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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处长
甘文峰离开后,沈跃把刚才的录音倒回去重新仔细地听了一遍,听完后问侯小君道:“关于甘文峰刚才的讲述,你有什么看法?”
侯小君斟酌着回答道:“这是一个具有预示性的梦。家里空荡荡的。霾。他说自己很自卑。喜欢手术。在漂亮女同学面前的讷言。出轨的渴望。对专业的自信。金虹车祸死亡后和他的晚餐……这些关键词似乎都有着某种特别的含义。他分不清虚幻与真实,这对任何人来讲都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可是,他所讲述的内容中究竟哪些是真实的,哪些又是虚幻的呢?甘文峰和金虹的那次晚餐及后来发生的一切难道真的是他的臆想吗?不一定,也许是他记忆中时间的错乱。”
沈跃点头道:“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必须要搞清楚,他讲述的内容中究竟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哪一部分是虚幻的。这非常重要。真实的世界是显性的,是他真正的活动轨迹,而虚幻的世界往往代表着他的潜意识,那才是他真正希望,或者是他最害怕的东西。”
第二天上午,甘文峰准时来了。沈跃请他坐下后问道:“我这里有咖啡和茶,你喜欢喝什么?”
甘文峰笑了笑,问道:“其他病人也有这样的待遇吗?”
沈跃笑着回答道:“看情况。当面对一个沟通困难的病人的时候,我会采用这样的方式舒缓一下气氛。甘医生,你也是学医的,应该明白心理医生和病人间相互信任的重要性。”
甘文峰看着他,道:“我信任你。”
沈跃点头,说道:“我知道。不过我认为我们之间的信任还需要进一步加深。我知道你有着自己的顾忌,毕竟我正在试图进入你的内心世界,所以,你的内心很可能会有些抵触,一方面你信任我,另一方面你担忧我对你了解太多。甘医生,是这样的吗?”
甘文峰沉默了片刻之后才艰难地点了点头,道:“是的。”
沈跃笑了笑,说道:“所以,我请你喝茶。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咖啡。我们应该算是同行,我会给你更多的时间让你了解我的想法。也就是说,今天上午甚至这一整天的时间我就只接待你一个人。我希望你能够把我当成是你可以信任的朋友。”
甘文峰有些感动,说道:“谢谢你。”
作为心理医生,必须时刻与病人保持着平等的距离,而不是高高在上。沈跃朝他微微一笑,说道:“你不用谢我,我们一起来解决你的问题。”
甘文峰叹息着说道:“在很多人的眼中我的婚姻是幸福的。我是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她是一位年轻的前途无量的官员。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和她的婚姻其实早就名存实亡了。”
沈跃问道:“在你昨天的讲述中我发现,其实你一直在怀疑她早已出轨。这其实也是你内心渴望与金虹能够发生点什么的根本动因,是这样的吗?”
甘文峰摇头道:“这只是一方面。”
沈跃明白了:“其实,你早就喜欢上她了。是吧?”
甘文峰道:“她很漂亮,而且在我的心里她就像一位公主。”
沈跃想了想,道:“甘医生,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认为你的叙述中很可能存在着一些幻想的记忆。当然,你自己分不清究竟哪些记忆是真实的,而哪些记忆又是虚幻的。我也无法确定。不过有一种方法可以将它们区分开来。”
“催眠?”
“是的。只有催眠才可以进入你最真实的内心世界,不过这需要征求你本人的同意。”
“我考虑一下。”
沈跃看着他:“你害怕?”
他点头:“是的。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大多数人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会这样回答:不知道。但是他在思考了片刻后回答的是:我不知道。这说明了什么?是“我”真的害怕,还是“我”很在乎那些虚幻的记忆?
