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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唐陆氏因被儿子唐少丞在外头养戏子一事气昏后,真真是卧床不起。这次唐陆氏也铁了心了,要好好管教唐少丞,便把他锁在了家里,也发了话,若是唐少丞再不改过,她宁愿活活关他一辈子。
可唐少丞就算被关了也不消停,因气恼白如懿令自己被关,天天吵嚷着要休了白如懿。白如懿气苦难当之下,便带了三个孩子去了宁州城西的堂姐家。
这日,唐陆氏见秋风乍起,黄叶飘零,想到唐家如今境况,心境亦极哀凉。她长叹了口气,对陆大娘说些体己话:“我这几日天天想起宝慧和双慧。宝慧远嫁重周,双慧远嫁海川,虽然嫁的都是好人家,可是山长水远。你看,我如今卧病在床,宝慧怀了孩子,双慧又要侍奉公婆,想见一面都难。唉,早知如此,我当日宁愿她们嫁宁州普通人家,也好日日团聚,不必如此骨肉分离。”
唐陆氏的目光透过窗户:“出嫁的女儿虽在夫家生活,可一旦出事,仰仗的还是娘家兄弟。可如今,少丞如此不争气,万一宝慧、双慧有什么事,也无人可以给她们撑腰啊。”
陆大娘赶忙啐道:“呸呸呸,夫人说的是什么话,大小姐和二小姐嫁的那可都是商贾世家,随手拔根毛都比一般人家的大腿粗……大小姐、二小姐那都是富贵荣华的命!”唐陆氏苍凉一笑,缓声道:“我这一病啊,倒发觉宁慧这丫头的好,处事有礼,行事周全。可惜啊,不是托生在我肚子里。”顿了下,又道,“我这几日啊,倒是在思量宁慧这丫头的婚事。可惜如今我们唐家已经无力为她定一门好亲事了。”
陆大娘眼珠子骨碌一转,压低声音道:“怎么就没好亲事?听说那城东的吴大爷要续弦。”唐陆氏盯了她一眼:“那人比去世的老爷还大数岁呢。”
陆大娘道:“还有,米铺的王少爷……”唐陆氏迟疑道:“是不是已经死了数房妻室的那个?听说他克妻。”
陆大娘道:“夫人,奴才倒是要说句心里话,请夫人莫责罚。”唐陆氏半天才缓声道:“你说说看。”
陆大娘道:“奴才跟夫人这么久了,一心为了夫人好,为少爷好,为唐家好,如今看来,要不给少爷换条路走走?”唐陆氏不解:“换条路走?”
陆大娘道:“比如像陆家先祖一样捐个官?少爷读了那么多年书,肚子里都是墨水,要不,夫人想想办法让少爷走走官路?指不定啊,就跟我们陆家先祖一样,加官晋爵,福荫子孙呢!”
唐陆氏倏地抬眼,复又缓缓垂了眼帘,沉吟不已,半晌,才说了一句:“你说得轻巧,真要走那条路子,哪有那么容易。若是老爷在的话,或许还有几分办法和把握,如今啊,就算我们想给少丞捐官,一时半会儿的,去哪里找人搭桥铺路?再说了,那笔银钱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陆大娘这才上前附耳道:“如今不是好些达官贵人喜欢纳洋学堂的女学生做妾吗?”唐陆氏目光闪了闪:“你是说让那丫头……”
陆大娘道:“有道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老爷不在,她那亲事还不是夫人说了算?若是少爷可以走上官路,一片锦绣前程,哪怕把那丫头送去给人家做丫头,伺候人家洗脚倒水亦不过分。她难道指望少爷不好,指望唐家不好?”
