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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丹砂重新回到甜水巷的小院子,没想到轿子居然钉在原地不动。
“公子嘱咐说让我等在这稍事休息,暂且不回。”
简丹砂还在诧异,便听一阵嘶鸣声,有人从马背上跳下,自称是陆子修手下的人。
“这是江大夫签字确认的聘书,请丹砂姑娘过目。”
“聘书?什么聘书?”简丹砂展信一看,居然是陆子修同她的缔婚聘书。
简丹砂彻底蒙了。
“姑娘无亲无故,江大夫算是唯一名正言顺的长辈。我家少爷本欲将江大夫请回来,可是江大夫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不欲回来,请托我家少爷好好照顾姑娘,眼下情况特殊,通权达变,六礼之事可以一律从简,不必过问他了。”
“可是,你们家少爷不是……”
“少爷让丹砂姑娘回来,不过是走个过场。纳吉所需的彩礼此地的保长已代为收下。之前少爷怕姑娘在别庄没名没分的,让姑娘受了委屈。如今姑娘再回到别庄,也就名正言顺了。”
哪里名正言顺了,按时间推算,陆子修势必没问过陆家的长辈,居然就这般自作主张,简直就是胡闹了。
他不是知道她是假冒的么,怎么还要留下她?
“还请丹砂姑娘原路返回,如有什么疑问或者不满的不妨当面说与公子,莫难为我们这些做下人的。”
简丹砂被彻底搞糊涂了,可是又推拒不得,安庆王的人就在附近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只得重新上轿,这回心是真乱了,不停在轿内猜度,不知该如何去面对陆子修。没想到陆子修居然不在别庄。
“少爷有急事出去几日,并非有心怠慢姑娘。少爷吩咐了,请姑娘在庄内安心休养。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姑娘请跟我来。”
“不是原来的房间么?”
“少爷吩咐我们了,要把姑娘带到新住处。”
简丹砂随管事向别院的深处走去。
一团红粉相簇的花蕊攀着横斜的树枝,探墙而出,送出的清寒香气随着步子的靠近越发清晰。
“这是……”
“姑娘不自己推门瞧瞧么?”
管事退让到一边,简丹砂迟疑地伸出手,轻轻一推,满眼的嫣红,一团团一簇簇在枝杈上伸展着娇艳的身姿。简丹砂忍不住捧起一簇,轻轻抚触细嫩的花瓣,满是微凉的芬芳。
原来,他是真的爱杏花。
“等到了外面,找到了可以安定的地方,我们就买小小的宅子,院落里一定要种上一株杏花,一年买一株,看着由红到白,花开花落,再折上几枝插在屋子里,然后屋里屋外都是杏花幽幽的清香。”简丹砂与绯儿同床而卧,在离家的前一晚编织着她梦想中的图景。
如今……
简丹砂踏着柔软的毛毯走进屋子,案头上摆放上一只青釉瓷瓶,瓶里插着一枝杏花,正是开得最红艳的姿色。
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不,应该说比梦中的更美好。可是,这真的是属于她的么?
简丹砂在庄内的几天,安庆王还传口信夸奖她,让她安心做她的陆夫人,需要之时自会向她来讨要人情,让简丹砂更加惴惴不安。
这未来陆夫人的头衔来得实在太过容易了。她实在搞不懂陆子修到底是怎么想的。她现在发觉她对他的了解太少太少了。无论是那个温柔的陆大哥,还是优雅从容的商君子都远不是陆子修的全部。
回廊下,窗棂前,都是简丹砂切切盼望的身影,在别人的眼睛里活脱脱成了“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深闺怨女,惹得简丹砂后来都不敢靠窗靠门太近了。她在别院里百无聊赖,画画写字怕被认出,数杏花又怕再被笑话,无法,只得到书房里厨房里打发打发时间,最后与下人们都熟悉了,杏花由红褪白,却还是不见陆子修归来。
教下人们叠花笺时,简丹砂终于忍不住问:“你们家公子为何迟迟不归,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侍女们吃吃地笑着,仆人们也低下头来。简丹砂红着脸,还是要问个明白。
管事咳嗽几声,止住了笑意:“每年这个时候茶园和茶庄都甚是忙碌。公子也是想多争取一些时间好好陪着姑娘,打算一气都处理妥帖了。烦请姑娘耐心。”
简丹砂红着脸,偏又无从解释,只能憋在肚子里气闷。
正闲聊着,有人前来通报:陆二公子来了。还点名要见简丹砂。
关于这陆二公子,是陆子修同父异母的兄长,是陆老爷偏房所出,从不与简家来往,是以简丹砂知之甚少,连面都没见过。只听闻他婚后就搬出了上元的大宅。
陆子铭面前的茶一动不动,他上下打量着简丹砂,眼神虽不是很厉,但带着商人惯有的油腻劲,瞧得简丹砂很不舒服。
“听说姑娘你失忆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简丹砂轻轻点了点头。
“那子修有没有告诉你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的身份?三公子知道?”简丹砂只有装傻充愣。
“你原本是子修的未婚妻,可是在结婚前夕你被强盗掳劫了,被污了身子,自杀了……”陆子铭看到简丹砂的瞳孔缩了缩,握着茶杯的手也不自然了起来,“子修与你其实没有什么情感,虽然说你们从小认识,可是他原先要娶的不是你。当然这个已经不重要了。子修他一直对你的事心怀愧疚,你被强盗掳劫的那一天,他刚好在场。”
简丹砂微微一震,那天陆子修在?
