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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她在雪里罚站了。
细细的白雪漫了一身,偏又是一身白衣,如若不是那头青丝,几乎要与这雪天融为一色。
十三岁的陆子修带着十八岁的侍读于墨挥在简家的回廊里滞了滞步子。虽站得远看不清容貌,但看这矮小瘦弱的身材也知道是谁了。
随口问引路的丫环:“你们二小姐又做错什么了?”
“先生布置的功课没有完成,二小姐却扯着谎说是功课不见了。这功课好好地又怎么会不见。分明是扯谎。大夫人发落了她在这罚站两个时辰。”
陆子修轻哼道:“既然她不爱读书,又何苦白费了心思。”
“陆少爷说得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何尝不是这么想,偏是大小姐心肠软,为了二小姐能读书的事,央了大夫人几回了,后来又去求老爷,变着法子说自己读书耐不住寂寞,要找个人陪着一起读才好,大小姐是最爱读书的,哪会耐不住寂寞呢?”
陆子修点点头,露出个欣慰的笑容:“雪宛妹妹倒真是好心肠。”一心就想着快快见上,与雪宛妹妹品品诗书,谈几则趣闻。
身边的墨挥道:“既然如此,你们大小姐怎么不多求求,你们二小姐这般年纪恐怕耐不住冻。”
丫环还未答话,陆子修抢先道:“自己的错事本该就由自己担当,年纪愈小,愈是要让她知对错懂担当。”他年纪小小,义正词严的气势却大。
丫环笑笑说:“陆少爷真是是非分明,大小姐也是因着这个理。”转而又对墨挥道:“这位小哥这时候就懂得怜香惜玉了?二小姐雪天里被罚也不是头一回了,你看她裹着过年刚做的袄子,脚下还穿着大夫人新给的棉鞋,冻不坏。大夫人不过略施薄惩。”
陆子修先是去拜见了陆家的长辈,又去瞧了瞧她的雪宛妹妹。不巧她正随姑子在学绣工,与他闲话了一会儿,便埋头于绣绷前。陆子修自觉没趣,小坐一会儿便到园子里逛逛,沿着长廊一路走,只见简丹砂还站在园子里。
陆子修想了想,举步向廊外走去。
雪地里咔嚓咔嚓,脆生生地响着。
走得极近时,才瞧出裹在棉袄下的小小的身躯不停发抖,瑟缩着肩头,小小的拳头藏在衣袖里隔着衣料揽着双臂,一双小脚在雪里受不住冻,不停地挪啊蹭啊。
“很冷吗?”
她僵硬地抬起头,连眨个眼睛的动作也有些迟缓,沾在长长眼睫上的几粒雪霰也不曾落下,一张小嘴泛出微微的青紫色。
陆子修皱了皱眉,忍不住动手替她拂拂,这脸上的、头发上的、肩膀上的雪。
“既然你怕冻,又为什么要犯错呢?”
小丹砂的头又落了下去。
“不想受苦就不做错事,不做错事自然也就不会受苦。”
越过她低垂的刘海,隐约可见她的唇颤了颤。
“你说什么?”
“少爷,怕真是冻僵了,才说不上话来。”墨挥在一旁提醒道。
陆子修的眉皱得更紧:“两个时辰还没到吗?”
