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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马车从开封府悄然出城后,马不停蹄地直奔徐州。
简丹砂已褪去了华服美衣,就裹一套苏芳色的棉袄棉裤,头上还顶着瓜皮帽子,在昏暗的马车里倒是与一般村妇无二。琅天刚从大牢里逃出,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子还很虚弱,但却掩不住内心的激动,紧紧抓着一个人的手,喉头一滚再滚,哽咽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句:“难为你了。”
被抓住的那个女子自己也是欲哭还笑,眼泪就凝在眼眶里,硬是不让它掉落,只是不好开口,一开口断然瓮声瓮气,泄露了自己的柔软与脆弱。她反手抓住琅天,用力地一握,手上的银铃跟着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动。
马车虽然昏暗,琅天的眼睛却闪闪发亮,将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唤她的名字:“歌辉。”
这回没能顶住,歌辉哽咽着:“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
两个人就这么紧紧握着,互相凝望,简直忘了马车上还有另外两个人——除了简丹砂外,还有一个洛长行。但这两人被遗忘得都挺开心,面面相视着,释然地一笑。
这事还要从半个月前说起,那日王府里来了几个裁缝为女眷们量身裁衣,当歌辉女扮男装以裁缝店伙计出现在简丹砂面前时,简丹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歌辉见简丹砂这般表情,登时确定了她的身份:“真的是你,之前我看到你出入王府,我还以为看错了人。”
“歌辉,真的是你?你还活着?”
“是,我活着,活得好好的。”当日,歌辉原本是打算借机擒住带队的孟有良,要挟他放了琅天他们,怎奈下山的一路上隔着重重士兵,那位孟大人又甚是提防,她怎么也寻不到机会,于是当机立断,选择了逃跑。
就在跳崖的位置下,有几棵枝蔓交错纠结,垂着的老藤很有年头,又牢又结实,正好又处在视线的死角。曾有人从那里不慎滑下山去,就是靠抓着那些藤蔓救了性命,被歌辉记在了心上,她衣服的颜色又容易隐蔽,于是赌上一赌。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简丹砂抑制不住波澜的心绪,紧紧拉着歌辉的手臂,对于一个非敌非友的人,这种感觉实在太奇特,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声来:“你怎么会在这?”
“你又怎么会在这?竟做了永嘉王的夫人,一朝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简丹砂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我在这和永嘉王不过是一场交易,交易结束他答应放了琅天。”
“琅天?”歌辉目光一闪,眼神复杂地瞧着简丹砂,“你为了救他不惜与永嘉王做交易,就是为了我那句话么?你还心心念念想着你姐姐的死……”
“从始至终我最在意的就是这个,”简丹砂迎视着歌辉,“现在你可愿意说出真相么?”
歌辉端凝着简丹砂的眼睛,缓缓问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愿意救琅天出来?”
简丹砂松开抓歌辉的手:“所以——你是在撒谎?没有什么隐情?”
“对,琅天和姐姐的事情只有他们两个最清楚。琅天既然愿意说出来,就决计不会撒谎。我当时是寄望于你的身份和陆家的关系,我并不指望你能救出琅天,但至少能帮助拖延一点时间。我没想到你根本没回到陆家,甚至……”歌辉蹙了蹙眉,语意未尽。
简丹砂更好奇歌辉的出现:“你混入王府……是要救琅天?”
“不错。”
“他在开封府的大牢,并不在这里。”
“之前是。可是现在已经被永嘉王的人带走了,不知所终,所以我们怀疑他是被关到了永嘉王府的密牢里。”
“你们?”简丹砂抓住重点,“还有谁?”
