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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活着,却也死了
1
匡语湉无所谓地勾唇,她踩着高跟鞋,步子迈得笔直,宛如被人扒光了皮毛,却依然骄傲的孔雀。
她站在宁凛身后:“你没必要和我说这些。”
宁凛仰头望着书架,没有转身。
“有必要。”
“我无所谓,你想和谁一起是你……”
宁凛低声说:“我有。”
匡语湉动作一停,余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口,她鼻子泛着难言的堵塞,所有的伪装因为他这云淡风轻的两个字开始出现裂痕。
宁凛没有看她,他仔细找完一排书架才推着推车转身:“我去查下库存,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说完,他往楼梯口走。
书店的顶灯照着匡语湉素白的脸庞,擦身的瞬间,她忽然伸手,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宁凛空荡的袖子。
宁凛的脚步霎时僵住。
但只是一瞬,匡语湉就松开了手,低声问:“你不是警察吗?”
她抬头朝他望去一眼,阳光从情绪的裂缝照进去,她眼底是掩不住的愤怒。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警队不管你吗?!”
宁凛不发一言。
半晌,他垂下眼,将头扭向窗外。
马路上行人交替往来,相交一瞬,又很快分开,模糊了地上重叠的影。
少年已不见了影子,阮清承站在门前贴招租广告,人来人来,各人有各人的匆忙。
匡语湉放开他,蓦地快步走出去。
“我去找他们。”
宁凛沉静的眼闪过一丝动容,心口跟着收了一下,浓烈的情绪泛上来,他既愧疚又欣喜,但他是不会让匡语湉去警队的,所以他伸手拉住了她,微微抿唇,与她对视。
“没关系。”他说,“不用去了。”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
宁凛松开手,一言不发地垂下眼,他看起来有很多话想说,可一句都没说出口。
匡语湉凝望着他,收紧手指:“不想说就算了。”
宁凛诧异抬眼。
“你不想说,就算了。”匡语湉重复一次,脸上浮起一抹笑,是那天晚上在楼道里仰着头说“早就不喜欢了”的那种笑,有种故作逞强的冷漠。
“我走了。”
匡语湉不再看他,转身下楼,飞快地往前走。
“小葡萄。”
匡语湉身形一顿,那声音从稍高处传来,隔了一段距离,宛如梦中的每一次。
“你的书。”
匡语湉站立着,掐了掐手心:“不用了。”
刚出门口,才发现天际竟然变成了灰黑渐变,明明刚刚还有太阳,这会儿黑云像压在头顶,叫人无端压抑。
冬天到了,天黑得越来越早,才下午六点,街上的路灯就一盏接着一盏地亮了起来。
匡语湉开了车锁,两声响声过后,她打开车门坐进了驾驶座,然后深吸口气,靠在方向盘上把脸埋进手臂,疲痛的神经才稍稍得到缓解。
从她认识宁凛以来,他始终是个桀骜洒脱的人,他性格棱角分明,生着倔强的里,披着混不吝的壳,拒绝伪善,拒绝圆滑,始终用自己的规则活在世上,他永远骄傲,永远炙热……而不是像现在,困于世俗的斗米,做一份普通的力气活,被人指着鼻子说他是个没用的残废。
深呼吸几次,匡语湉在车里又坐了会儿,才缓缓直起身,准备发动车子。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一抹瘦瘦的身影背着书包从前方经过,正是刚才与宁凛争执的少年。
他单肩挂着书包,双手插袋靠在巷子口的墙上,低着头不知想些什么。未了,他正了正书包,往空旷的街道走去。
看到他吊儿郎当的背影、满不在意的神情,再想起他说出口的如同利刃般剜心的话,匡语湉猝然皱眉——她讨厌他。
淡淡的暮色笼罩着长街,这条街上行人不多,少年七弯八拐,正要进入小巷,忽然耳边响起一阵急促的行车声,他心一惊,被一股不安狠狠攥紧了心脏,转头,余光瞥见身后,一辆车正冲着他疾驰而来!
“啊!”
夜色下,轮胎擦着地面发出一阵刺耳的尖锐响声,雪白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似要剖开他的灵魂进行审讯。
嘎吱——
车子没有撞上他,而是稳稳地停在两米外。
少年惊魂未定,大退了几步,“咚”的一声坐倒在地上大口喘气,脸被吓得惨白,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
“小同学。”
车窗摇下来,露出女人清冷如水的侧脸,蒙着一层冰冷的霜。
“你知不知道‘尊重’两个字怎么写。”
说完,在他看精神病的目光下,匡语湉开着车,慢慢驶过他的身边,驶上主干道。
车里,温柔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您已超速,请注意行驶安全。您已超速,请注意行驶安全。您已超速——”
一根手指伸过来,用力摁在导航开关上,女声霎时停止,车里陷入安静。
匡语湉抬手揉了揉头,思绪纷乱,她犹豫了很久,还是把方向盘一打,重新往书店的方向开去。
旧渔书店门口,一辆车缓缓在路边停下。
店里,老板正坐在柜台后玩手机,一个眼神都没分出来,独臂的男人站在门口,没穿傍晚那身工作服,换了常服,空荡的袖子仍旧塞在口袋里。
他静静地站着,不知站了多久,始终没有离去,像是笃定自己等的人一定会来一样。
匡语湉看着他,心头很闷,胸腔的气息压着吐不上来,脑子混混沌沌的。
宁凛叼着烟,隔着薄薄的暗雾远远看着她,随后掐灭烟,向她走了过来。
没一会儿,车门被人从外打开。
他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烟草气和雾气,路灯落在他的眼瞳里,浓缩成一颗小小的光斑,这一刹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眼里带着星光的少年。
“小葡萄。”他开口,嗓音低哑,有些躁郁,也有些无奈。
匡语湉往前看,这条路的尽头是黑暗——她曾经以为这条路很长,会有一生那么长。
宁凛侧头看她:“饿了吗?要不要去吃饭?”