只听得陆子铭继续道:“后来他去强盗窝救你,结果又迟了一步,让你跳了山崖,先后两次他都只差了那么一步。他一向是个善良温厚、责任心很重的孩子,他一直把你的事归咎于他自己,如果哪一次他能早到那么一点,结果就大不一样了。”
简丹砂暗吸一口气,原来还暗藏着这些事情。愧悔相交,这是陆子修对她难以释怀的真正原因么?一时间也不知是为陆子修心疼,还是为自己悲哀,她继续假装道:“你说,我是他的……未婚妻子?”
“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知道自己曾经遭遇过那样的事,任谁都很难接受。可是这是事实。你就是她,不然子修为什么会对你另眼相看,这么快就要娶你过门,还要瞒着我们大家。他是在弥补,又不能把真相告诉你,怕你受刺激。但是我不得不做一个恶人。”
简丹砂紧紧捏着杯子。若是当初她被陆子修救了回去,是不是也必须要面对这些?不管她有没有被奸污,重要的从来不是事实,而是别人的眼光,是他们大家族的名声。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说的呢?”
“你可以问问子修身边的木叶,子修还有一幅你的画像,你看了就知道,不过不在我手边。或者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回江宁,回你的家,你是不是简家小姐,就一清二楚了。当然,你要做好被指指点点的准备。我若是想赶你走,多的是办法,没必要编造这种谎言。”
“虽说是无情无义了些,可是你配不上子修是事实,做个妾侍都勉强,更不要说做他的正妻了。他若娶了你,就是一辈子的笑话。不光我们陆家抬不起头,你的父亲简明远也会抬不起头来。你若是对子修有情谊,还有一点羞耻心,就放弃这门亲事,跟我离开。我会给你做出做好的安置,算是我们陆家的一点补偿。”陆子铭的话说得十分重,一番威逼利诱,分明是铁了心要赶简丹砂走。
“那如果我不是她呢?”简丹砂抬起头来。
“什么不是,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
简丹砂打断他:“我只是一个很像他未婚妻的女人,可是不一定就是她,您不能否认这天下会有长得很相似的人,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证明我就是她。三公子也很清楚这点,他不告诉我关于他未婚妻子的事,也许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因为我的脸而移情,或是娶我解相思之苦,这有什么不可以?”
陆子铭有些意外简丹砂的硬气:“你……你这是强词夺理。哼,我看你是知道这陆夫人的位子有多少好处,霸着不肯走吧?好,好,你开个价,要多少钱?”
“钱,我不要。我并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我对子修是有真感情。”简丹砂虽已动怒,面上却不动声色。
“真感情?”陆子铭嗤笑一声,“好,那我就跟你谈对子修的真感情。眼下江宁知府都有意将女儿许配给子修,这可是位实实在在的千金大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又是温柔又是贤惠,若是嫁与子修,那是他天大的福气,陆家在官场上也有了一点依靠。”
“琴棋书画”“温柔贤惠”这几字着实刺痛了简丹砂,姐姐雪宛又何尝不是?怎么这江宁知府的女儿就可堪“实实在在”,姐姐难道不是么?可是接下来的话,更加让简丹砂揪心。
“当初陆家就是权势不够,子修为了请兵去救你不知费了多少银两,却还是遭安抚使戏弄了一番。他也慢慢明白了权势的好处,才对几位从政的叔父多了几分支持。原本他是最为反对陆家再涉足官场的,之前还因为二叔在官场上出了差错,执意要他辞官……”
之后的话简丹砂基本都听不进了,陆子修真的为了救她做到这种地步?真是如陆子铭所说,因为责任与愧疚么?