“长行也在,还有……一些朋友。”
“长行也没有被抓?那真是太好了。”简丹砂对长行歌辉他们始终厌恶不起来,甚至还抱持着难以言说的一份好感。她并没有细究过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长行歌辉他们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快意、自由一直是简丹砂钦羡向往的,也许仅仅是因为他们真挚热烈的感情,曾经打动了简丹砂。
简丹砂都搞不清楚的原因,歌辉自然更不懂,她的目光带着疑惑探究,内心还怀藏着谨慎与防备。
歌辉跳过长行的事,直接说:“眼下重要的是我们找不到密牢的位置。”
密牢别人不知道,简丹砂却是知晓的。
当日简丹砂被薛妃刑讯逼供,那刑房的旁边就是密牢。
“我帮你们救出琅天,你们带我走。”
这一回,歌辉直接问道:“简丹砂,我们可以信你么?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帮你们就是在帮我自己。我既不愿意留在这里,也不愿意看着琅天被关在这里。就是这样。”
简丹砂这话说得并不有力,其中的意味旁人很难理解。可是歌辉信了,她眼中闪着奇特的目光,似乎从简丹砂的话里已找到了笃信的证据。
简丹砂写出了密牢的位置:“梁劭这次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离开,如果你们要调虎离山,可以向温清雅下手,也就是住在清歌雅叙的那位温夫人。”
当初温清雅告诉她,梁劭送给她好多娃娃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温清雅于梁劭,是特别的。兰阳最后一夜,梁劭不告而别,府里上下没有人知道梁劭到了何处,可见有要事在身。但是梁劭却向温清雅提过,还特意留心帮她搜罗了各式的娃娃。温清雅在他心中的分量已可见一斑。
看清歌雅叙的陈设,看温清雅的性情,梁劭对她的宠溺就在那在点滴之间,不显山露水就是最好的保护,让温清雅得以保有最本真的样子。
两人相识于竹马绕青梅的年岁,情定于梁劭年少最意气风发之时,有多少次拈花微笑拨了少年人的心弦,有多少次嬉笑怒嗔后执手相牵。就一如当年的姐姐与子修。
这一些,岂是薛妃岑夫人她们可比的。
简丹砂毫不怀疑,这正妃的位子就是留给温清雅的。论身份背景,论主事能力,论德行声望,温清雅都远远不如其他人,要将这些人一一清除,温清雅才有扶正的资格。
如今,他们顺利逃脱,更印证了她的判断。
洛长行道:“若非永嘉王失了方寸,也不至于留一座毫无防备的王府,让我们三人来,五人去。”
简丹砂道:“也要洛大哥谋划得当,把各条线路都精确计算,加之众人配合,每一步都环环相扣,严丝合缝,才能如此成功。”
简丹砂之所以要去见于墨挥,有一半是为了寻找到出府的契机,借途经香料铺买香料的机会,与长行歌辉他们传递消息,敲定最后的计划。
而另一半,她是要向于墨挥感谢道别。见于墨挥已无大碍,简丹砂心中石头落地,遣下闲杂人等,以茶代酒,向于墨挥致谢。
“如果不是于先生舍命相救,我恐怕就要殒身于那风雪之中了。”
“夫人言重了。‘舍命’二字实不敢当。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墨挥不过是适逢其会。”
“只是……适逢其会么?”
“夫人的意思?”
“我的遇险难道不该是在王爷的算计之中么?”
于墨挥微惊:“夫人您怎么如此想,可是什么闲人多说了什么闲话?”
“莫要叫我夫人。这两个字由你叫来不是寒碜我么。我眼未盲、头未昏,在王府半年有余,有些事还会不懂么?”唇角绽出一笑,简丹砂笑得坦然。
她不说,不代表她不知道。
她的乏力、她的不适,是从兰阳别庄的那杯茶开始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林大夫虽被姚美人她们收买,但真正的效力者是梁劭。是梁劭让他杜撰怀孕的谎言,去诱骗姚美人上钩。他看着姚美人一步步落下陷阱,早就知道姚美人意欲何为。这就是他能迅速找到证人,揭穿姚美人的原因。梁劭每一次的离开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一如他每一次的归来。
还有江博然、汪少帆……梁劭究竟知道几分,又算计到几分?这半年来,他搭戏台,写本子,拉着王府内外的人一起来作陪,不陪出个他要的结局,决不罢休。
“我知你的难处,以你的立场,无论是与不是都不便相告。可是有一句实话,我想先生可以说得,先生此次救我是机缘巧合,事先毫不知情,是么?”