她攥紧手下的方向盘:“你下去。”
“我没车。”他顿了顿,“也开不了车。”
因为他这句话,匡语湉有大概三秒的沉默。
静默过后,她说:“打车。”
宁凛:“没带钱。”
“手机扫码。”
“没电了。”
匡语湉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纸币递到他面前。
宁凛看着她,不接。
匡语湉终于绷不住冷漠的面具:“宁凛,你是无赖吗?”
说着,她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紧了又紧,努力勾唇,却没有任何笑意传到眼底。
可不就是无赖。
宁凛瞥过去一眼,他眼里的空落让匡语湉心里一抽。
他像个病入膏肓的人,从里到外都烂得彻底,差点儿让人忘了他曾经也是耀眼的骄阳,身上有着光亮,吸引她,温暖她,也灼伤她。
他不惧死,也不向往生,唯独在望向她的时候,眼神里有渴望,分明还是当年老街上的混混宁凛。
匡语湉忽然想起了转经筒下的旗帜,和香格里拉遥远的歌声。
明月收敛了光亮,夜色浓起来,外头起风了。
匡语湉长叹一声:“把安全带系上。”
车子驶进淡淡的夜色,天幕上只有零星星辰,像一粒粒纸屑。
匡语湉把车停到最近的商业广场的地下车库,他们从车上下来,匡语湉拿出钥匙,电子锁“滴答”一声后,偌大的车库重归平静。
他们在电梯口前站定,等待的时间里,周围有一种安静到窒息的错觉。
“小葡萄。”
匡语湉盯着电子屏,“嗯”了一声。
“你以后不要这样了。”
匡语湉转头看他,目光近乎逼视:“怎样?”
宁凛直直地看着前方:“太心软,随随便便就让一个男人上车。”
匡语湉愣了一瞬,自嘲一笑。
他不就是抓着她心软吗,现在倒好意思说。
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宁凛转头,他笑起来,眼底有一刹那星光熠熠。
“我以前没教过你吗?不要随便和男人单独待在一块儿。”他的语气很淡,神色更淡,目光却锋利,“尤其是对你有想法的男人。”
2
这一句话,宛如一滴水墨掉进了匡语湉寂静的心湖,慢慢在她的心口氤氲开一圈圈的黑色涟漪。
匡语湉不说话。
宁凛鼻间溢出嘲笑,笑声在安静的地下车库里无所遁形,短促的笑意里都是对他自己的讽刺。
“你男朋友呢,他没跟你说过这些吗?”
宁凛见匡语湉盯着电子屏看,一时不出声,他心头那股讽刺就越发放肆起来,刺得他整个人都越发暴躁。
他的心底甚至有很恶毒的想法在作祟,那个数学老师和她在一起多久了?两年,三年?他们之间十多年的感情,真的能用和别人的区区三年就抵消了吗?
他可以用很不刻意的方法去勾出匡语湉的回忆。江喻教过他的,对待敌人的心理战术,如何做到不动声色地麻痹对方,江喻还说过他是在这方面学得最出色的学生……她本来就容易心软,或许她还能可怜可怜他,那他想要重新再得到她,也不一定不可能。
可宁凛又觉得,倘若匡语湉真的已经与他人尘埃落定,决定厮守一生,对他只剩下无尽的同情,那他宁可什么也不做。
他要她心甘情愿,如果这份心甘情愿里稍微掺杂了一点点别的物质,他都无法忍受。
他要的不是同情和可怜,他要她疼他、爱他,像当年在老街的时时刻刻。
这时电梯下来了,“叮咚”一声,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
匡语湉上前一步,站在门内回望着宁凛,她说:“我没有男朋友,我只有两个前男友。”
她伸手按下楼层键,从眼角的余光里,只能看到宁凛线条流畅的下颌骨和高挺的鼻梁。
“他是个很好的人,我们当初在一起是因为彼此都选择了将就,后来分开也是因为不愿意再将就。”
宁凛不置一词,他把左手塞进衣服口袋,摸到里面长条状的物品,在指尖捏了捏,又放开。
匡语湉抬起眼,眼中有很复杂的情绪,独独没有遗憾和伤心。
她说起这件事时很平静,仿佛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根本无关的事情。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和他应该会结婚。”匡语湉放下手,深吸一口气,轻声问宁凛,“我没有等你,你是不是很失望?”