见简丹砂心神不属的样子,还以为她是故意轻慢,陆子铭不禁更加恼怒,一拍桌子震回简丹砂的心神:“你开个价吧,三百两如何?”
“三百两?陆二公子前面还说子修正妻的位子如何如何,那位知府千金又是如何贵重,现在这是自打嘴巴,自贬身价么?”
陆子铭先怒后笑:“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就知道你贪得无厌。五百两!”
简丹砂没有反应。
陆子铭咬牙道:“八百两,不能再多了。”
“陆二公子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可是我若不是子修那位未婚妻子,你却非要说是,反倒是玷污了我的清誉。”
“清誉?你还有么?够贞洁么?”
简丹砂沉下脸色:“陆二公子请自重。总之一句话,如果是子修亲口告诉我,亲自要我走,我才相信。眼下陆二公子还是请回吧。”
“你还没坐上女主人的位子就如此趾高气昂,将来还得了。你这个弟妹,我们受不起!”
简丹砂笑道:“子修受得起就好。只是眼下也不是陆二公子你能做得了主的。”
“你莫要得意,我这就让子修速速回来。”
陆子铭的到来激起了简丹砂长久一直压抑隐忍下的反骨,等到简丹砂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了自己在冲动下说了什么。
简丹砂揉着额角还来不及懊悔,面上先不自觉地笑了。好痛快!有多久没有这般痛快了呢?罢罢罢,她就等着陆子修回来。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不知道是不是陆子铭的急召起了作用,第二天早上陆子修终于回到了别庄,踏着纷飞的杏花推门而入,他细细拂开,像是拂落一身的雪。彼时,简丹砂正在镜前梳妆,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下。不用回头,就从镜子里看到多了一只手,替她插上了一支紫玉钗。
“公子!”简丹砂微惊,忙裣衽行礼。陆子修却扶着她坐下,“别急,我还没插好呢。看这里还有些歪。”感到发髻上的手正在细细整弄,简丹砂面上一红,这绾发簪花,本是丈夫才能做的事情。
陆子修却做得无比自然,还将她的一缕鬓发拨弄到耳后,温热的指腹擦弄到她的耳廓,惹得简丹砂双耳一烧。心跳得这般响,简丹砂疑心陆子修都能听得到,如此更加抬不起头来。
陆子修却偏要跟她作对,拉起她的手起身:“走吧,陪我一起用早膳。”这声音温柔得都出水了。
这顿早膳,陆子修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还冲着她快埋进碗堆里的姿势调笑几句。简丹砂自是食不知味,手忙脚乱完全不知如何自处。
放下筷箸,简丹砂再也按捺不住:“那日二公子来过了。”
“我知道。”
“他,他……”简丹砂他了个半天,竟说不下去。
“他怎么了?”
“二公子没同公子你说么?”
“说是说了。不过我也不好听一面之词。”
简丹砂硬着头皮道:“二公子说……我是你失了忆的未婚妻子,我当初是遭人掳劫后羞愤自尽。”之前陆子修并未当面拆穿,她也只得当作不知,顺了下去。
“你确实很像她。”
像?而非“是”?简丹砂一震。
“但你不是她。我很清楚。”
简丹砂的心又拧绞起来,虽然是她故意拆穿自己,可是被陆子修笃定的语气否定,简丹砂心里仍是不好过。
“那公子你……”做自己的替身,竟是这般滋味。
“我虽对她心怀歉疚,念念不忘,但人死不能复生。不想老天爷就让我遇到了你。”
见面前的佳人怔愣着:“你说移情也好,替身也罢,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想着要对你好,再无其他,你——可愿意?”不自觉地就把这句话说出口,陆子修感到他的双脚支撑着他站起,他的双手引领着他握住她的手,挑起她的下颌。
陆子修看到惊惑与迟疑在她眼眸里流转,垂珠的珥珰不停摇摆,一点细小的汗珠透过匀着脂粉的鼻尖渗出。
忽然想到儿时第一次见简丹砂的场景。她低垂着头瑟缩在在雪宛的身后,唤他“陆哥哥”也是细若蚊声。他不耐地走到她跟前,吓得她缩着脖子,一副随时要逃跑的模样。他也是这般握住了她的手腕,凑过去要瞧个仔细。
扬开嘴角:“长得不难看啊,干吗要把自己藏起来,还以为你是个丑八怪呢。”自己跟着笑出了声。