于墨挥沉吟许久,点了点头。
“我想也是,若是他的安排,应该不会舍得让先生以身犯险。”本就是在所料之中,简丹砂喃喃着释然。
却也是,幻灭了最后的一点希冀。
于墨挥的病简丹砂已有所闻,梁劭向来爱惜人才,理应另派人选。可见,救她,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那我更该再敬先生一杯,先生如此并非是讨王爷欢心,恐怕还落得个多管闲事、打乱他计划的责难。”
于墨挥按住简丹砂的手才觉失礼,立刻收了回来。
“王爷什么都没有怪我。王爷的心思,连我也参透不了,夫人莫要妄自揣度,想得太多,反而钻进牛角尖。”
简丹砂还是一口饮尽,又倒了一杯。
“这第三杯……”谢谢你。见过多少冷漠人心,唯有你和子修回首多顾惜了一眼,也是在那风雪天。数年过去,竟是未变。
此恩此情,永世难忘,若有机缘,定当相报。
在于墨挥探询的目光中,她心中默念着喝下。
起身时,于墨挥唤住她:“即便是演戏作假,王爷也断然会挑选一个合他心意之人。我跟随他数年,他所承诺过的,没有不兑现的。若坚持下去,我相信王爷会实现给你的诺言。”
“谢谢先生相告。”简丹砂走了几步,听到于墨挥勉强止住咳声,禁不住关切地回头。
“先生既志不在青云,意不在辽土。何必为了全别人而苦了自己,做那山水闲人,随心所欲,岂不快哉?”看着他鬓边的丝丝白发,心头一阵酸楚,这话就脱了出来。
于墨挥倒有些惊讶简丹砂的直白,展出一抹笑容:“甘之如饴。”
“那么,先生保重。若能有遇新明主的机会,不要错过。”说这话时,简丹砂没有想太多。她不知道她这句话是否让于墨挥想到了陆子修。若于墨挥回到陆子修身边,也许有一天会突然醒悟她的身份,可是她真心希望陆子修身边能有一个于墨挥能替他分担、为他解忧。
比起梁劭来,陆子修更配拥有他。
又或者,于墨挥早就认出了她,却不点破。那夜她神志不清中唤了陆子修的名字,他可听到?
简丹砂挑帘转身,却见翠娆就捧着药碗候在外头,分明听去了她的妄言,一双流盼生辉的眸子波澜不惊,随着勾起的唇扬出细细的笑纹。看着少了几分真诚,多了几许不屑,轻轻地在简丹砂的心口蜇了一下。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翠娆,还是那翠玉簪、青衣领,如水的缎子贴合着她玲珑的身姿,在阳光的照射下漾着粼粼碧光。比之第一次的黑夜看得更分明。
初见时觉着她是纱窗上斜映着的一蕊红杏,再见时更像是无瑕玉璋正中间镶嵌的一粒玛瑙。比她这个王爷夫人,更像一位夫人。
那一刻有一个念头闪过:得遇这个女人的青睐,究竟是不是幸事?
不过那只是倏忽闪现的一点遐思罢了,摆在眼下,丝毫没有费心思量的必要。
简丹砂合起眼,安静地靠在车板上。
马车日夜不停地赶路,换了众多马匹,终于到达了徐州。
“徐州有一家农舍,是我们的落脚点。到了那里我们就确定安全无虞了。”
当马车帘掀开,日朗天青,麦浪阵阵,简丹砂的心才同她的脚一般,感到了落地的踏实。
歌辉一拍她的肩头:“可有重生的感觉?”