两人一时无言。
电梯门就是在这个时候猝不及防地缓缓合拢,冰冷的金属门往中间靠近,匡语湉的身影在宁凛的视线里慢慢被压缩得越来越细。
下一秒,他们同时伸出手,明明可以按上行键或开门键,两人却都下意识地用手掌去格挡那扇即将关闭的门。
手指碰触到一起。
电梯门感应到阻力,再次往两边打开。
宁凛收回手,迈步走进电梯,手指在身后合拢,指节摩挲着,而后慢慢张开。
他自始至终沉默的模样让匡语湉不由得眉头紧皱。面对宁凛,她的理性总无法胜过感性,尽挑些尖锐的话往外迸,他现在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除了让她心里难受,同时也让她感觉一拳打在棉花上。
“你的嘴让烟头缝上了吗?”
宁凛转头:“意外是什么?”
匡语湉惊愕,愣了下,嘴唇动了动。
宁凛又问了一遍:“意外是什么?”
“……”
宁凛笑了,他俊朗的脸庞上漾起了不易察觉的柔和,电梯周围是透明玻璃,他背对着万家灯火,华灯照在他的发梢上,他看起来像被灯光抱住了。
数字一个个跳动在电子屏上,他看着前方,无法克制自己嘴角的笑意。
快到餐厅的时候,他开口:“除了他,还有一个呢?”
匡语湉知道他在问什么,但她不想承认。她对徐槿初的评价总是那么客观,可对宁凛,不要说客观,连基本的理智都快没有了。
电梯门打开,她一脚迈出去,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她转头看着宁凛,上下扫了他一眼,蹙眉道:“是浑蛋。”
还有一个前男友,是浑蛋。
他一点也不好,哪儿哪儿都讨厌。
可惜匡语湉的命盘,只有这煞星才能操控。
不是他,换了谁都不行。
吃饭的地方人很多,匡语湉想着那天宁凛挂的消化内科,特地选了家以食材出名的药膳餐厅,在网上也颇有名气。
可惜名气大了也不好,冷板凳坐了快半小时才轮到他们。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在门口坐着等号的时候,周围人来人往,宁凛的眉头一直没松开,看起来有种如影随形的警惕不安。
等吃饭的时候这种不安就更明显,他俩的位置是开放式的,位于餐厅正中央,几乎是目光中心,走进餐厅的人第一个就能看见他们。
药膳还没上来,宁凛手边的烟头已经堆了三四个,服务员一次又一次地友情提醒,他随口应和,等药膳端上桌,他也不动筷子,只顾着抽烟。
服务员黑着脸端上药膳,放到桌上的时候不经意地擦过宁凛的左手臂,被他拧着手腕一把反摁在椅背上,发出“砰”的巨响。
一时间,周边的人都三三两两地看了过来。
匡语湉赶紧站起来:“宁凛,快放手!”
宁凛有些仓皇地放开手,他重新坐下,环视一圈周围人打量的目光,深深皱眉。
他又开始靠在桌边抽烟,一口一口沉重地吐着烟圈。
服务生捂着手臂低声骂了几句,被匡语湉安抚好,端着盘子走了,临走前不忘狠狠地瞪了宁凛一眼。
匡语湉盛了碗粥放到他面前。她点的是清粥,放了点暖胃的食材,闻起来有股清淡的香。
一根烟毕,他又要点,匡语湉忽然说:“你烟瘾这么重?”
几乎不吃饭就在抽烟,难怪胃会坏成这样。
宁凛一根烟都放嘴里了,他看向匡语湉。
她说:“你的胃,还有你的肺,是不是都不想要了?”
宁凛眯了眯眼,他想到了很久以前,刚染上烟瘾那会儿,一天一包都是常有的事儿,匡语湉那时还不是他女朋友,但因为受不了味道,每次都要和他争辩。
“宁凛,你能不能别抽了?”
“臭死了,别抽了。”
“宁凛!抽死你算了!”
她小的时候,因为抽烟这件事时不时和他争得面红耳赤,他不懂风度,只顾自己开心就好,她怎么说他都不管。
可现在不行了,匡语湉不再和他争,她说完这一句话后,就静静看着他。大约看了两秒,他就无奈地把烟放下,乖乖地拿起了勺子。
吃完饭,他们坐电梯下去,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匡语湉按了地下一层的键,忽然浅浅地问了句:“你很不舒服?”
宁凛侧头,挑了挑眉。
“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反应很敏感。”匡语湉看着他,“职业习惯?”
宁凛短短地怔了下,他不确定匡语湉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有些话有些事他不打算瞒着她,但要坦诚的话,他觉得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他的视线沉了沉,不去理解她话里的深意,只说:“我刚才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3
匡语湉:“你仇家?”