唐陆氏沉吟不语,似在细细思量,而后默默无言地喝了药,摆手示意陆大娘出去。
这日傍晚,唐宁慧回家,门房阿四便道:“四小姐,陆大娘说了,让你回来便去夫人房里,夫人有事找你商量。”
唐宁慧点了点头,径直穿过院落,来到唐陆氏的卧室。唐陆氏在陆大娘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散步。见了唐宁慧,唐陆氏吩咐陆大娘:“你下去吧,让宁慧扶我去房里休息。”
唐宁慧赶忙过去扶着唐陆氏。因走了片刻,唐陆氏有些气喘,唐宁慧忙倒了杯温茶,服侍唐陆氏用下。
唐陆氏歇了歇方道:“你大嫂带了你侄女们一直住在吴家也不是办法,你前几次去瞧她们的时候,说吴家的人挡着不让见。这事终究是你大哥少丞理亏,也是我们唐家理亏,也不能怪吴家夫人拦着我们。明儿你买些礼物,再瞧瞧去。我想吴家这次应该不会再拦着你不让见了。”
唐宁慧应了声“是”。唐陆氏从榻后取出了个雕工精美的盒子,摸出几枚银元,递给了她。唐宁慧推辞:“不,大娘,我有。”唐陆氏道:“你拿着吧。吴家是大户,我们如今的日子虽然不如你爹在时,可也不能让他们小瞧了去。”
唐陆氏又取了一对玛瑙耳坠子塞到她手里:“这些年,大娘也没给过你什么好东西,这个你拿着。这副坠子还是大娘从娘家带过来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平日里太过素净了。”唐宁慧低眉垂目,低低地道:“大娘……”
唐陆氏道:“拿着吧。”唐宁慧捏紧了耳坠子,眼前浮起了母亲隔了一道门的虚弱声音:“宁慧,娘走后,你好好听你爹和大娘的话。你别怪你大娘,你还小……唉……这些女人之间的事,为娘希望你一辈子也不用明白。还有,你要好好孝顺你爹。”
第二日,唐宁慧买了礼物,坐了黄包车前往宁州城西的吴家。白如懿的堂姐因婆婆去世得早,如今已经是吴家的掌家夫人了。唐宁慧前两次来拜见,她因气愤堂妹的遭遇,便故意冷淡唐家的人。这一次唐宁慧求见,她知不可太过,便命人将其引进了小厅,端茶端点心地招呼。隔了一个多时辰,她方慢腾腾地步入小厅。
唐宁慧赶忙含笑起身:“吴夫人好。”吴夫人眼观鼻,鼻观心地入座,不冷不热不紧不慢地道:“唐小姐,让你久等了。因过几日便是中秋佳节,这不,整个府邸都在为这节庆准备,忙得团团转。若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你多多见谅。”
唐宁慧忙道:“夫人贵人事忙,能抽空见宁慧,宁慧已是感激不尽了。”吴夫人这才神色微敛,招呼道:“唐小姐请坐。”
唐宁慧坐下后,才笑笑道:“吴夫人,既然您这么忙,宁慧就开门见山直说了,您可千万莫见怪。那戏子的事,确实是我大哥的不是,我大嫂心里头伤心难过,宁慧亦明白。吴夫人……你看,怎么样才能让我大嫂消了这口气呢?”
吴夫人端起茶盏,姿态优雅地翘起了兰花指,掀了茶盖,缓缓地饮了一口,方道:“如懿跟我说过,整个唐家,你是个明白人,也是个心地良善之人,如今看来,倒是不假。唐家妹妹,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只是我咽不下去这口气。你说,我们如懿到底做错什么了?她从肃州远嫁到这里,进了你们唐家后,她上孝顺婆婆,下侍候夫君,哪分哪样能挑出一丁半点儿的错?虽然没有给唐家生下子嗣,可她年纪轻轻的,时日还长着呢。但你大哥,我的堂妹夫,平日里不怜惜半分,居然还在外头……唉……”
唐宁慧一直默不作声地听,到了最后才接口:“是,吴夫人,是我大哥不对,是他一时昏了头才做了这般错事。这不,我大娘把他锁在祠堂里面壁思过,如今他也知道错了,请吴夫人给我大哥一个机会吧。有道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请吴夫人看在我那几个侄女的面上,帮忙在我大嫂面前说几句好话。”
吴夫人搁下了茶盏,长叹了口气,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唐宁慧见她口中语气渐缓,赶忙趁热打铁:“吴夫人,实不相瞒,这些日子我大娘的身体一直不好,她心里头亦惦念着大嫂和几个侄女。这不,都快中秋了,所谓中秋佳节,人月两团圆,请吴夫人务必提点提点宁慧,怎么才能让我们唐家今秋吃顿团圆饭呢?”