明明已松开了手,她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怔忪的表情定在脸上,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很可爱。只是身上熏染的一点药味让人讨厌,想到上次感染风寒时嘴巴里那苦滋滋的味道,本能地就退开了身。
他改拉住雪宛的手,雪宛身上有清甜的桂花香,光闻着就让人好心情。
“雪宛妹妹,我带你去看爹爹送我的小白马。”
他咧开嘴角,拉着雪宛飞快地奔起来,也不管身后的人有没有跟来,能不能跟上。记忆的最后只留下了他和雪宛在草地上嬉笑的身影,再无其他。
那是很多年很多年前的事了。尚且不懂无知是罪孽,天真会伤人。
岁月淌过,昨非今朝,才赫然发现自己能清晰地记得挽着雪宛时,另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闪过的失望,在心口刻下浅浅的一道印记,留待今天化作一种叫作“悔”的痛楚。
感受到掌中下颌在微微发颤,陆子修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握得更重。
“你可愿意?”紧紧盯着那双眼睛,半询问,半蛊惑。
即便知道这可能是一场局,是一个陷阱,是一场阴谋。他也不会放开了。他倾下身,将那双唇勾得更近,轻轻地覆了上去。如同吮吸花朵,又是蜜饮甘泉。
眼看着陆子修的眼睛越靠越近时,简丹砂的心跳已经失速,满世界只听得到她心跳的声音。以至于当唇与唇真的相互贴合,简丹砂的知觉和呼吸被一瞬间抽离,然后才一点点地由唇的位置回笼,温热、柔软,还带一点馥郁的甘甜,蔓延到四肢百骸。
梁劭的身影却在这个时候掠上心头。
梁劭于她是第一个有肌肤之亲的人,除了在凤阳时梁劭过分地亲了亲她的耳廓,剩下的时候梁劭都极有分寸。那些耳鬓厮磨的亲密都是在假装,不是隔着距离就是在别人看不到的视角用手指格挡住接触。
但是有一次例外。在兰阳别庄的时候,梁劭召她陪饮后难得醉了一次,别庄里有多少双眼睛看着瞧着,梁劭如惯常地对她有些狎昵的举动,却不小心因为醉酒失了分寸,那个吻实实在在地落到了唇畔,虽然又堪堪滑落,擦过她的脸颊埋进了她的肩膀,她的脸依然如火烧,尤其是被梁劭碰到的地方,灼热得几乎烧出痛意,只差一点她就要推开梁劭。
这也是为什么简丹砂第二天,无论梁劭怎么逗弄,都难给梁劭好脸色看的原因。
梁劭自是不记得那个吻,而简丹砂则是拼命地想要忘掉,如果她不忘掉,她根本就没法再面对梁劭,没法再把戏演下去。
如今陆子修的吻复苏了她努力想忘却根本忘不掉的事情,这一回简丹砂可以无所顾忌地推开他,而她也这么做了。那一瞬,她几乎把陆子修当成梁劭,用力地、狠狠地。
她本以为陆子修会生气,然而陆子修不但没有一点不悦,眼睛里反而盛满了愀怆,那么浓那么深,虽然眨眼间就被陆子修收敛好,但依然撼住了简丹砂的心。因为她的拒绝,他就如此悲伤么?她到底只是个替代品啊。
“是我吓到你了,抱歉。”还是那般温柔如水、和煦如风,但简丹砂听来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陆子修甚至退了一步与她保持距离,双手也藏到了身后。
“公子你……你就那么爱那个人么?”愧疚与怜惜就能让他如此么?
“是。”陆子修凝视着她,说得沉缓而有力。
“为什么?”
陆子修反问:“为什么?这还要原因么。爱,就是爱了。”
当然要啊!简丹砂差一点就冲口而出了。
那一个简丹砂与陆子修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即便有也都是有简雪宛在的时候,在雪宛的身边,简丹砂永远是黯然的、拘谨的、自卑的。她从不记得陆子修有对她任何示好,有多少另眼相待。她所记着的都是陆子修对雪宛的好、对雪宛的笑、对雪宛的怜意满满。
第一,不可妄言。第二,不可妄行。最不可以的便是妄情。
当年母亲凝沉的叮嘱此刻如潮水般一遍遍在心头冲刷。真的不可以么?简丹砂压制住心头的冲动,慢慢垂下眼帘,她能感受到陆子修梭巡的目光,这目光能点燃她的心火,却无法探究出她真实的内心。
“可是我……我其实是……”
陆子修道:“你若觉得为难就不用说。等你什么时候能说了,愿意说了,我随时聆听。”
不,她得说。可是实在不知如何说起,直接揭露安庆王么?