宁凛犹豫了一下:“可能是。”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匡语湉走出电梯门,宁凛紧随其后。
宁凛走到车门边,回头看了一眼:“你自己平时小心点。”
匡语湉看着他,她随着他的视线往后看,那里黑压压一片,什么人都没有。
她心里有所戒备,但面上不显。她知道宁凛说的是实话,那晚她一夜没睡,把关于卧底的资料都翻了个遍,甚至把《湄公河行动》都找出来看了一遍。
宁凛给的信息很少,但匡语湉觉得自己已经无限接近了当初那个真相。
匡语湉把车门打开,车库的灯光散发着类似审讯的苍白,浅灰色的阴影覆在她的额头下,眼下。她问:“你惹的仇家很多?”
宁凛本身皱眉盯着后方某一处看,听见她这种淡淡轻轻的语气,忍不住转过脸来,看着她。
匡语湉目光很直:“你在外面干了什么,怎么吃个饭都能碰到仇家?”
宁凛眨了眨眼,匡语湉又说:“杀人了还是放火了?总不能比当初更可怕吧?”
她说起云桐街抢劫案时的语气很随意,但话里不知哪个字眼刺痛到了宁凛,他整个人都愣了下。
一个有点漫长的瞬间终于过去,他收回目光,说:“总归你自己小心。”
唐骞和贺望歧已死,余孽已清,但宁凛仍后怕,事情一旦涉及匡语湉,他无法不后怕。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过于心急,从寮州戒毒康复中心出来的第二天就回了老街,在校门口守了整整一天,终于看到那抹记忆里阔别许久的身影。
她走出来,身边跟着一个男人,男人替她撑着伞,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身侧。
她笑起来的样子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只是对象不是他。
那一刻,宁凛体内所有的悸动和火热,一刹那全都熄灭,他的心坠下去,一直坠下去,直到坠落至无边黑暗,
八年的地狱生涯没能让他垮掉,但当看到匡语湉和徐槿初在一起的瞬间,他却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究竟何为地狱。
宁凛深深重重地吐了口气,像要把心底深处所有想说的、不能说的话都吐尽。
“应该不是,但我不敢保证。”宁凛说,“回头我让起东帮忙看看,你最近注意些,不要自己一个人出门。”
匡语湉猫腰准备坐进车里:“你的仇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她攀着车顶,俯下身要钻进驾驶座,宁凛蓦地绕过车身,上前一步将她拉过,抓着车门把手,使劲关上。
“砰”的一声响后,他将匡语湉抵在车前,手臂撑在车边的承重柱上,单手圈出了小小空间,将她禁锢其间。
他很高,方寸之间让人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距离又那么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他说:“我没在跟你开玩笑,你认真一点。”
他看着她,语气里有种很深的无奈:“所有人都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什么,你不会不知道。”
匡语湉保持着后仰的姿势,突然笑了下。
“我不知道。”她推开他,坐进驾驶座,“你什么都没告诉过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猜的。宁凛,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你不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宁凛也坐进来,只是在打开车门前,他一只手扶着门,眼看着身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再坐上副驾驶座。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绝尘而去。
惨白的灯光下,脚步声响起,光打在年轻男人的脸上,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离去的车辆,叹了口气。
“宁凛。”
徐槿初将这两个字在口中反复咀嚼。
他很轻易地将这断臂男人与火锅店里的人对上号,他长得太特别了,那独臂也过于特别,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这男人有超越常人的敏锐直觉,其实一早就发现了他。
就在匡语湉坐上车后,这男人甚至回过头,快速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人的本质都是野兽,只不过通过道德、法律、修养束缚住了体内原始的兽性。就在宁凛刚刚看他的那一眼的时间里,徐槿初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但最让他心惊的却是匡语湉。
徐槿初自嘲般地笑起来。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匡语湉。
说实话,她大多时候是个冷清的女人,哪怕是他对她说“我爱你”的时候,也从未得到过热情的回应。
她总是淡淡的,好像对一切都不是那么在意,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或许生来就是这样,说难听点,就是不解风情,像块没情绪的木头。
但他今天第一次见到了不一样的匡语湉,会生气,会嘲讽,情绪生动到快要满出来。
她原来不是块木头,她的体内也有万丈情焰,只需要那个人轻轻一碰,就能将自己轻易燃烧。
车子停在老街的街头,开车回来的路上,匡语湉感觉到一种迟缓的压抑。
宁凛坐在她的身边,等车速慢下来,缓缓停下,他解开安全带,往后靠了靠,姿态给人感觉很随意。
他说:“骨灰盒里的是宁冽。”
匡语湉转过头来,她已经猜到了很多,可当她听到宁凛说的话时,还是感觉到胸口一窒。
像是明白她的疑惑,宁凛接着说道:“他死了,就在你出国的那天,死在狙击手的枪下。我那时候才知道,他的毒瘾竟然这么重,我居然一直都没发现。”
在他的叙述中,往事像一幕戏,铺陈出旧日的画面,缓缓展现在匡语湉的眼前。
宁凛依然记得那是一个傍晚,他没赶上匡语湉的那班飞机,手机落在了家里,自然也没看见她发给自己的消息。