小丹砂缩缩脖子,算是点头。
“我看也差不了多少了,也没人瞧见,你今日的罚也算够了。”陆子修抓住她的手,往廊下走去,只觉着这袄子不若想象中的厚实。
墨挥也捻起小丹砂的衣袖摸了摸,再看那双被雪水浸湿的绣鞋,跟着皱了皱眉头。
顺着墨挥的视线,陆子修凑头往绣鞋上瞅了好一会儿。那当真是双很漂亮的绣鞋,小小玲珑的鞋面上绣着一团团的海棠花,鞋面光滑,丝线绵密,鞋头微微翘起,看着就让人欢喜。虽被雪水浸得微微发胀,但可见棉絮的充足,只是——
他直接撩开她的裙角,目光定在她的脚踝上。这样的动作,虽由一个十三岁的男童来做,仍是无礼轻佻的。
但小丹砂没有尖叫也没有慌张,只是缩着脚尖垂着头,无所遁形的样子。
那鞋里竟是一双袜子也没有,只有一双纤细光裸的脚。
小小的心跟着一震,也顾不上什么直接拉开她的鞋子,掂在手里倒真成了实实在在的冰肌玉骨,冷得不行。
只觉心头有一股气在胸口积聚着,越结越大,胀得陆子修好生难受。再瞧小丹砂,难怪没有反应,原来早就冻得神志昏茫,一双冰冷的小手攥住他的袖口。陆子修想也没想就要解下自己青狐毛的斗篷,被墨挥按住。
“少爷,还是我来吧。这事你不宜做。”墨挥便解下自己的银灰斗篷,裹住小丹砂,将她抱了起来,直接将人抱回了小院。
江氏感激连连,眼中噙着泪水为小丹砂裹实了棉被,接下来再要热敷暖脚什么的,可就不是陆子修和墨挥能瞧的。走出屋子时,陆子修忍不住四处环顾。第一次置身江氏母女的小院,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谁能想到处处雍容的简府里会藏着这样一处破落阴冷的小院?连半个伺候的人影也没有。阅尽美景再看此院,如见着了美人脸皮上有一块欲坠未坠的疮痂,都想除之而后快。
“墨挥,我觉得心里面好不舒服。”
“墨挥?”
一转身,却见墨挥又回了小屋。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墨挥的背影,却瞧不见江氏的面容,只听墨挥轻声道:“夫人能隐忍至此,墨挥感佩,只是夫人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吗?既能忍旁人不能忍,为何不能为了这孩子争自己所能争的?”
尚年幼的陆子修听得费思量,正咀嚼墨挥这话时,墨挥已走了出来。
“墨挥,你刚才的话……”
墨挥却拉着陆子修一刻不停地走出小院,等走到够远了墨挥才说:“少爷可别想着向简老爷简夫人求情,更不要去质问他们,只说是我自作主张将简二小姐带走,你尚在院里闲逛,并不知情。”
陆子修不解地眨眨眼。
“在这个家里,以少爷你的身份,你待简二小姐越好,她的处境就越难堪。你待她冷然不屑,方才是最好的态度。除非有一天,时移世易。”
陆子修怔怔仰头相望:“我好像能懂一些,一些并不十分好的道理。”
墨挥点点头:“既是道理,自然都是好的。少爷现下不全懂也不要紧,以后自然会明白,只要记着今日的事情,终有一天会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事听不得人言、看不得表面。少爷若不想做昏芒愚钝的庸人,就一定要记好了。”
见墨挥说得如此郑重其事,陆子修也郑重地点点头。
忽而沉沉的一片黑如墨泼下,墨挥的声音渐渐远去,另一个声音替了上来:“少……爷……少爷?”由远及近,由轻及响。
陆子修迷瞪着开了眼睛,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立在案头,却不是当年的墨挥,而是现如今的木叶,圆圆润润一张脸,比起当年的墨挥青涩有余,沉稳不足。
“少爷怎么睡着了?可是累着了?”
“无妨,就是看账看累了,打个小盹。”
“哎,是木叶不长记性,少爷这几日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我竟还吵醒少爷,给少爷悄悄批件外衣就是。”
“反正也睡得不安稳。”
“我看少爷睡梦中还皱了两次眉头,少爷是不是还做了什么噩梦?”