吴夫人淡淡地道:“你先回去吧。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怎么让如懿堵上这口气的,就怎么让她消回去。若是唐老夫人问起来,你亦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告诉她。”唐宁慧忙道:“谢谢吴夫人,那我这就告辞了。”吴夫人道:“那我就不送了,唐小姐慢走。”
第二日,唐少丞带了四抬大轿敲敲打打地亲自前往吴家,给白如懿赔罪,指天发誓再不会犯。
吴夫人在屋里也劝道:“好妹妹,唐夫人命人把那戏子赶走了,姿态又摆得如此之低,事到如今,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只有劝你一句,回去吧。他今日这么大张旗鼓地来给你赔罪,里子面子都给你做足了,我若是再留你的话,反倒是我们的不是了。”顿了顿,又说,“看来你那庶出的小姑子确实是个极聪慧的人,一点即通。记住了,这次回去一定要把你家夫君那些个不好的性子好好收一收。还有,对自己好些,别再跟以前那般傻傻的,得空就到姐姐这里,吃吃茶打打牌听听戏。女人啊,别只为着男人活,也该对自己好一些。”
白如懿对唐少丞又爱又恨,如今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得低低地应了一声。
唐少丞推门进屋,见白如懿原本因生产而丰腴的背影竟消瘦得不成样子,一身夹纱旗袍盈盈荡荡。他上前唤了一声:“如懿……”只见白如懿一直背对着他不肯回头,肩膀微动,显然在抽泣。
唐少丞与她年少成婚,倒不是没有感情的。那时养戏子,亦不过是被狐朋狗友怂恿,贪了一时之欢,吵架时说的亦不过是气话,如今见她这模样,心里也疼得很,伸手将她搂在怀里:“如懿,都是我的错。我发誓,这辈子我若是再对不起你,定叫我不得好死。”
白如懿还是不肯回头。唐少丞抚上她的脸颊,摸到了一手的冰冷湿润,忙搂紧了她:“如懿,如懿,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莫哭了。”
白如懿到底心软,便带了孩子回了唐府。唐少丞倒是收了性子,除了不在外头流连外,对她比往日亦好了不知几分,知冷知热的,仿佛初嫁之时。唐陆氏见儿子儿媳经这一事,反而好了数分,心里头也欢喜,病也日渐有了起色。不多日,白如懿又传出了怀孕的喜事。
自大嫂白如懿被接回来后,便借口怀了身子,劳累不得,推了府里管事一职。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理由冠冕堂皇,唐陆氏倒也无法拒绝。
如此一来,白如懿倒也清静了下来,她那堂姐隔三岔五地差遣丫头过来,请她过去喝茶听戏各种消遣,白如懿也一一如约而去。她又电了头发,穿衣装扮都十分时髦,竟与往日判若两人。唐少丞反而看重起来,日日“如懿长如懿短的”,也不同以往。
多事之秋的唐家,总算是迎来了少许的平静日子。
因那一双羊皮靴子,那一晚,唐宁慧辗转反侧,许多往事漫天飞雪般纷至沓来。
第二天,熹光微露,唐宁慧按往日一般早早地起床梳洗,出门前,又摸了摸那柔软的羊皮靴,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将皮靴等物原封不动地放回纸盒子,然后“吱呀”一声拉开了木门。
深秋的第一缕阳光淡淡地洒在小院里,八爪菊云朵一般开得正盛,空气里是清澈冰凉的寒意。
上班时,照例被汪文晋叫去了办公室整理那卖国资料。一天下来,唐宁慧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因那些个不平等条约弄得乌烟瘴气起来,心口处堵了又堵。为了那薄薄的一袋子薪水,她都成了卖国贼的帮凶了。
这日,千熬万熬总算熬到了汪文晋的一句话:“小唐,你可以走了。切记,不可吐露半点儿风声。”
唐宁慧一出了汪文晋的办公室就大大地松了口气。秘书室里,周璐拿着手镜正对镜贴花黄,一瞧见她进来,赶忙放下镜子,道:“那汪文晋这几日都找你去他办公室做什么?这般神秘兮兮的,我瞧着没什么好事。”
唐宁慧压低了声音:“机密公文。这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我也巴不得现在手头的公文可以早早了掉。”
周璐是个人精,一听便会意,再没有多问下去,拎起小皮包道:“那我们下班吧。我想去宝和轩的店里买两份苏式点心,你陪我一起去。”
唐宁慧道:“好。正好我也买两份回去给文环她们。”便取了布袋,挽了周璐的手,两人亲亲热热地出了市政厅。
因那宝和轩离市政厅并不远,所以两人也不叫黄包车,沿着街道慢慢悠悠地逛了过去。逛了不过片刻,只听一声刹车声,有辆黑色的小车子在她们旁边停了下来。有人摇下车窗:“唐小姐,周小姐。”
唐宁慧心里头“怦”地漏跳了一个节拍,这是连同的声音。她一转头,连同含笑的脸便入了眼帘。不知是不是秋日阳光正好的缘故,他的笑容犹如雪后初霁,一股俊气咄咄逼人而来。
周璐笑吟吟地拉着她上前:“呀,连先生,可真巧啊。”连同下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我送你们。”
周璐指了指近在眼前的店铺:“不敢劳您大驾。我和宁慧想买点心。”连同瞧着唐宁慧:“要不,我陪你们一起去买,再送你们回家怎么样?”