“我”是人类独有的词语,它代表着主体意识的觉醒。“我”是一切哲学问题的起点。“我”是我们任何普通人都不能去仔细思考的问题,它极有可能造成精神的迷茫甚至是分裂。
沈跃差点就沉浸在了“我”这个问题之中,这也是他曾经无数次准备去仔细思考但是又最终放弃了的问题。他看着甘文峰,提醒他道:“可是,如果我们不搞清楚这些情况,你的问题就不可能得到解决。”
甘文峰露出了痛苦的表情,说道:“你让我再想想。”
沈跃道:“好吧。我们现在先谈谈其他的一些事情。这样吧,我们采取问答的方式,我问你,你回答。”
甘文峰点了点头。
沈跃将泡好的茶放到甘文峰面前,道:“你应该放松一些,就把我当成是你的同事、最好的朋友。就像刚才那样,你问我问题的时候我如实回答,我希望你接下来的回答也一样,随意而真实。”
甘文峰苦笑着说道:“我……尽量做到。”
沈跃笑了笑,问道:“金虹为什么会成为那次访问学者团的一员,这个问题你想过没有?”
“我为什么要去想这个问题?她的名字已经在名单里面了。”
“你真的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想过,不过只有那么一个念头,我没有再去细想。”
“是不愿意去细想。是吧?”
“是的。”
“为什么?”
“不知道。”
“除了她的美丽,你认为她还有哪些优点?”
“……不知道。”
“所以,你对她只有欲望。征服她的欲望。是吧?”
“有欲望,但不是想要去征服她。我自认为没有那样的能力。”
“因为自卑?”
“是的。”
“所以你内心一直在等待,等待着她的主动。是这样吗?”
“是的。”
“于是,当她对你讲出了侮辱性的语言之后,你就愤怒了,甚至无法克制地杀害了她。是这样吗?”
“也许吧。当时我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你确定她当时已经死了?”
“是的。她死了。这时候我才害怕起来,然后主动去报了案。”
“可是,日本警方并没有在你的房间里面找到她的尸体。”
“所以,我更害怕。”
“所以,只有催眠的方式才可以分清楚你记忆中的虚幻与真实。”
“好吧。我同意。”
甘文峰躺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床上,四周的墙壁是蔚蓝色的,房间非常隔音,蔚蓝色的窗帘已经拉上,柔和的灯光如月色般洒满了房间的每一处角落。甘文峰发现自己非常喜欢这样的布置,心里想道:或者,我的家里也应该变成这样。可是,她不会同意。
一只蓝色的催眠球有节律地在甘文峰眼前摆动,甘文峰听到沈跃那特有的带着磁性的声音在耳边飘荡,很快地,甘文峰就进入了催眠状态,呼吸匀速,睡态安详。
沈跃翻开甘文峰的眼睑,确认甘文峰已经真的进入催眠状态后摁下了录音键,轻声问道:“在大学的时候喜欢金虹吗?”
“喜欢。她太漂亮了。”
“你向她表白过吗?”
“我不敢。”
“她和她男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你心里吃醋吗?”
“不。我很高兴。”
“为什么?”
“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我周围其他的人。”
“那时候你在她面前自卑吗?”
“是的。”
“她大学毕业后与你有过联系没有?”
“没有。从来没有。”
“你有过想和她联系的念头吗?”
“有过好多次。最终还是放弃了。”
“为什么?”
“她不属于我。”
“但你们是同学。同学间联系一下也可以啊?”
“我害怕见到她。她不属于我。”
“其实,你希望她属于你。是吧?”
“是的。”
一个人在被催眠的状态下是不会说谎的。催眠,是心理医生进入病人灵魂深处的工具和渠道,这也正是甘文峰开始的时候犹豫的根本原因,因为灵魂深处属于我们每个人最隐秘的领地。此时,沈跃已经搞清楚了甘文峰那个梦的心理原因了——那是他内心深处对金虹的思恋,以及想要拥有她的愿望。
沈跃继续问道:“也就是说,你认为:如果她是你妻子的话,你的人生才是最圆满的。是这样吗?”
“不。她太漂亮了,她不可能属于我一个人。”
“你的意思是说,她属于很多人?”
“是的。漂亮的女人从来都不会属于某一个男人。”
“所以,你觉得自己也应该是拥有她的男人中的一个,因为你现在已经足够优秀?”
“是的。”
“其实你有些看不起她,你觉得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是吗?”
“不。她是身不由己。女人长得太漂亮了,面对的诱惑就会很多,这不能怪她。”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那么,你和她一起到了日本后经常在一起吗?”