那天的黄昏特别黄,老街的穿堂风意外安静,原本人来人往的街道竟然难得空无一人,空旷寂静得恍如末日来临。
当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候,宁凛回到了家,他打开门,先看到的是宁冽的卧室——宁冽从来都爱关着房门,今天却将门打开,里头空无一人。
他记得自己那时候有一种很神奇的恐慌,大概真的是血缘的力量,他感到无比害怕,以至于走路都有点吃力。
他走向宁冽的卧室,第一眼看到的是皱巴巴的床单,那上面开满了歪曲的花,是鲜艳的血色,是凝固的冤屈。
宁凛对匡语湉说:“整张床单,全部都是红色,他用血在上面写满了同一句话——‘我没有杀人。’”
那天的天色昏黄近黑,黑得像幽魂从地下哭泣破土,在空荡的安静里,宁凛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嘈杂,和在这嘈杂里,他余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声枪响。
那一枪打在了宁冽的额头,也打在了宁凛的心上,更是打在命运的咽喉上。
自此之后,在这个黄昏天,所有人的一生就这样改变。
4
老街无人,宁凛像疯了一样从家里跑出去,他就靠自己的直觉,靠双胞胎的心电感应,他知道出事的是宁冽。
他要赶去他的身边,他要救他。
可来不及了,任凭他跑得再快也没用。他在警校的体能成绩永远名列前茅,他跑二十公里能做到不落江喻一步,可他还是来不及。
那一声枪响过后,宁冽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从老街到云桐街,不过短短一段距离,从老街到机场,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距离。
他没来得及救下毒瘾发作的宁冽,也没来得及见到坐上飞往异国飞机的匡语湉。
天幕像是被泼下大片的昏黄颜料,一层层晕染开来,近乎纯粹的黑和浓度极高的黄交织,照得人间仿佛再无长夜。
宁凛嘴唇发白,浑身都在发抖,他跑过街口,撞进了来人的怀抱。
来人将他死死拖着,发了狠地紧抱着,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江喻下手揍过他,也恨铁不成钢地骂过他,唯独从未像此刻一样,将他搂在怀中,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害怕自己疼爱的儿子就此碎掉。
他说:“宁凛,不要看,不要去看。”
他说:“他死得很快,不算痛苦,尸体已经带走了。”
他说:“你……哭吧。”
宁凛无法再安慰自己没事,也无法再装瞎欺骗自己。
江喻不会骗他的,江喻从没抱过他,江喻说的是真的,宁冽死了,宁冽已经死了。
他的眼红得快要滴血,他嘶哑着嗓音,开口想问“为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原来人一旦悲伤到极致,是说不出话的。
宁凛在江喻的怀里号啕大哭,江喻把他拖上了车,又说了点什么,可他什么也听不清了。
后来,江喻带他回了寮州一趟,去了寮州缉毒支队。
在那个办公室,宁凛见到了那个姓叶的队长,也听到了那个叫程寄余的男人的故事。
印象里,叶队只讲了几个名字,宁凛对那天的记忆不多,可那几个名字却跟刀刻一样凿在他的耳边,来回作响,要他余生都不得安宁。
叶队说:“有目击者称,那天晚上他看到了宁冽杀人。那个地方没有监控,目击者说他看起来很像精神状态有问题的样子,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尸体旁边,手里拿着一把枪,身上全都是血。
“目击者感到害怕尖叫出声,他才反应过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杀人’。
“目击者从现场逃跑,他也没有追上来,就只是傻了一样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说:‘我没有杀人。’”
宁冽没有杀人。
宁冽怎么可能杀人呢。
那是他的亲弟弟,虽然从小顽劣,不爱学习,但始终坚守为人的道德底线啊,怎么可能会无缘无故地杀人。
不可能的。
很小的时候,宁凛就和宁冽相依为命。他不是个好哥哥,脾气有时暴躁,性格也是大男子主义,也许是自小就少了父亲的陪伴,他不明白何为“长兄如父”,对宁冽始终缺少了一份耐心和关怀。
宁冽和他一样,他们都是缺爱的男孩,自小不懂得爱为何物,得到时便分外珍惜。
宁凛那时候有匡语湉一心一意地爱着他,他从没被人这么好好地珍视过,对这份心意就格外看重,分给宁冽的关心就更加少了。
他是有人爱了,可宁冽没有。
连唯一的哥哥,都对他越来越漠视,越来越冷淡。
宁冽就这样一个人日复一日地生活着,终于,在宁凛和匡语湉最暧昧的时候,也是在宁凛对他最不关心的时候,张芳菲出现了。
张芳菲不是个好母亲,甚至不是个好女人,可她的出现还是给宁冽带来了惊喜和久违的感动。他不在乎张芳菲是一个看起来“不标准”的妈妈,也不在乎她的痞子男友赵光荣一身流里流气,贼眉鼠目不像好人。
他只是很开心,他又是个有人要的孩子了,尽管张芳菲和赵光荣有时行为腌臜,但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想要接近。
张芳菲对他说,会带他去国外过好日子,母子俩再也不分开。他信了,为此还特地去办了护照。
她还说,她有很多好东西,先免费给宁冽尝一尝,等他喜欢上了,再去和赵光荣买。
买不起?没关系,帮着赵光荣一起卖就好,赚了钱,再去买就是了。
不正当的买卖?不不不,怎么会呢,好孩子,你要相信妈妈和赵叔叔,妈妈怎么可能骗你,妈妈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啊。
对了,不要告诉你哥哥……哎,反正他又不搭理你了,你还和他说什么?在他心里,只有他的小女朋友最重要。
你听妈妈讲,这是妈妈和你的秘密,只有你知道。
好孩子,只有你知道。
……
江喻说了一个名字,他说:“赵光荣只是他手下的一条最不起眼的支线的支线……张芳菲和赵光荣同居多年,一直和他一起贩毒、吸毒。”
顿了下,他接着说:“宁冽也是。”
宁凛把头埋下去,他的心好疼,从没疼成这样子过。他低下头,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吸毒?杀人?