阳光微微有些刺眼,简丹砂眯了眯眼。屋檐下的大红灯笼轻轻摇摆着,饭菜的香气从屋舍内悠悠飘出。这宁和平实的小院就曾经是她梦想中的家,门口的藩篱编勾着她最喜欢的花纹,在那里养一窝小鸡,在门后种上菊花,冬天出来晒太阳,夏夜出来数星星,平淡、闲适。于她,已弥足珍贵。
可是简丹砂却在梦想的藩篱前停步。
“我只怕才出狼窟,又入虎穴。如果我现在转身,你们会不会拦我?”
歌辉与洛长行都沉默下来,许久,洛长行才道:“不会。可是,这里不仅仅是我们两个。”
曾经他们在碧江岛上不可一世称王称霸,如今再怎么风光能耐也是寄人篱下。简丹砂又岂会不明白,以碧江岛的残兵残将岂能组织起这场救人行动,在王府内出入自如。歌辉说的朋友们必不是寻常人。可是歌辉长行既不愿说他们投靠了什么人,简丹砂也就不问。
歌辉只是说:我的那个朋友,说是要见见你。
平白无故从王府多带走了一个人,这个人还是永嘉王的新夫人,不可能不被过问。可是究竟是什么人,又为什么要见她。歌辉与长行讳莫如深。
这还是一个不能提的人。
洛长行搀扶下的琅天哼唧了一声:“你当我是死的么,会眼睁睁见你进虎穴?大不了再逃亡一次。”
歌辉揽过简丹砂的肩头:“大当家的说得是,这一次有我们在。对不对,长行?”
洛长行也跟着展颜:“当然。”
简丹砂的心头一暖,迈出的步子陡然轻了许多。
吱呀一声,庄子的门被打开。
简丹砂万万没有想到,在歌辉与长行背后的是那个人。
他与梁劭长得很像。他的眉弓比梁劭要高,眼窝还要深些,黑湛湛的眸子不屑遮掩眼中的锋芒,嘴角一勾,把野心和张狂都赤裸裸地坦诚地摆在你面前。而梁劭,眼中的温柔与慵懒藏得很浅,骨子里却比谁都要无情。
他的头发微微带卷,略长于肩膀,不留鬓发,不若梁劭有一头直直的发,卸了白玉簪在床上披散开,比女人还要媚上三分。
他比梁劭还要高些,还要壮实些,负手站起便是睥睨天下的气势。这粗陋的农庄也不能减弱他身上的王者之气。琅天的那点野性、那点不羁在他的面前被比成孩童的稚气。
这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可是就是有种难以言说的相似。他的名字更相像——梁劼。一个吉,一个召,只有半字之差。
毕竟,他是安庆王,当朝的三皇子,梁劭同父异母的弟弟。
简丹砂明白,在这个人面前,任何谎言都会不攻自破,何况这本身就是一个极难圆的故事。
说她被梁劭的花心多情伤透了心,从被劫为人质到主动出走?说她其实是琅天的情人被永嘉王强逼入府,所以与琅天一起逃了出来?在此之前,简丹砂已试着编织了好多个故事。可是到了这个人的面前,被那样一双眼睛盯着,简丹砂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只有真相,才能不被揭穿。不过她只讲了真相的后半段。
安庆王露出兴味的表情:“这倒是个颇有趣的故事,他竟会与你定下这样的交易。”
“是的,这只是个故事,一个已结束了的故事。”
“他同你的交易并没有完成,你却卷了交易品逃之夭夭,你觉得他会善罢甘休么?”