周璐似笑非笑地瞅了唐宁慧一眼:“我没意见,只是不知道宁慧有没有异议。”
唐宁慧站在那里,只觉得脸上一点点地燥热起来。她偷偷拧了一把周璐,周璐却在她耳边低声道:“趁今日偶遇,择日不如撞日,那礼物之事,你索性问个清楚明白。”
买好了点心,连同吩咐司机先送了周璐,周璐临下车前给了唐宁慧一个促狭的笑容。再后来,后座上就坐了他们两人。连同一身浅灰色中山装,修长的双腿交叉坐在边上,哪怕是一言不发,都自有一种清俊华贵。
好一会儿,连同才开口:“唐小姐?”他似有些踌躇,顿了顿,方又轻声问,“唐小姐,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如果我想请一个女孩子看戏的话,你觉着用什么样的借口比较好呢?”
唐宁慧神色微凝,有些僵硬地答他:“我觉得这个问题连先生还是去问你想请的那个女孩子比较好。”连同的唇弯成了一道好看的弧度:“我不正在问吗?”
唐宁慧顿时一呆,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一切似乎都在那一瞬间静止了。片刻后,唐宁慧才回神,她别过头,轻轻地道:“连先生,其实呢,我也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连同的声音很低,里头仿佛透着难以言语的柔意:“你说。”
唐宁慧问道:“那靴子和大衣,是你送的吗?”连同装不解:“什么靴子和大衣?”
连同的表情像是真不知道这件事情。唐宁慧打量着他,狐疑道:“不是你吗?”连同幽黑的眼底闪烁着微光,他嘴角微勾,浅笑道:“要不这样,你答应我明天一起听戏,我便告诉你是与不是,如何?”
唐宁慧后来到底还是如约去了戏院。那个时候,连同斜靠在车旁,目清气朗,静静地望着她微笑:“宁慧,我知道你会来的。”他的语气和笑容是那般的笃定,望向她的眼里有流星一样的光。
听的是名旦玉玲珑最出名的一折戏《玉簪记》。那年是玉玲珑最鼎盛之时,真真是唱做俱佳:“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一出戏文,唱得哀怨缠绵,如诉如泣。
那日听戏结束,他送她回家,却还是没有告知她是与不是。连同只是笑:“过几日,你与我一同去看电影,我再告诉你。”
这不过是小把戏而已,可是一个骗,一个心甘情愿地被骗。
很多年后,唐宁慧再忆起,只觉得自己少不更事,痴傻得着实可笑。可是,在那个时候,她却满心欢喜,一心一念都是他。
所以,当她从大嫂白如懿口中得知大娘要把自己送给李家做妾时,唐宁慧便连夜跑去找他。
李家的儿子李大同因打了几次胜仗,当时在柳宗亮手下正得势,连汪孝祥都放低了身段,亲热地笼络关系。李大同明媒正娶的发妻一直未生下一男半女,李家便在宁州发了话,要给儿子李大同找门好妾室。
一来二去,不知怎么便传到了陆大娘耳里,遂跑去唐陆氏面前嘀咕:“夫人,这可是少爷的大好机会。那李大同如今掌管了宁州、肃州两个地方的兵权,听说这两个地方的银行、洋行、矿业公司等大小生意都有他家的干股。若是把四小姐嫁给了他,我们唐家还愁什么,别说生意了,就算少爷要个一官半职,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
“再说了,那李家在宁州也是百年世家,夫人把她嫁到李家,也不算辱没我们唐家,对九泉之下的老爷也算是有个交代。
“日后四小姐生下了孩子,在那李府便算是平妻了,连那正室也压不过她这一头。以前的慈禧太后不也是西宫出身,是皇帝老爷的妾?可她命好,生下了个儿子,母凭子贵地当了太后娘娘。更何况,我们四小姐那模样,在宁州也是出了挑的,夫人你还怕她笼络不了那李军长不成……生下一男半女那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富贵荣华……”