陆子修却另起了个话题:“对了,我给你找了一个新侍女,她非常能干,以后你的起居饮食由她贴身照顾。我相信你们会相处得很好。”
陆子修拍拍手:“把人叫来。”不消片刻,便有个侍女打扮的人走了进来,向他们屈身行礼。
“绯儿,以后你要好好照顾丹砂姑娘。”
“是。”
再见到绯儿,简丹砂真是说不出的高兴。她拼命抑制住心头的激动,她想问绯儿之后都发生了什么、简家有没有为难她,之后都是怎么过的、她又是怎么被陆子修要了来。可是简丹砂偏又不能问,一个字也不行。
她失了忆的,还是个冒牌货。看着绯儿认真地替她整理床铺,就像以前在简家的时候一样,简丹砂忍不住就去握她的手。
绯儿吓了一跳:“做什么?”神情中的冷漠与警戒让简丹砂感到惊讶。
“没,没什么,我想说我自己来就可以了。”简丹砂露出微笑,绯儿却没被她的亲切打动,什么也没说扭头又去忙别的事了。
简丹砂一阵失落,看着绯儿面无表情地忙前忙后,实在太过陌生。她认识的绯儿时不时爱偷个懒撒个娇,做事情的时候总爱哼个小曲、唱个小调,冷清的屋子因为她添了些许欢笑与暖意。
简丹砂迫不及待就想要拉近两个人的关系,她让绯儿坐下,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问她父母还健在么,几岁进的陆府。
“早不在了,我是去年进的陆府。”绯儿答得略有不耐烦。
“去年才进的……做什么活计?”
“是三公子房里的,专门伺候公子的。”
简丹砂非常感激陆子修,他向来是个细心周到的人,断是怕她去了之后绯儿在简家不好过,就要了过去,可是听绯儿那怪腔怪调的语气,简丹砂总觉着不舒服。
绯儿见她神情难掩落寞,反而快活地扬起了眉,忍不住道:“我告诉你吧,我原本是简家二小姐的丫头,对,就是三公子的未婚妻,你冒充的正主。”
简丹砂连忙解释:“我,我不是要冒充你们小姐。”
“那你干什么也要叫什么‘丹砂’?仗着一张脸蛋勾引三公子,我告诉你,我家姑娘比你好千倍百倍,你不过是个冒牌货,再怎么样也比不上我家姑娘,你休想着靠这张脸得到三公子的心!”
绯儿一股脑地痛快说完,饶是知道自己冲动了些,但并不后悔。在陆府听到简丹砂还可能活着时,绯儿别提有多激动了,迫不及待就要到扬州瞧瞧。来接她的玉珩却说,那个人不是简二小姐,不过是长得相像罢了。
绯儿亲自向陆子修求证,陆子修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希望她是么?”
绯儿本想点头,可是一想到陆家的那些闲言碎语,绯儿又安静下来,姑娘本已就命苦,她不希望她还要遭受那样的罪。可是私心上又希望姑娘还好好活着。
“还是想。姑娘能活着就好。”
陆子修叹息一声:“那你就把她当成是你家小姐,以前怎么服侍你家小姐的,就怎么服侍她。”
这不是摆明说那个人不是姑娘么?绯儿看着这张相似的脸,想到陆子修对她这般疼爱,越看越是气恼,越看越是厌恶。这本来全都该是姑娘的!却被这个不要脸的冒牌货强占了去!
简丹砂虽知绯儿是在为另一个自己抱不平,可是到底是被绯儿尖锐的言辞给刺痛了。她从不知道绯儿会露出这般恶毒的表情,用尖细的嗓音说刀一样的话,一下子狰狞了她圆润可爱的脸庞。
“我既然答应少爷,就一定会把该做的做好。不过我劝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免得自取其辱,陆家那样的大门大户不是你攀得上的。三公子对你的好也是一时的,过不了几年你年老色衰,再不是公子记忆里的姑娘,看公子还是不是对你有所怜爱。”
简丹砂勉力压住心头的刺痛:“不是我不愿走,是陆公子不让我走。如果陆家公子只是一时兴起,我也希望这兴致快快过去。”
自己做自己的替身,她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她够冷静一定能处理好,却不知竟是这般痛苦的经历。当初答应安庆王,真是鬼迷了心窍!