“算不得好梦……”顿一顿,按按眉骨,“但也不是什么噩梦。”
木叶扮个鬼脸:“不好也不坏,那就是无趣得紧了。跟少爷的人一样呀。果然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梦。”
陆子修拿一卷账册敲敲木叶:“我看你年岁渐长,反倒越来越没规没矩了。”
木叶讪讪一笑:“木叶只是想博少爷一笑,最近府里的霉事一桩接着一桩、一件接着一件,少爷怎么可能会做好梦,又何止是少爷,府里上下有哪个睡得安慰。可恨二老爷的事情刚过去,好好的喜事又成了丧事,还横生出这么件糟心事,闹得府里鸡犬不宁,眼看着这祸害就要祸害到陆家来了。老爷夫人前面还在唉声叹气,为此发愁。”
“你现如今马屁拍不对,牛皮倒吹得响,爹娘岂是迷信之人,答应这门亲事是为了不失信于人。”
“失什么信?”
“你不知道,两家之所以有婚约是因为简家祖辈有恩于我们陆家,彼时简家两位小姐都尚未出生,只说简家何时生了个女娃就与我为妻,所以,这亲事并非雪宛不可。只是于内于外,只有一人被当作小姐,自然而然就把我与雪宛看作一对。如今雪宛已逝,简家转而让丹砂嫁我承下婚约,也不算错。”
木叶皱眉皱眉再皱眉,哇哇乱叫一通:“可是还是觉得好不甘心,雪宛姑娘那样的才貌、那样的德行,方配得上少爷,丹砂姑娘即便与流言无关,到底是庶出,又无什么才学,至于这貌嘛……”
“这貌怎么了?”这最后一句陆子修倒是听进去了。
木叶原也没见过简丹砂几回,对她的样貌倒是印象深刻,只是要付诸言语倒也很难,木叶搜肠刮肚一番,连带着比画:“总记得丹砂姑娘穿得单一粗简,还冷冰冰的,一点都不亲近人,可是……可是,那眉眼里啊,总有一股……怎么说呢……”木叶犹疑了一下,“应该说是股媚态吧。美是美的,但总不若故去的雪宛姑娘看得舒心、看得正气。”
陆子修横睨着木叶,木叶忙赔笑脸,摸着脑袋道:“哎呀,是木叶多嘴了,木叶不像少爷那样见多识广,随便胡说的。少爷若是喜欢丹砂姑娘,大伙儿也会跟着喜欢,若是不喜欢,大伙儿也跟着不喜欢,反正也就是个侧室,少爷再娶一个正牌夫人就是。”
“侧室……什么是正,什么又是侧?”
“啊?”木叶又是一头雾水。敢情少爷连这个也不知晓?
陆子修沉吟着,没有应声。侧室原是简老爷自己提出的,就为了确保这桩婚约无虞,爹娘也就顺水推舟应下了,并不是他们嫌弃丹砂的身份或是忌惮流言,而是简老爷自己把事情做坏了,连简家自己都轻看这么个女儿,爹娘再通情达理,也不必平白无故为了个并不欢喜的女子自降了陆家的身份。
有这样一个家,才是简丹砂真正的不幸。
正与不正、侧与不侧,不过是相对而言。没有正,哪来真正的侧。他不觉喃喃出声,木叶却还傻呆呆地不知道陆子修到底在说什么。
“婚事都准备妥当了吗?”
“原就是为雪宛姑娘准备的那些,只等着这日子到了。”
“给墨挥的帖子可寄出去了?”
“少爷一吩咐我就寄出去啦。”
“你要是能学到你师父一半就好了。这种事,原不需要我来叮嘱的。”
木叶又傻傻地摸了摸头:“我怎么敢跟师父比,木叶自知鲁钝,没师父聪明,能入二皇子门下,也没师父这好福气,能得那样的如花美眷青睐,只求将来别娶个又老又丑的母夜叉回去就行。”
“你师父那样的人留在陆家也确实屈就了。”
木叶整理案头,随手扯过陆子修手边半开的画卷:“少爷何时画过这幅画?这样糙的纸,都破了几个口子,可惜了这幅画。”
“怎么就看出来是我画的?”
“跟了少爷许久,少爷的字岂会不认得?”
陆子修勾勾唇角:“不过是别人不要的,我又捡了回来。”
“少爷说笑吧?”
陆子修随手把画卷丢进卷缸,往里藏了藏,又停手不动,一径望着卷缸出神。
“少爷?”