他们在说谁?
说他那个双胞胎弟弟宁冽吗?
他说:“你们刚刚杀了他,现在又来污蔑他。”
江喻皱起眉。
宁凛猛地抬起头,大吼:“这就是警察?这就是正义?狗屁!全都是狗屁!滚啊——”
江喻按着他,把他往沙发上按,厉声道:“宁凛,你冷静一点!”
“冷静?!”宁凛翻身,将江喻摔到地上,“我不要冷静,我不需要冷静!我只要我弟,我只要我弟活着!”
叶队转过头,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江喻被他摔得很疼,但没有骂他。宁凛宁可江喻骂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他,满满的悲怆。
江喻对宁凛说:“宁凛,你弟弟已经死了。他毒瘾发作,在云桐街企图抢劫钱财,挟持的人质受了惊吓,哮喘病发作,警方是为了人质的安全才不得不开枪的。”
江喻攥着他的手,慢慢站起身,苦笑道:“就连挟持人质的时候,他手里拿的那把枪,还是当初被指认杀人时的那把。”
人证物证俱在,宁冽是毫无疑问的杀人凶手。
宁凛红着眼,哽咽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反正他迟早都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样,是吗?”
江喻:“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就算死,他也应该死于法律制裁,而不是强行击毙。是他自己走岔了路,宁凛……”
“他没有!”宁凛打断江喻,“他没有杀人。”
一字一顿,他说:“宁冽没有杀人。”
对于张芳菲,宁凛知道她的存在。张芳菲是他的亲妈,但从她重新出现在老街的第一天,她就摆明了不喜欢宁凛,对他的态度连陌生人都不如。加上宁凛和宁冽不同,他是亲眼看着宁父跳楼的,比起弟弟,他对这个亲妈的接受度低了很多。
宁凛一直不愿意在宁冽面前过多谈及当初母亲抛夫弃子和父亲为情自杀的事,他甚至把老街里嚼过这事舌根的人都揍了一遍,叫他们不许在宁冽面前乱说话。
张芳菲出现的时候,他有过担心,但他见宁冽难得高兴,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宁冽去了。
他那时候在寮州读书,课业很重,身边又有匡语湉,对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就不够上心。
宁凛一直以为,他小心地将宁冽的耳朵捂住,就是对弟弟的保护,他对张芳菲与宁冽的来往视而不见,想着这样做至少能让弟弟高兴。他将老街上乱说话的人揍了无数次,打出了混世魔王的名头,打得没人敢在宁冽面前多说半句,却不曾想过,是他自己亲手将宁冽往死亡的道路上推了一步又一步。
三年,整整三年了,他竟然都没有发现。
他的宁冽,在毒品的折磨下,在他的漠不关心下,过了整整三年。
江喻说得对,其实现在来争论宁冽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又有什么意义呢。
宁冽已经死了啊。
死了就活不过来了。
可就算是死,宁冽也应该是死于法律的审判,而不是由着一颗子弹就结束仓促又潦草的一生。
叶队:“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叶队老了,他被痛苦折磨了很多年,从程寄余死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原谅过自己。
他说:“也许真的不是宁冽杀的人。”
江喻上前,宁凛比他更快一步,走到他面前,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叶队目光很深,仰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他看起来真是不像样,被伤痛击垮到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说话的语气也很冲,就在刚刚,他都差点和江喻动起手来。
江喻是他们的专家顾问,这个男生据说是江喻最得意的门生,看重程度甚至超过了当年的程寄余。
江喻谈起“宁凛”这个名字,说他是沼泽地上的烈阳。
就是他吗?
叶队摇摇头,他看不出江喻形容的那种灼眼光芒在哪里,青天之下,红尘之上,他只见过一个人骄傲如旭日。
但那个人已经死去多年了。
叶队:“躺在宁冽身边的尸体,是阿程的父亲。”
当年程寄余的妻儿被虐杀,他年迈的父亲因为出国探望亲人而逃过一劫。警方将这位老人家保护得很好,因为他是程寄余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警队的人时不时还会去探望一下。
没想到,仍是百密一疏。
叶队思绪飘得有些远:“有人说,这几天在寮州又看到了他们。”
宁凛握拳,声音很紧:“谁?”