“没有。到了日本后我和其他学者就开始参观当地的医院,后来在日本同行的请求下做了好几台手术,还做了几次讲座。她一到日本就到处去游玩了。”
“你是怎么知道她到处去游玩的事情的?”
“访问团的成员每天都在一起吃饭,我注意到她不在,于是给她打了电话。”
“她怎么回答的?”
“她说,她到日本就是来玩的。她还说,在妇产科领域,日本的技术并不比中国强,中国试管婴儿的成功率比美国还高。”
“你和她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甘文峰说了个时间。沈跃听了后心里一沉,因为他说的那个时间与他头天的叙述是一致的。沈跃问道:“是她主动来找你的?”
“是的。她说出去走走,一起去喝酒。”
“然后呢?”
“我们一起吃了点东西,喝了些酒,后来她主动提出要和我过夜。就在那天晚上我杀了她。”
“你再仔细想想,时间上是正确的吗?”
“我记得非常清楚。是我掐死了她。”
“可是……”
这时候甘文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同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沈跃大吃一惊,急忙敛住心神柔声对他说道:“没事,你只是做了个噩梦。没事,只是一个噩梦……”
随着沈跃的引导,甘文峰的情绪才慢慢平稳了下来。沈跃看着他,心里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他不敢继续下去了,暗暗叹息了一声,随即将他唤醒。
“情况怎么样?”醒来后的甘文峰满怀期望地问道。
沈跃不能告诉他实情,含糊着说道:“你对催眠有些抗拒。不着急,我们慢慢来。”
甘文峰诧异地问道:“抗拒?”
沈跃点头,道:“也许是你的自我保护意识比较强。不过我已经搞清楚了一些问题。我们慢慢来,总会找到原因的。”
甘文峰带着失望离开了,沈跃却陷入了疑惑与迷茫之中——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为什么会在那个点出现抗拒?他究竟在抗拒着什么?
虽然心理学并不排斥宗教的理论,但沈跃绝不会认为甘文峰那天遇到的就是金虹的鬼魂。如果他那天所遇到的真的是金虹的鬼魂,也不应该出现刚才那样的抗拒反应。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诡异了。
这是沈跃遇到过的最复杂、最棘手的病例,让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从什么地方着手。但是他依然不可能去相信鬼神之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只不过我还没有找到罢了。他如此对自己说道。
第二天上午,甘文峰再一次准时来到沈跃的诊室。
头天晚上,沈跃又听了一遍录音,忽然发现甘文峰的那个梦其实很有意思。甘文峰进来后,沈跃将已经泡好的茶放到甘文峰面前,微微笑着说道:“你和我一样,习惯准时。甘医生,昨天晚上没睡好?”
甘文峰摇头叹息着说道:“根本就没办法睡觉。每一次刚刚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努力去回忆,试图弄清楚究竟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可是我越想搞明白就越睡不着,越害怕。”
沈跃问道:“你妻子呢?她知道你目前的状况吗?”
甘文峰摇头,道:“她出差去了。”
沈跃看着他:“我问的是,你妻子知道你目前的状况吗?”
甘文峰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没有告诉她。从日本回来后我还是像以前那样每天按时起床、离开家,按时回家做饭,所有的作息时间都没有改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从其他地方知道了我的情况。”
沈跃又问道:“其实你从她的眼神或者某些细微的地方感觉到她已经知道了你目前的状况,是这样的吗?”
甘文峰点头,说道:“我是有那样的感觉,但不能肯定。现在我很多疑……”
沈跃再一次看着他,道:“你本应该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她才是,毕竟你们是夫妻。当然,我能够理解你的苦衷,不管你讲述的是真实还是虚幻,毕竟你的灵魂已经出轨。”
甘文峰苦笑着说道:“我的婚姻早已经是一潭死水,她知道了也无所谓。”
沈跃道:“哦?你的意思是说,你早就有离婚的念头了,是吧?”
甘文峰摇头道:“我没有想要离婚,我觉得这样挺好的。”
“为什么?”
“清净。我喜欢清静,她不管我的事情,我也不管她的事。每天回到家里我可以潜心研究下一次的手术方案,或者看看书什么的。”
“离婚了不是更清净吗?”