陆子修回转过心神:“明日去简家一趟吧。”
“少爷这时候去做什么?”
“总该在婚前再见一见她。”有些话要讲明白、说清楚。
“她?啊,少爷是说丹砂姑娘!按礼数可去不得。”
“你不是才说不想娶母夜叉吗?你也不想想这娶与不娶,到底是谁说了算。”
木叶恍然大悟,哇哇一阵乱叫:“少爷竟也会威胁人啦。”
陆子修这时才露出一点笑意:“逗乐这方面,你是要比你师父强多了。”
陆子修进了简府刻意不要下人通传,直接向小院走去。一路的红绸灯笼,从前院蔓进小道,到底还是被清幽的绿意盖过了喜气。苍翠衬着大红,静谧中一丝闹意,生出另一番意境。
陆子修抬头一路细赏,一声尖叫越过高墙,穿透耳膜,震慑心魂。
陆子修推开院门,眼前一花,一道人影晃过,闪进墙外的树丛里消失不见了。
而绯儿指着墙又叫又跳:“他……他……”脸色煞白,焦急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是贼吗?”
绯儿不住点头,“姑,姑……”缓过一口气,“姑娘被他掳走了!”
院墙外是一条羊肠小道,再往外便是繁华的闹市,一路寻来半点线索也没有,待他们追到大街上,看着来往人潮只有茫然四顾的份。
陆子修当机立断,让木叶赶回府邸,寻几个得力可靠的先往城门,剩下的暗暗搜寻,切不可声张。
陆子修转而向绯儿询问前因后果。
绯儿还未从慌乱中回神:“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之前……之前我是跟在姑娘后头走出屋子,就是,就是到院里随便走走,不知哪冒出来的贼人,把姑娘给弄晕了,我还没看清他的脸,姑娘就被带走了,然后陆少爷你们就来了。”
“你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没有其他线索?”
“我哪能知道呢,跟做噩梦一样,陆少爷现在怎么办,报、报官?”绯儿慌乱地跺着脚,“天啊,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姑娘……”乱得眼泪也掉了出来。
陆子修软语安慰了几句,突然指着地上散开的包袱:“这是什么?”
“就、就是一些旧衣裳……是要救济给穷人家的,刚才我正要给送出去。”绯儿忙捡拾起来,却伸来陆子修的一只手,绯儿的惊呼没能阻止陆子修的动作,“只是旧衣裳吗?那你们可真是粗心大意,要丢掉的衣裳里竟然夹着银两,还是说你们如此大方,打算连这些钱一并送了?”
绯儿答不上来。
“在我面前不妨说实话,此时不说实话,你又打算何时说对谁说?”
绯儿张了几次口,对上陆子修的目光还是说不出话来。
“既然你自己说不出口,那么我问你答。你们姑娘,是不是打算——逃婚?”
绯儿先点头又摇头:“姑娘并不是因为陆少爷您的缘故,姑娘本来就想要离开了,陆少爷也知道我家姑娘的处境,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啊,也不对,姑娘也是为了陆少爷,不想让陆少爷为难,我们也都知道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所以……”
陆子修接下话:“那可真是难她了,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这般牺牲。你们两个姑娘家这般有勇气有魄力,可是已经寻了依靠,有了去处?”
陆子修的嗓音还是寻常那般温润好听,可是绯儿听着就觉得别扭,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陆子修皱了皱眉,径自走进屋子,环顾一番后来到案前,在绯儿的面前拆了简丹砂留下的信。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自陆简两家重议婚事,长姐夜夜入女儿梦中涕泣,泣中带怨,怨中有恨,女儿每每惊醒,不胜惶恐。论容貌,女儿难比长姐,论才德,女儿更是不及,实难承替嫁之任。然女儿生性怯懦,不敢当面忤逆,思量再三,唯有离家避婚。自知此举大逆不道,有辱门楣,羞见父颜。不求父母亲大人原谅,唯望父康母健,简陆两家阖府兴旺。专此谨禀,恭请禔安。
不孝女丹砂叩别
“你家姑娘就留了这封信,没别的了?”