叶队抬起眼,他的脊梁弯曲着,让他看起来不那么磊落。
他经历了一场非常失败的战役,行动组输得很惨,代价是他自己最喜欢的警员程寄余的生命。
程寄余死了,这场仗却还没结束。叶队有时候觉得,自己实在是不想打了,也打不动了,程寄余的死让他的精气神都受到了重创。
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一个缉毒队长如果不够坚定,那这场战役还没再次开战,就注定输得一败涂地。
但你看这山河浩浩荡荡,你看这盛世繁花似锦,懦弱不能迎来平和,忍让只能为困苦铺路,通往清平世界的天梯本就是由无数英魂的白骨和鲜血铸就。
神明若不言语,魔鬼就会遍地歌唱。
叶队或许不够狠,也不够坚定,但现在够狠也够坚定的人来了。宁凛不要这敷衍了事,不要这糊涂一生,他要替死者寻求公正,要为私仇做一个了结。
若前方只余黑暗,那他不要一条路走到黑,他要点燃火焰,要光明照亮人间长夜。
宁凛问:“你说的人,是谁?”
江喻脸色不太好看,他看着叶队,叶队却看着宁凛。
沼泽上的太阳啊。
他多像,多像当年的阿程。
那个奋不顾身,一往无前的阿程。
叶队慢慢攥紧手,又缓缓放开。
他闭上眼,声音很轻,分量很重。
“唐骞,贺望岐。”
5
叶队的判断完全出于直觉。
这对一个警察来说简直是笑话,哪个警察是靠直觉抓人的,但他就是这么告诉宁凛的,他说他怀疑动手的人是贺望歧。
宁凛问:“为什么不是唐骞?”
叶队:“他那个人很虚伪,自视清高,总声称自己做的是毒品的仁义生意,不轻易动手杀人。”
只是把所有腌臜事儿都让别人做了。
自己杀人,和指使自己的走狗杀人,有什么区别。
好像血没溅到自己身上,良心就能少一笔债一样。
宁凛问:“他们为什么找上我弟弟?”
宁冽就算吸毒,又怎么会和毒贩头子扯上关系?
叶队说:“这只是我的一个很浅显的判断而已。死的人是阿程的父亲,这太蹊跷了。况且以宁冽一个汽修厂工人的身份,他搞不来枪。”
江喻在此时出声:“好了。”
他走到宁凛身边,揽过宁凛,将宁凛往门口带。
“别问了。走,看看你弟弟去。”
宁凛却不动,笔直地立在叶队的办公桌前,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放在他的桌子上。
黑色短袖勾勒出宁凛肩背上的脊骨,肩胛骨形状明显,他的脊梁很硬,韧性和血性都流淌在里面,如他这个人,不听人事,不信天命。
叶队不接:“你想干什么?”
“真相。”宁凛说,“我想要真相。”
“我这里没有真相。”
宁凛问:“哪里有?”
江喻掰过他的肩,冷声道:“宁凛你够了!听我的,跟我走!”
宁凛摇头,眼睛看着叶队,一字一顿:“告诉我,真相在哪里?”
江喻几乎是用此生最严厉的语气说道:“宁凛,别问了!你听见没,我让你跟我走!”
宁凛此时此刻的模样,无端让江喻联想到了当初的那个人——那个当了英雄,却留他们遗憾终生的人。
英勇、无畏,向阳而生,满腔热忱。
付出所有去追寻公正,要天地安稳,要山河无恙,要用法律洗刷污名。
哪怕代价是覆亡己身。
叶队顿了一下,抬起头,看着宁凛:“要我说实话吗?”
“你说。”
叶队捻着烟,眯着眼打量宁凛片刻,又低下头去:“我不知道。但你如果想要知道,我倒是有一个任务正好适合你去做。”
江喻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难过,他负隅顽抗,如垂死挣扎般说道:“叶队,他才大四,还没毕业,他做不了这个。”
宁凛:“我可以。”他看着叶队,“只要你说,我都可以。”
叶队笑了:“年轻人,说这话不觉得有点托大?”他点了点桌子,话锋一转,“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不是简简单单的报仇雪恨就完了。你要隐忍,要蛰伏,哪怕仇人站在你面前,你恨不得将他们食肉寝皮,挫骨扬灰,也要继续周旋。这过程会很辛苦,你甚至可能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宁凛明白了他的意思。
万物皆有时,生有时,死有时,可任凭何人说,谁又能轻易将生死置之度外。
生与死都太过锋利,如果能够安稳地活,谁会情愿时刻紧绷着求生。
叶队不急着要答案,他简单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说,然后对宁凛说:“这件事你并不是唯一人选,所以也不要有太大的道德负担。我给你两天时间,你回去考虑一下,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他们有一个计划,策划了很久,但一直没机会实施。
而现在,宁冽的死,给了他们开启这个计划的钥匙。
宁凛走了。
江喻看着那扇门关上,宁凛的身影消失,日光暖洋洋的,可他的心头泛的都是冷。
江喻看着叶队,声音冰冷:“叶队,你是什么意思?”
叶队沉声道:“他很适合。”
江喻唰地起身,他从来都是个冷静的人,但此时此刻再也无法维持冷静。
“你不能这么自私!你不能为了给你的阿程报仇,就牺牲我的‘阿程’!”