“为什么不?他已然得到了他想要的,有我没我都已不重要。腊八那天,他已然将我视为弃子。这场戏能陪他唱到今天,我想已用光了我这辈子的运气。再不走,连性命也不保,何谈交易,何谈兑现?”简丹砂说得很平静,曾有的怨怼、愤懑、纠结经过数天的思考已经沉淀下来。
“永嘉王可不那么想,他装得与世无争,其实锱铢必较,他显得温柔宽容,其实最是冷血。我和你打个赌,他不会放过你的。”
简丹砂不语,半垂着头沉思着。
“其实你明白的吧。你是聪明人,还是个聪明的女人。这一点你应该已经预见到了。逃离王府的风险并不比留在王府小,安于现状反倒是更好的选择。可是你还是冒险来了,为什么呢?是不是——”安庆王看着简丹砂轻轻扇动羽睫,“除了安危以外,还有什么逼着你待不下去。怕再待下去,失了性命,还失了心。”
简丹砂惊讶地抬起头。
“你不要摆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没有多少女人能抗拒得了他的魅力。他那张俊逸的脸,可以把人迷得天南地北。他温柔起来,可以融了那千年的雪、万年的冰。骨子里透出的邪乎劲又最勾少女的心。你们相处那么多时日,耳鬓厮磨间,就不曾有假戏真做,不曾有过心动迷惑?”
“不曾。”
“你答得太快,反倒让人觉得没有底气。”
“王爷也说我是聪明人,我既知他是那样无情的人,又怎会傻傻地往会让人受伤的坑里跳?”
安庆王看出简丹砂的恼意,反倒露出笑容:“其实是与不是,于我都不重要。不过若这是你的真心话,倒是一件好事。我且再问你一句,你为了救出琅天,不惜与永嘉王那样的人做交易,可是中意于琅天?”
“救琅天,只是出自我的私心,还有别的……我一时说不清楚,但非关男女情爱。”
“你确定?”
“当然。”
安庆王点点头:“好。”
这个“好”字究竟何意,简丹砂无法深究,或者只是安庆王的一个随口应和。但不知怎么,他那个不轻不重的好字落在心口,敲出余音。即便过去了好几天,简丹砂总无法完全释怀安庆王离开时,那略带深意的表情。
一如她眼梢上的痣,让人介怀。
那天,早起跟着学晒谷子,歌辉瞧着她的脸许久,一拍手道:“我说怎么那么别扭,你眼角的痣怎么还不擦掉。”
简丹砂苦笑着,她何曾不想。
她从王府逃出第一件事就是擦去眼梢上的那颗假痣,谁知竟是怎么也擦不掉了。半年多的时光,这不知道什么墨竟渗透到了肌理里,与她脸上的皮肤融为一体。她还记得,两次见痣色淡了,都是梁劭亲手补的色。她闭着眼睛,感受到笔尖微微的刺痛,和冰冷的湿意。
再睁开眼,对上梁劭狭长的眼,深潭般的目光。每当简丹砂被这样一双眼注视,心口总是要一紧,不自觉地就屏了呼吸,转了脸庞。
自那之后,痣色就经久不褪。
逃出王府后,她不知用那糙布蘸水狠狠搓了多少回,搓得皮都红了,那颗痣如蛆般牢牢附着。要想去掉这颗痣,只有揭皮挖肉。简丹砂突然间就害怕起来,她拼了命地逃出王府,属于江疏影的烙印就永远留了下来,一如右手手指上的伤疤。
不敢深想下去,也不愿再想,安安乐乐地过个好年。
他们在徐州没落脚几天就到了除夕。旧一年的尾连新一年的头,该是最热闹最喜庆最欢乐的日子。简丹砂与琅天歌辉他们一起围炉吃着饺子。热乎乎的饺子、酸滚滚的香醋,这眼睛突然就被熏出了泪来,掉到饺子碗里,藏在一团团的白雾后,没人瞧见。
窗外的寒风还呼呼吹着,这挂着的红灯笼也跟着摇来摆去。一扇纸窗禁不住被吹得吱呀,细雪卷进衣领里,居然不怎么冷。大伙吃得正酣畅,简丹砂率先起身将窗子关好,还把自己剪的喜上“梅”梢的窗花正了正。
歌辉亲昵地揽住简丹砂的肩膀,跟她碰了一杯,简单一个字:“干!”