陆大娘巧舌如簧,几次下来,唐陆氏便动心了,找来了儿子媳妇商量此事。唐少丞听后,不忿地说了一句:“娘,四妹这般模样,做那姓李的正室夫人还委屈了她呢,这事不妥当。爹走了,儿子虽然不争气,可也不能把四妹妹送去给人做妾呀。”
白如懿听了此话,心里倒是一暖:少丞虽是被人引诱了去赌去嫖,但本性到底是不坏的。
白如懿在宁州这几年,自然知道那李大同年少时出过天花,可福大命大居然活了下来,但到底还是留下了满脸的疤。李家在宁州虽是世家,但名声并不好,所以大伙场面上提及李大同,都会说一句“李家那军长,威风凛凛”,可背后说起,多半会骂一句“那个麻子”。白如懿是媳妇,自然不好插嘴,只是默默无言地听着。
唐陆氏啐了儿子一口:“你懂什么!你以为娘愿意送她去做妾啊?今儿个不过是送了张照片去。就算我想送,也要看人家李家要不要呢。”
见儿子唐少丞还是一副不赞同的表情,唐陆氏语重心长地道:“那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娘也看出来了,你不是做生意的料。可是儿啊,这一大家子的人,每日嚼头就要多少啊,你没挑过担子,没当过家,不知那担子的分量,不知当家人的苦。我们唐家再这么下去,接下来就等着吃糠咽菜吧。”这一番话说到了唐少丞的软肋,他垂了头,不敢再随便搭话。
顿了半晌,唐陆氏又喟叹:“她若是有那福分,去了李家生下个儿子,到时候,你这当舅老爷的就在他那军队里或者市政厅教育部之类的谋个一官半职,稳稳当当地领薪水过日子。等到他日,文环她们长大成人,再怎么也是官家的小姐,也好攀几门好亲事。”说到这里,唐陆氏也疲乏了,便挥退了他们,“你们也不用多说了,我意已决。晚了,都回去歇息吧。”
那个晚上,白如懿抚摸着隆起的腹部,瞧着自己那几个在榻上酣睡的丫头,心里想道:“若四妹妹是婆婆亲生的,会不会这般狠心送去与人做妾……”
白如懿思来想去的,自己这几年在唐家,唐宁慧对自己可亲可敬,那观音庙一事若不是她事先报信,自己或许早被休回肃州了。又不免这般想:唐少丞若是一直不争气,哪怕有十个八个妹妹给人家做妾亦是无用。
她不由得想起了白家百年的家训:“刻薄不赚钱,忠厚不折本。”一时之间,心头百转千折,真恨不得立刻就跑去跟唐宁慧说个清楚,好让她留个心眼儿,使个法子躲开这门亲事。
可婆婆唐陆氏本就不好相与,如今因她一连生下三个女娃,暗地里嫌得很,如今这一胎亦不知是男是女,万一再是个女儿……加上到时候若知晓是她走漏的风声,恼恨起来的话,只怕真要把她休回娘家也说不定。白如懿思来想去的,一时也无个决断。
不几日,李家那边捎来了消息,说是瞧中了。白如懿到底是不忍心,便暗地里给唐宁慧报了信:“四妹妹,你是聪慧的人,若是……”她没有多说,最后只道,“你自己想想办法,怎么解这个困局。”
唐宁慧得知后,如晴天霹雳,只好深夜从后门逃出了唐家。
那晚,唐宁慧站在连同面前,牙齿都冷得打战:“连同,我大娘要把我送到李家做妾……”连同凝视着她,下一秒,便拥住了她:“别怕,你以后就别回唐家了。”
她在他怀里轻轻颤抖:“可是,可是……我若是不回去,一辈子就回不去了。”连同的下颌抵着她的头发,缓缓地道:“那就一辈子别回去了,一切有我。”
连同的声音那么低,却让人安稳。那一瞬间,唐宁慧真的以为一辈子短得只不过是几个刹那而已。她与他是可以一辈子的。
唐宁慧无声无息地紧咬着嘴唇,大滴大滴的眼泪淌出了眼角,一颗一颗地落在衣襟上。
自父母去世后,唐宁慧便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会为了她的眼泪而心疼了,所以,这几年在唐家,再苦再委屈,她亦未掉过一滴泪。可是不知为何,此时竟因连同的一句话,她便泪如泉涌,不能自已。
就这样,她便跟了他。她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幸福。
可不曾想到,那自以为是的幸福,不过短短数月而已。