叶队抬起眼:“江主任,你当初也说过,程寄余是你最欣赏的学生之一。”
是,是这样没错。
对叶队来说,宁凛的身份是“继承者”,继承程寄余的意志,代替他的使命,继续在荆棘路上前行。
他给宁凛讲“道”,讲牺牲,就是要宁凛匡卫正道,并为此而牺牲。
他不仅要宁凛做继承者,还要他做殉道者。
可对于江喻来讲,叶队却是要一个父亲亲手送自己的儿子去死。
这让江喻怎么受得了。
江喻红着眼:“他才二十四岁……阿凛才二十四岁。”他声音低下去,“他还有女朋友,他很喜欢那女孩,说毕业了就结婚……”
叶队拿起那根烟,点燃,抽了一口。
他们长久地不说话,相对无言。
江喻声音很紧,涩着嗓子,说:“换个人,叶队。”
他闭了闭眼,无力道:“当我求你。”
半晌,叶队说:“你说过的,他是沼泽地上的烈阳。”
江喻抬眼,眼里有丝动容。
叶队摇摇头:“对你的太阳自信点,就算这是场赌局,你也要相信他。”
“……”
叶队一字一顿:“他不会让你输。”
两天后,宁凛回来,带回了他们预想的答案。
这两天里他没有和任何人联系,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整理了一遍,尤其是宁冽的房间。
那张床单被他烧掉了,他在宁冽的枕头下找到了针筒和手机。
手机里有赵光荣和张芳菲的号码,他用公用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
再去江喻那里一问,警队在宁冽死亡的当天夜晚在一处平房里找到了两人的尸体,死因很简单,吸毒过量。
所有的线索到这里都断了,他的弟弟尸骨未寒,死得不明不白,建了坟立了碑都要被人啐一口,说他是瘾君子,是杀人凶手。
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弟弟根本不是死于抢劫案,更不是死于狙击手的枪下。
而是死于亲生哥哥日复一日的忽略,死于他明知故犯的无视,死于他看似粗心实则冷漠的放纵。
他自己浸泡在糖果罐子里,留弟弟一个人踽踽独行,等弟弟身死魂消才终于想起靠近,才发现弟弟心里的伤口已经严重到了溃烂的程度。
江喻心中五味杂陈,扳着他的肩膀,斥声道:“你再说一遍。”
宁凛扬起脸,坚定地点头:“我说,我要去。”
事情已成定局,江喻无力回天,他只能看着宁凛,轻声说:“你真的想好了?你要是死了,可连追悼会都没有。”
“没关系。”宁凛语气很淡,“青山处处可埋骨。”
江喻无声长叹:“这任务你就非接不可?”
宁凛站到江喻和叶队的面前,用嘶哑的嗓子说:“这任务我非要接,这件事我非要查,这条命我不要了。”
这世上有一种人,永远不会和过去和解,永远清醒地记着自己的错误。
他们的血是热的,骨头是硬的,心肠是软的,人生没有一处废笔,透过纸背还能看见落笔于良心账上的无名债。
宁凛望着江喻,目光沉如深渊,他开口,将那句印在寮州警院招生手册上的话缓缓说来:
“我愿意用我的一生维护社会安稳,保护人民,捍卫正义。我永远忠于我的理想与职责,并为此付出、奉献及牺牲。”
江喻感到无限心酸,别过头:“那你女朋友呢?”
他们的计划是从宁冽切入,比起宁凛这个警校学生,一身孑然的宁冽无论是身份还是履历无疑都更加合适。
可如果他成了宁冽,那“死去”的宁凛呢?
匡语湉到时候该怎么办?
宁凛的口吻很淡:“就让她以为我死了吧。”
江喻的目光落在他紧握的双拳上,因为用力,他甚至可以看清上面的青筋。
“不打算告诉她?”
宁凛摇摇头。
程寄余妻儿和父亲的死状如此恐怖,他不能,也不敢冒险。
他也想找一个最好的办法,不负她,也不负信仰与正道。
可那太难了,在这一刻它们竟然是强烈对立的存在,世上安得两全法,世上难得两全法。
成为宁冽好,宁冽是不会爱匡语湉的,匡语湉也是威胁不了宁冽的。
无法成为把柄,她就能好好活着。纵然心死,但至少她还能活着。
宁凛:“非亲家属领取骨灰不合规,你帮个忙,帮我把宁冽的骨灰交给她。”
他相信她一定会好好安葬“宁凛”。
把宁冽交给她,他很放心。
江喻拍拍他的肩膀,其实他更想抱抱他。
“以后脑袋就别裤腰带上了,自己一切小心。我对你就一个要求,活着回来。”
宁凛点点头:“好。”
自此之后,老街的混混宁凛,寮州刑事警察学院的学生宁凛,匡语湉最爱的大宁哥哥,就这么死了,死于云桐街抢劫一案,死于狙击手的枪下。
活着的是宁冽,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兄弟的汽修工人宁冽。
不会爱匡语湉的宁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