“干。”
然后便是琅天长行轮着要同她喝。简丹砂高兴,都没有拒绝,一下子挑起了两个人的兴头,都嚷嚷着要把她放倒了不可。
她哪有什么酒量,一杯竹叶青她往日里只能浅浅抿上几口,如今换上二锅头,呛得给力,通了心肺,刺激了满头满脑有些停不下来,其实神思早飞到天南地北,找不到回来的方向了。
歌辉一拍桌子:“真是出息了!居然拿这个欺负丹砂,你们也不害臊。来来来,跟我喝!”
歌辉的酒量向来就好。琅天还在收伤口,喝得过分了吃了歌辉好几记眼刀,也就乖乖停口了。
剩下长行与歌辉,却是越拼越起劲。到后来两个人双双趴下,一个歪在炕上,一个倒在地上。简丹砂也俯在桌子上,酣然睡去。留下琅天一个哭笑不得。
一个热热闹闹的年就那么过去。细究起来,这年过得也就如此,许多年后,它出现在简丹砂的脑海里,也不过是些模糊的影子,却偏偏沉淀得出热烫香醇的味道。
安庆王又来了。不仅要带走长行他们,还要连简丹砂一起带走。长行他们是要被收编回安庆王府,正式成为他的人马,为他效力。而简丹砂,安庆王却是要带到另一个地方。
简丹砂曾经奇怪,不过是几个没落的江匪,怎么值得安庆王如此相帮,动用人力物力与永嘉王府敌对。歌辉长行这样的江湖草莽,又怎么甘心对着朝廷的人俯首帖耳,何况碧江岛就是让这朝廷剿了去。岛上剩下的那些人去了哪,简丹砂都不敢向歌辉问起,怕勾了她的伤心事。
这一切一切的疑惑,只能搁在心底。歌辉倒是自己提起,当日是洛长行先投奔了安庆王,然后找到她,一起去救琅天。简丹砂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已经搅进不该有的是非中,不能再犯一次错。
可是安庆王偏偏不让她安生。
“你可知道江南陆家?”
简丹砂面上不动声色,一双手悄悄在桌底攥紧了袖口。
她给安庆王讲故事时,隐去了自己的身份来由,仍以江疏影自称。她后来才从歌辉口中得知,陆简两家联合官府封锁了她被江匪劫走后又投江自尽的消息,纵然外面已有各种流言流传开,但对外坚称简丹砂是在碧云寺下山的途中不慎落下山,落入滔滔的江水中,尸骨无存。碧云寺在江水南,碧江岛在江水北,共饮一江水。想来之所以编出这么个故事,到时候真找到了她的尸首,也不至于在地点上露出马脚。
“在江南随便哪一条街,都有陆家的宝店分号,这明面上的有凤来仪楼、绿华馆,暗地里的归来钱庄、照影阁。这陆家有一位三公子,长得俊朗秀逸,又有经营之才,先后与江宁简家的两位千金定亲,结果两位千金都在出阁前香消玉殒,这陆公子得了个克妻的名头,却还是有络绎不绝的人上门说亲,都被陆公子推拒了。听说,这陆家最近买下的一座山又开出了银矿。”
安庆王细细观察着简丹砂的神色:“不过最近听说新上任的江宁知府也有意把女儿下嫁给陆三公子,这门亲事可就难推拒了。”
“王爷同我说这些……”
安庆王拿出一卷画:“这是一幅临摹的画,原画在陆三公子的书房中,据说画的是其中一位未能过门的未婚妻子。”安庆王将画展开,画中的女子穿着胭脂红的罗衫罗裙,裹着荼白的披帛,正端坐在案前提笔作画,露出一张专心致志的侧颜。
“可觉着有些眼熟?这位画中女子年岁若是再长些,真是像极了江姑娘你。”
简丹砂却瞧着那幅画久久无法回神,这确是她的装扮,简家的书房,还有画纸上烂漫盛开的杏花。这的的确确是陆子修才能画出的画。
“江姑娘也很惊讶吧。如果不是你眼梢上的那颗痣,我大概会以为是同一个人了。”
“是啊,我当然不是。若是的话,早安然做了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又怎么会飘零至此。”
“那么你想么?”