绯儿垂头道:“就这一封。”又抬起头来,面有犹疑,“姑娘昨晚还写过别的,但不知道是不是信,好像没写完就扔了。”
很快,绯儿便从窗外寻到了简丹砂扔掉的纸团,还未及将纸团展开揉平就被陆子修拿了过去。
绯儿退到一边,拿眼角偷偷觑着,纸上隐约可以看见“肯信”二字。陆子修对着纸看了许久,神情说不出的奇特,难知喜怒。
陆子修转过身,拿着纸的那只手负在身后,面色沉沉,几次蹙眉,却也不说话。
绯儿忍不住急道:“陆少爷你倒是说个话,不管姑娘做了什么,她的性命安危最是紧要,老爷眼下又不在府内,我、我这就去告诉夫人,不,还是直接报官才好。”
“等一等,你先别忙着。等木叶回来禀明情况,我自会同简老爷说你们姑娘逃婚的事情。”
“逃婚?”绯儿反应过来,“陆少爷,我竟不知你是这样小心眼之人,如此不知轻重!”
陆子修却扣住绯儿肩膀,面色凝沉:“既然有胆子逃婚,就该做好受罚的准备。你好好待在这个院子里,在木叶回来之前哪也不能去。你们姑娘就是逃婚去了,而且是同你一起,没有什么歹徒,更不曾被人掳劫,也无须惊动官府,不过就是个任性轻率的不孝逃婚女。”边说边扣住气得面目通红不停挣动的绯儿。
“你,你,你这个大浑蛋!”
“看来你们姑娘没把你调教好,你家姑娘留下的书信就是最好的证据,可比你的一面之词可靠多了。既然逃的是我陆子修的婚,自然由我陆子修亲自抓回来。”
绯儿停止了挣动,呆呆望着陆子修好一会儿眼睛才盈亮起来,她突然伏地跪叩,呜咽道:“全凭陆少爷做主,只要能把姑娘安然救回来。”
陆子修将她拉起来:“关于简家,关于丹砂,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还包括一个月前有贼人潜入的那件事……”
江面上落着细小的雪霰,一条乌篷船载着三名船客在还浮着残冰的江水中前行,撑船人手执一竿芦蒿,不断有细长轻缓的清波在江面上悠悠荡开,衬着青山袅袅的烟气。
身在这颇有诗意的画境中,简丹砂却怎么惬意不起来。
“你们要带我到哪去?”她苍白着一张脸,四肢瘫软,潮湿脏污的衣裳沾在身上,好不难受。
这船上明明有六只耳朵,三张嘴巴,偏偏再没有第二道声音响应,只有一壶清水递到她面前。
简丹砂看着对方,双手藏在身后,一张嘴抿得比蚌还紧,唇色青白。
“你喝是不喝?”
