周晏持没什么表情。也不讲话,兀自拿着剪刀继续咔嚓咔嚓。

    清明节过后,杜若蘅与康宸因公事一起回了一趟T城。

    周缇缇对康宸的好感大多数都来自对比。杜若蘅对周缇缇的教育并不像周晏持那样过度宠溺,相对来说她仍是一个比较严厉的母亲。在一些原则问题上她很少对女儿妥协,这让在父亲那里受宠惯了的周缇缇有时候很不高兴。母女两人不和的时候,康宸一般就会扮演红脸的角色。他会在周缇缇开始大哭抹眼泪的时候抱她出门,带她去吃冰淇淋,哄着她将刚才的事情都忘记。

    比较之下,在周缇缇眼里,自然是康宸比母亲更为和蔼可亲。

    苏裘这样替康宸的行为解释:“想要升格做后爸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嘛你要知道。周缇缇是你的心头肉,康宸打不得骂不得,那就只有哄着。他还有点理智就明白只能这么办。周晏持能打周缇缇屁股,康宸敢打一下试试。你还不得心疼死。”

    杜若蘅试想了一下那情景,说:“他如果真的这么做其实我也不是很心疼。”

    苏裘咬着吸管不怀好意地笑:“这种话你跟康宸诚心诚意说一万遍他都不敢信。你死心好了,以你俩的性格,不花上十几二十年,是不会相互信任到一定份上的。”

    杜若蘅必须承认她说得正确。事实上苏裘每次的发言都更像是预言。她言语犀利,但每每精准。也许正是因为她实在太清醒,才让她一直以来都难以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感情就是一笔糊涂账,经不起仔细推敲。算得越清,也就腐朽得越快。

    杜若蘅与康宸参加的是T城一家酒店供应商所举办的活动。本来这种事轮不到两个人一起,康宸却一定要跟来。

    既然有康宸在,杜若蘅就不必再想尽办法滴酒不沾。她在行政岗位呆了三年多,经历过的棘手事比任客房部经理时有增无减,最让人头疼的却还是要数酒桌文化。她是女士,身量柔弱,浅笑间嫣然动人,是某些宴请方最偏爱灌酒的对象。以前杜若蘅从来不需要应付这种事,这三年来终于体味够了个中滋味。

    大多数时候她还是可以不动声色地挡回去,有些时候则很难双方都和气地推拒掉。半个多月之前杜若蘅便遭遇了一场险情。那天康宸不在S城,另外一位副总因事提前离席,留下她与一位男下属单薄地应付全场。最后酒宴散去,那位来头颇大的客人试图将她拖去楼上,他的手向着她的面颊伸过来,在剩下半根手指头距离的地方,被杜若蘅一杯酒泼在脸上。

    这场意外的直接后果便是景曼丢掉了一笔本来说好要签五年的高昂订单。除此之外那位客人还扬言要将整个酒店集团都加入了黑名单。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让当场拂面的杜若蘅不好过,而事实上杜若蘅也确实不够好过。很快总部就问责下来,措辞严厉惩罚苛刻,如果不是康宸说情,她已经被直接免去职位。

    这件事到现在甚至都还没有了结。那位客人仍然不依不饶,康宸已经准备回去S城之后两个人一同飞去M市亲自登门道歉。

    有的时候杜若蘅会隐约有放弃的心理。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类工作,三年前会答应这个行政岗位是觉得自己戴的面具差不多足够坚硬,事实证明她高估了自己。康宸一直认为她坚强而利落,处理起事情来大方得体极具亲和力,只有杜若蘅自己清楚自己究竟会想些什么。

    她心里一直有某些东西固执地不肯低头,不管康宸如何给她灌输各种长袖善舞的手段,她都仍然不是那种能够做到左右逢源之人。

    有康宸在,杜若蘅大多数时候都在专注于品尝眼前那道松鼠桂鱼。她已经多年没有来过这家私家菜馆,这里菜品的味道令她怀念。直到后来有人递东西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她,杜若蘅没有防备,半勺深色的鱼汁便眼睁睁浇在了她的白色衣袖上。

    她只好去洗手间。走廊内灯光微暗,映着脚下深红色的地毯花纹。杜若蘅在拐弯处与其他客人差点撞上。她立刻致歉,先看到眼前对方的深色风衣,手指骨节修长,露出小半截衬衫的雪白袖口。莫名的冷漠与傲慢。然后再向上,便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两个人乍一碰上,都有些恍惚。周晏持身后的张雅然更是张大了眼,然后她迅速低头,假装若无其事地数着地上的花纹圈圈。

    周晏持低头看着她。他不说话,眼神深邃幽沉。杜若蘅在双方的安静之下先动作,她跟他点头致意,脸上有点微笑,然后打算就此别过。但很快便被周晏持叫住:“什么时候回来的?”

    杜若蘅快速思索片刻,最后转过身来。说:“今天上午。”

    “是来T市出差?”

    她点了点头。

    周晏持看着她。又问:“袖口怎么了?”

    她下意识把袖子抬起来,然后又放下去。轻描淡写说:“吃饭的时候被鱼汁溅到,弄脏了。”

    “那应该洗不干净了。不如现在去买一件。”

    “不用,没事。”

    “让张雅然陪着你一起。”

    “不必这么麻烦。等回到酒店会有备用的。”

    接下来好像就没了什么话可说。两人一别三年,对于杜若蘅来说,各种感情都像是池塘里的水,已经被蒸发殆尽。她对待陌生人的时候一般都很客气,对待周晏持也是一样。她跟他表示告辞,周晏持又一次叫住她。

    他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开口:“我前两天去了聂立薇那里。”

    杜若蘅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两秒钟以上的时间。他接着说:“我知道了六七年前发生的事。”

    杜若蘅有些恍然,垂头不语。周晏持看着她,他目光里的感情很浓,但大部分又很快被克制住。他说:“我应该向你道歉。”

    杜若蘅不说话。隔了很久她才开口,有些心不在焉:“你看我现在不是很好。既然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不用再提起了。”

    他仍然看着她,眼睛停驻很久。轻声说:“我不能就这么忘记。”

    杜若蘅嗯了一声,她有点生出烦躁的意味,拧起眉毛说:“那随你好了。”

    杜若蘅回到包厢时已经临近酒宴结尾。宾主尽欢,走出私家馆的时候康宸有微醉的迹象。两方分别后,他由杜若蘅搀着走去泊车位,一半重量都倚在杜若蘅的身上。

    杜若蘅把他安置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给他系好安全带,说你太重了,该减肥了。

    康宸口齿还很清晰,说我才七十三公斤,根本就是标准的美男子身材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歪头,离得杜若蘅越来越近。车内开着一盏小灯,他的目光里面含情脉脉,最后两人几乎近到鼻梁贴着鼻梁。

    康宸突然说:“这么近看上去你也好漂亮啊。”

    杜若蘅没什么表情:“提醒你一下,你现在这样只能从我的眼里看到你自己。”

    康宸说:“我是从你的眼里的我的眼里看到的你。”

    “你视力可真是好。”

    康宸不再讲话,他微微垂下眼睛看她。视线慢慢落在她的嘴唇上。他跟她柔声商量:“这里,嗯?”

    “……”

    “喝酒了,嫌不嫌弃?”

    “……”

    杜若蘅有点绷着脸。不是很想配合的模样。康宸声线低低温柔:“闭眼睛。”

    过了片刻,她还是犹豫着一点一点闭上眼。眼前黑暗,感觉他的手指轻抚面颊,像花蜜一样很温柔。又隔了很久,听见他低叹一声,轻吻落下来,鼻尖处轻轻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