这话说得莫名。
“什么?”
“江姑娘,我带了一笔新交易,一笔你绝对不会吃亏不会蚀本的交易,可以帮你摆脱梁劭,远离这些勾心斗角的是非,不但有富贵荣华可享,还可以享受温柔的宠溺。总之于有你百利而无一害,不,我想这已经算不得交易。”
简丹砂的心却跳了起来。
“你可愿做一回这画中人?”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扬州的烟花生活天下闻名,从栖灵塔上俯瞰,青楼满街,花船遍江,十丈软红,百里笙歌。
陆子修来了扬州两月,每一笔买卖商谈无不是被安排了在那风月之地。似乎这银钱买卖不在那软玉温香里滚上一滚,就做它不成。
木叶递上新送来的帖子:“管家公子邀少爷您去江心画舫。”他小心瞧着陆子修的面色,“这是管公子第三次相邀了,少爷去还是不去?”
陆子修扫了一眼帖子:“事不过三,这次是推拒不得了。”
“是。我这就去安排软轿。”木叶转过身,心中有几分得意,他就知道少爷会答应这次邀约,只为着这帖子上写着的陪客,是那明月楼的杏儿姑娘。
这杏儿姑娘一把好嗓子、好身段不说,这眉眼肖似简家二小姐,温婉的性子又承袭了简家大小姐。这一个人集合了简家两姐妹,怎能不牵住少爷的心?
“把生丝运到大食国去,绝对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为了安全起见,先走水路再改陆路,到了西域,后头的自有大食国的商人接手,就不用我们操心了。”
管邵东絮絮说了许久,陆子修一句“陆家无意在丝绸买卖上分一杯羹”就断了他的话。
管邵东笑道:“我也知陆家并没有丝织绸缎上的营生,我们管家不缺料不缺人,缺的就是那一点阿堵物。若陆三公子是觉得买卖手生,这次合作管家从作坊、店铺、船运敞了门让你们瞧,这瞧着瞧着也许就瞧出了什么念想。若陆三公子确无意拓展丝绸买卖,那更好,陆三公子袖子一甩,坐等这白花花的银子上门就是。”
陆子修淡淡一笑:“管公子好生大方,就不怕日后陆家抢管家的买卖么?”
“这买卖总有人抢,能交陆三公子这样的朋友却是难得。”
管邵东正要举杯,被陆子修按下:“按说管家如此有诚意,做了诸多退让,把这么好的买卖摆在陆某面前,陆某不该拒绝……”
管邵东的心一咯噔,嘣——这流水的琴声也断了。杏儿姑娘轻呼一声,两人扭过头去,就见七弦琴断了一弦。陆子修起身拉起杏儿的手,莹白的手指上多了一道鲜红的口子。
陆子修皱眉问道:“船上可有药?”