见简丹砂还是没有言语,捧水壶的年轻男子眯了眯眼,耸着肩膀自己咕咚咕咚喝得畅快,接着咂巴匝巴嘴,掷出一声响亮畅快的喟叹,一双浓眉扬得高高的,好似喝的是什么琼浆玉露,最后还炫耀似的一撸嘴,哼了一声,故意坐到最远的位置。
简丹砂看着这个把她掳来的歹徒高额深目、面略粗犷、高大健硕的身子被裹在寻常的粗布后,虽是一脸的络腮胡,但看得出很是年轻,只因毫无遮掩的一双眼把什么都张扬出来,天真与风流糅杂在一起,而眼底淡淡的青黑又泄露出一丝疲惫与憔悴。
但再怎么样疲惫憔悴也断然比现在的简丹砂好。
不是她真的倔强傲骨不吃不喝,也不是忌惮害怕什么,而是真的毫无胃口,吃到什么喝到什么都觉难以下咽。
有什么东西攀爬缠绕上心头,一丝丝一缕缕,如蒲丝,纤细、柔韧,勒出的痛楚涌上喉头,化作一波又一波的苦味在唇舌间弥漫。
她早就悄悄地在钱庄中寄存了一笔钱款,定了落脚的地方,也订下了船只,先遣绯儿把简单的行囊偷送出去。她们再寻个由头一同出府,在外改头换面,远走高飞。然后那便是她的另一段人生,另一片天地,另一个简丹砂。
没想到她刚向绯儿嘱咐完,院子里就出现了一个蒙面汉。她还来不及惊呼,青天倒转,烈日刺目,她便再没有了知觉。之后就一直迷迷糊糊,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偶尔能听到些许人声,也能感到路途颠簸,甚至还有人给她喂食喂水,可是就是使不上力气,神志昏茫着怎么醒转不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等到她真正清醒,发现已身在船舱中,第一次看清身前人的容貌,听清楚他们的对话,这个满面络腮胡的人就是将她掳走的匪徒,名叫琅天,后来负责接应的人叫长行,只是究竟是什么来路、为何要把她掳来、又要到什么地方去,这两人却是一字不提。
简丹砂不会水性,置身渺茫的江水中也不敢妄做什么。
琅天拍着腰边的水壶好一会儿,伸展了一下四肢,索性以手枕头躺了下来,一双脚大咧咧地敞在篷外头。
洛长行将自己的水壶递了上来。他四方的脸、四方的眉,棱角却是圆润含蓄的,一身鸦青的衣衫平整干净,衬着温润淡然的眼神,丝毫没有恶人的样子。简丹砂抿了抿干涩的唇,犹疑着要不要接受。
琅天扭头道:“你管她做什么,她爱喝不喝、爱吃不吃,这样更好,省得她有力气闹腾。”
洛长行直接将自己的水壶塞进她的手里,淡淡说道:“你若想喝了随时可以喝,还有这些干粮。”
简丹砂拢了拢手,虽然眼前的是掳劫她的匪徒,但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了感谢。
“或者到了目的地,还有热汤热食,可以暖暖胃。”
“到底要把我带到哪去?”简丹砂抓住机会,又问了一次。
洛长行正迟疑着该不该回答,或者该怎么回答。琅天翻起身,口气不耐烦地说:“你对她那么好做什么?你该不会看上这女人了吧?”
“你在说什么,”洛长行露出不快,“你不觉得有些过了吗?”
“我只是在提醒你,看歌辉怎么治你。”
洛长行道:“这话你恐怕没有资格对我说。”
琅天反问:“我怎么没有资格?”
两人对峙了片刻,还是洛长行先软下口气:“你想得太多了。”
“那就好。”琅天转而又瞪向简丹砂。船只正驶进一条狭窄的江道,贴着峻峭的崖壁走得颤巍巍,四周陡然暗了下来。琅天的一双眼睛把黑暗也瞧出了分量,死沉死沉地,硌在简丹砂的脸上、架在她的身上,简丹砂僵着身子一动不动,直到船只驶了出去,光亮融去了琅天眼中的深沉,她才松了口气。
三个人在船中安静了好一会儿,船停了下来。
琅天率先站起身:“走。”
简丹砂瑟缩了下,无法掩饰对未知的恐惧。
洛长行将简丹砂扶了起来:“走,上岛再说。”
“上岛?”
简丹砂探出篷子,小船停靠在一片浅滩前,不见了雪与雾,一片开朗清明。江岸边七八艘大小不同的船沿岸排开,茸茸的细草从沙砾与黄土中探出,沿着江堤勃勃生长,绿意盎然到有些刺目。视线再高昂些,便能看到不远处延绵高巍的城墙,旌旗猎猎,寒光湛湛。扭头再望身后,山峡外依稀还见得着飘飞的雪。
分明是两个世界。
瞧着简丹砂的惊怔,琅天很是得意,一弯笑容咧到最大:“怎么,我们没说过吗?我们是江匪。”
当然——没有!