其间,柳宗亮与俄国人见不得光的“十六条密约”被报纸披露,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民主人士、保皇党、立宪派等纷纷指责,并与全国百姓一起,要求柳宗亮下野。各地军阀虽然纷纷噤口,但皆在看柳宗亮的好戏。
在这种情况下,柳宗亮偕夫人前往自己根基最深的宁州避风头。然而他们的专列一到宁州,刚下火车,便被人行刺,柳夫人当场身亡,柳宗亮身中数枪,虽侥幸未死,却因其中一枪打在了脊椎,落下了半身不遂的毛病。
当时整个宁州城都在严查之下,整个市政厅所有相关部门都人心惶惶,纠察队查了又查,最后圈定了几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她唐宁慧。
在刑讯室,刑讯人员对她尚算客气:“唐小姐,我们亦是了解了情况才请你进来的。秘书室的汪主任跟我们反映,大帅与俄国人签订密约之事,整个宁州市政厅也不过七个人知道,其中一个就是你。而柳大帅与柳夫人这次的行程,也只有你们秘书室里头的几个人知道。我们排查来排查去,发现唐小姐你的嫌疑是最大的,所以也请唐小姐莫见怪。”说到这里,那人正色道,“唐小姐,我该说的都说完了,现在轮到你说了。”
唐宁慧只是摇头:“不是我透露的。密约的事情,汪主任确实让我整理材料,可是我怎么会把这么机密的事情透露给外人呢?柳大帅和柳夫人行踪被透露一事,亦不是我所为。”
徐徐踱步的刑讯人员自然是不信,冷哼一声:“唐小姐,红口白牙的,你叫我如何信你?”唐宁慧道:“一个人做事必须事出有因。刺杀大帅是掉脑袋,搞不好还是灭门的大事,我唐宁慧一介女流,好端端的为何会做这种事情?”
那人听她说得也不无道理,倒也决断不下,又碍于周璐上上下下地打点,不好对她用重刑,只好不给水不给食物,先饿着再说,这样子也算是对上头有个交代。
唐宁慧在刑讯室里被关了数天,急得周璐走了各种能走的门路,最后不得已,亲自找上了汪孝祥。
汪孝祥跷着二郎腿坐在宽大的西式丝绒沙发上,手执着烟斗,一副极为难的神情:“小周啊,不是我故意为难你,小唐这个事情可实在是难办啊,大帅那里天天催着我要凶手……纠察队那边又说小唐的嫌疑最大……我若是放了她,实在没办法对柳大帅交代啊。”
周璐扭着腰,风情款款地上前挨着他坐下,放软了声音撒娇:“我的好市长,这还不是你一句话的小事?”汪孝祥一把摸着她的小腰,装模作样地沉吟:“要不,你说说看,我找个什么样的借口放了小唐好?”
周璐来之前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此刻便趁机依偎着他,嗲声嗲气:“我的好市长,您说什么借口好就用什么借口。”汪孝祥淫笑着凑了过来……
周璐用自己的身子把唐宁慧从牢里捞了出来。唐宁慧得知真相后,感动得泪水涟涟:“周璐,你真傻,你为了我,一辈子都毁了。”周璐站在窗前,许久,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宁慧,没什么毁不毁的,我早不是什么黄花闺女了。再说了,我若是不救你,只怕你这次是在劫难逃了。”
幸好有周璐,否则她和笑之早不在这个世上了。
可是从始至终,那个应该出现的人却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唐宁慧不是傻子,她在刑讯室里头就已经知道了,连同接近她是别有目的的,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可是现实血淋淋地告诉她,是真的。连同所做的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他要的不过是情报。
而她却傻傻地以为自己找到了一生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