侍女摇摇头。
管邵东忙道:“我这仆从身边倒是常备着药物。”
杏儿眼色一使,侍女便将药交到陆子修的手里。陆子修也不拒,拉着杏儿凑到宫灯下,垂头细细为她上药。杏儿不瞧自己的手指,只瞧着陆子修。陆子修向来是个很温柔的人,眼神温柔、笑容温柔,声音也是温柔得如和风细雨。被他的温柔浸润过的冰雪再寒冷也会消融、岩石再坚硬也会崩隙,何况凡人的一颗心。杏儿在心中喟叹,贪恋着陆子修温暖的手指,两抹浅红自那雪腮上晕出,被那玲珑宫灯衬得更加娇艳。两人各自专注,倒视旁人如无物了。
待陆子修替杏儿包扎完,杏儿先一步挣开他的手,扭身道:“茶已凉了,奴家再为二位公子烹上一壶。”
“不必了。”
管邵东忙道:“要的要的,不妨为陆公子烹上一壶女儿香。”
“就不知陆公子是否喜欢了……”杏儿把眉眼一睇。
“女儿香?是什么样的茶?”
“女儿香为明月楼特有的茶,泡出的茶色红若胭脂,入口香腻,滑如凝脂,就像在品女儿家的肌肤一般……是谓女儿香。”
木叶瞪大了眼,光是听着就齿颊生津。陆子修也难得轻佻了一回,道:“哦,我这个茶叶贩子倒是从来未品过这样的茶,一定要试试。只是无须劳烦杏儿姑娘了。”他示意杏儿坐下,“杏儿姑娘刚才伤了手指,多有不便。”
“多谢陆公子体恤,那我请翠竹代劳,不过下一回,陆公子可一定要品我亲手烹煮的。”
趁着这工夫管邵东借机又向游说。
陆子修想了想道:“与其合作谋利,陆家更愿意将这笔款子借贷给管家。”
管邵东忍住要拭汗的冲动:“多少利钱?”
“三分。”
“陆公子不再考虑考虑么?既然肯借钱与管家,就说明陆公子对这笔买卖有信心,借贷的风险虽小,可是这利润也是折了两分、三分……甚至更多。”
管邵东虽是不死心,陆子修却没有更多的表示了。
管邵东不禁一叹:“陆公子何时这般谨慎保守了。”都说陆子修虽然人前温文尔雅,谦虚恭顺,经营处事却是大胆果敢、雷厉风行。陆家这几年迅速扩张,这陆三公子功不可没。怎么他遇上的陆子修却与传闻大大不同。
陆子修一点也未被激到,反而淡淡一笑:“只能说是管少爷你运气不好。”陆家的枝蔓已展得过开,风头也太过强劲,此时不收更待何时?他已经开始着手关停几家分号,只是触到家族其他一些人的利益,进展并不算顺利。
“管少爷不妨多做考虑。”
陆子修转身走出船舱,负手立于船头。正值初十,江面上月色正浓。牙色长衫笼上了一层层淡淡的黛蓝,在他的背影上勾勒出孤冷与寂寥。
一双玉手悄然握住他反剪在背后的手。
陆子修偏头瞧着杏儿。刚才温暖的手如今微微有些凉意。起先她只是攥住他的几根指梢,见他没有挣动,一点点地探上去,包覆住他的两只手掌,试图将她的温暖渡给陆子修。
“夜凉如水,公子保重身体,还是先回舱里吧。”
“不用,外头的景致很好。再过一炷香的工夫也就到了。”
“管公子之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么?”
“没有。”
她叹息:“外头都传说我这个陪客于公子百试百灵,实在有负于管公子所托啊。”
“他们只把你当这个用,是屈就了你。”
瞧到这一幕的木叶扭头对管邵东笑道:“管公子也并非一无所获,兴许将来还能收到一份谢媒礼。”
眼看着船将到岸,管邵东苦笑一声。
木叶倒是颇看好杏儿姑娘,虽然出身不好,但是经历了简家两位小姐之事,陆家几位长者都对陆子修的婚事有所松动,不多加干涉,只求他快乐就好。
木叶正想着,忽见岸边有一道女子身影从桥身后转出,一步步走下湖堤,竟是往那湖水里去了,先是没过鞋子,再是裙裾、裙身……
“啊,啊!”
木叶大叫起来,为的不是那投湖的女子,而是为了突然跳入湖水的陆子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