绯儿露出鄙夷之色:“说得好听。”
简丹砂终于从绯儿的敌意中瞧出了嫉恨的另一个来源:“你喜欢上了三公子?”
绯儿被这话刺得跳起来:“你不要胡说八道!”她扭头走了几步,又冲回来,“你休要在三公子面前乱嚼舌根,我不怕,公子也不会信的。”
简丹砂闭一闭眼,颓然地倒在软榻上。
“少爷,二少爷已经等您很久了。”
陆子修朝通报的木叶点点头,让人准备了酒菜,表示要与陆子铭单独待待。
眼下陆家的生意大抵都落在他们兄弟俩身上,陆子修打理钱庄、茶叶铺,陆子铭主事酒楼、银楼,基本上各做各的,陆子铭是二房出来的,彼此并不亲近,倒是从小竞争到大,互有嫌隙。当然陆子铭对陆子修的敌意更重些。
陆子修自小就格外受到疼爱,同样是为家里兢兢业业,同样是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是陆子修商君子的名头就是比他响亮,不过就是因为他的嫡出,因为长得略好些,又最会装伪君子那套。
陆子铭这样看待陆子修,兄弟之间关系糟糕也就是理所当然了。陆子修对陆子铭向来是能让就让、能避就避,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有些事是避无可避。比如停止陆家生意扩张的事情,陆子修就与陆子铭谈了许多回,每次都不欢而散。如今陆子铭闹上门来,颐指气使地干涉陆子修的婚事,也难怪木叶会担心。
陆子修却说无妨,今夜就是两兄弟一起喝喝酒,不碍事。陆子铭见陆子修终于出现,说他“贵人事忙”,又惯常酸了几句。陆子修只是笑笑,先向陆子铭敬了杯酒。
“今日的事,谢谢。我先干为敬。”
陆子铭也不客气,让陆子修喝足三杯。其实两个人的关系,已没外面人瞧着这么恶劣。
当年简家上门大闹,逼得陆子修娶简丹砂,陆子铭酸了陆子修好几回,更反感陆子修公私不分,为了救一个简丹砂闹得鸡犬不宁。到后来又见陆子修为了简丹砂消沉数月,还将生意重心都移到了外头,大半年地都不回去,把上元大本营都留给陆子铭。
陆子铭口中虽不齿他的没出息,但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惊讶,几分震动,他的三弟褪去世故的躯壳,骨子里竟是这样一个情深义重的人,往日对他虚伪的成见也就淡了几分。陆子修明里暗里也帮陆子铭解决过几回麻烦,虽说同是家族生意,也说不上帮不帮,但陆子铭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全都记在心里,兄弟关系缓和了一阵。谁想到陆子修不单停止扩张还要要收掉几家店面。一面帮助几位叔侄铺平官运,一面又怕朝廷惦念他们陆家。
畏手畏脚,根本不似他陆子修了。两人又闹僵了一回。
是以,当陆子修主动找上陆子铭,让他帮忙反对他与丹砂的婚事时,陆子铭不但诧异他的示好与请求,而且对这个弟弟愈发糊涂了。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想从这个女人身上试探出什么?”
陆子修道:“现在还不能说。希望有一天,我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陆子铭虽然满肚子疑问,但他也知道这个弟弟心思藏得很深,他若不想说、不想做的,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无济于事。
“只要无损于陆家,随便你怎么闹腾。这个你该有分寸。”
“损与不损,尚且还不知道。”
“怎么,你真要娶那个女人过门么?”陆家长辈虽然生气,但见陆子修婚事迟迟没有着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不要闹得太过分。
“当然。”陆子修轻轻地应了一声,仰头喝尽杯中的酒,又倒了一杯。
陆子铭提醒道:“那个女人看着就不柔弱,果然拧起来脾气比谁都大。”
“有脾气是好事,就怕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啧啧,这不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陆子修撇了撇嘴角,一抬头便看到窗外溶溶的月光,他举着酒杯,将月光盛进酒里。手指轻晃间像是要把这莹莹月色泼洒出来。
“你可知过两天是什么日子?”
陆子铭想了许久摇了摇头。
“是她一周年的忌日。”闭起眼以嘴就杯,酒液淌过陆子修的嘴角,蜿蜒而下。
不知是苦是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