从外面仰望,这是一座岛中城池,壁垒森严,高高矗立。可是闸门开起,高巍的城墙和刀剑的驻守后隐藏着的却是一个寻常村寨。村寨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得粗鄙随意些,都是寻常人的相貌,他们朗声唤着“大当家、军师”,脸上堆满了笑容。还有成群的孩子在岛上笑啊闹啊,有一两个不小心撞上琅天他们,缩缩手脚吐吐舌尖,转身奔到娘亲怀里去了,只把小脑袋露在外头,目光溜溜地转着,全是绕着简丹砂这个外来人,半是好奇半是戒慎。大人们附耳说上几句,他们眼中的戒慎尽褪,耀出亮闪闪的笑意。
然而这些简丹砂都看不真切,她把头垂得低低的,散乱的发丝半遮着容颜,只从眼角余光中收悉一二,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缓慢,越走越是乏力,越走越是艰难。
洛长行伸手扶住这纤弱的身子,关切地问着:“怎么了?”
琅天只是瞥了一眼,自己一个人走在最前头。
周遭的笑意渐渐寥落,即便是不谙世事的孩子也瞧出了疑惑,不停扯动大人们的衣袖。
有几个汉子走到琅天和洛长行面前,其中一个略高的拍着琅天的肩膀,戏谑道:“怎么,到头来还是用抢的?看小娘子那不情愿的样,你也不温柔点!”
又有个彪形大汉冲他嚷:“哎呀,大当家什么都行,就是啊对着女人不行,看看军师!”
“对女人可要温柔点,何况是自己的新娘子。”
新娘子?
简丹砂这时才抬起头来,下颌绷得紧紧的,那唯一一点的唇色也褪得干净,不比灰白的墙瓦好到哪去。
琅天眼中的温度迅速冷去,把眼神一睨:“她?”讥讽的话语冷凝在半扬起的嘴角,冷冽无情,隐隐地还带着几分薄怒。
“她怎么可能是我的新娘?要不你问问老三?”
众人目光茫然地游走在三人之间,洛长行皱了皱眉,不赞同地看着琅天。
“既然不是你的女人,怎么可以私自带上岛!”伴着怒喝,碧江岛上的二当家琅穆从哨站上走下,敞开的毛皮褂子里露出晃眼的弯刀,“琅天,你身为当家越来越不知道分寸!”两道浓眉拧得高高的,横贯额角的刀疤也跟着狰狞。
琅天却越发轻佻了:“二叔不必那么紧张,谁说非得是我们谁的女人,当然,将来也说不定——”说着睨向洛长行,挑起简丹砂的下巴,“瞧这姿色,这身段,也算是上乘了,只不过嘛……”他猛地拽住她的头发,“现在,她是我们大家的钱箱子!”
痛楚震醒了简丹砂原本昏茫的神志。她反手一抓,几天未剪的长甲在琅天脸上留下了三道鲜红的抓痕。
一道长鞭破风甩来,简丹砂来不及反应被抽痛了手腕,又一鞭甩来把她鞭摔在地,火辣辣的痛在脸颊上灼烧。一双挑尖的红靴伴着叮叮当当的声响一步步走近,简丹砂勉强抬起头,一个裹着披风的女子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长长的黑发不拘地披散下来,雪白的肌肤犹如一捧冰雪,衬着一张菱唇樱红欲滴,额心还饰着用珠贝做的花钿。纤长的指把玩着鞭把,眼看着又是一鞭。
“够了,歌辉。”洛长行扣下鞭子,挡在简丹砂的面前。
简丹砂按着脸上的伤口,不觉转目向琅天望去。他也居高临下望着简丹砂,目光冷冷的,像是在俯视卑贱的虫蚁。就是这样一个任意妄为的男人,生生坏了她两年来的筹谋,载负着多少忍辱,多少盘算——就是为了一桩掳人勒索的买卖。
简丹砂义愤、畏怯、不齿,然而到底知道了琅天他们的目的,心头的意志一松,黑暗倾没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