“我们都需要婚姻的,那样会少很多的烦恼。”
沈跃点头。是啊,无论是单身男人还是单身女人,总是会被许多人关注。有些人替单身男女担心着急甚于他们担心着急自己的事情。当然,都是好意。不过却因此导致了单身男女内心更加不平静,甚至是苦恼和烦躁。沈跃因此意识到了一点:要么是甘文峰在婚姻情感上受到过极大的伤害,要么他根本就属于不需要婚姻的那一类人。
沈跃更愿意相信甘文峰属于前者。人是社会动物,婚姻是我们每个人必须完成的人生过程,传宗接代更是本能。甘文峰的内心充满着情欲,他不可能属于看破红尘的那一类人。沈跃想了想,问道:“你和你妻子是怎么认识的?”
甘文峰问道:“这个问题和我现在的状况有关系吗?”
沈跃解释道:“也许有关系,也许没有。你是医生,应该明白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是复杂而多变的。而且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心理疾病往往与我们童年时期或者过往受到的伤害有关系,所以,全面了解你过去的生活才有助于进一步分析你的病情。”
甘文峰摇头道:“现在我一进病房手就抖动得厉害。沈博士,我希望你能够首先解决我的这个问题。手术台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如果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的话,还不如让我就此死去。”
沈跃的心里一凝:想不到这个人对专业的执着到了这样的程度。也许,这本身就是一种心理上的问题,或者说是一种病态。沈跃继续解释道:“你的手发抖,其根源是因为你固执地认为是你的那双手杀害了金虹。你认为自己的这双手是用来给病人希望的,更担负着重要的使命,但是它们杀了人,你的心理无法承受。现在我们需要搞清楚的就是你为什么会存在着那样一个记忆,所以,我们只能一步一步地来。”
甘文峰黯然道:“是的。”
沈跃看着他,斟酌着说道:“甘医生,你想过没有,如果一个人对自己的专业执着到可以放弃一切的程度,这本身也是一种不正常。这说明除了自己的专业之外,再也没有让你感兴趣的事情,包括你的婚姻,甚至是生命。”
甘文峰怔怔地道:“我……”
沈跃若有所思地道:“所以,我需要更加全面地了解你,也许你病情的根源不仅仅是这一件事情,或许那次的日本之行只不过是一个激发点。”
甘文峰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焦虑,问道:“我的情况真的有那么复杂吗?”
沈跃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说道:“明天是周末,我们去钓鱼吧。也许我们换一个地方交谈起来会更容易一些。”
甘文峰没有反对,道:“好。”
初冬时节的江面上飘荡着一层薄薄的轻雾,如果不是透着凉意的江风时时在吹拂着,很容易让人以为这是夏日早晨的氤氲。
只有一套渔具,沈跃将它让给了甘文峰:“你试试。”
甘文峰摇头道:“我不会钓鱼。”
沈跃坚持着:“我们就是来这里散心的,你试试。”
甘文峰将沈跃已经替他挂好了鱼饵的吊钩抛了出去,他试图将它抛向很远的地方,但是发现只是在前方不远的江面上泛起了丝丝涟漪。他正准备将渔线收回来,却听到沈跃说道:“就这样吧。谁知道这江里的鱼会从什么地方经过呢?”
两个人在江边席地而坐,沈跃看着甘文峰拿着渔竿的手,说道:“你的手没有抖,而且很稳,这说明这确实是心理上的问题。”
话音刚落,甘文峰的手瞬间就抖动了起来,不过很快就被他控制住了,他叹息着说道:“是的。”
沈跃依然在看着他:“这说明你是一个很容易被他人影响的人。也就是说,其实你的内心很脆弱。”
甘文峰摇头道:“我不知道。”
这时候沈跃忽然笑了起来,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钓鱼而我却在旁边待着吗?”
甘文峰惊讶地看着他。沈跃即刻回答了刚才的那个问题:“因为我想成为你最好的听众。在这个地方,除了你和我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任何人,你可以随便地、肆无忌惮地说出你内心里面的一切。你应该相信我,我对你个人的隐私没有丝毫的兴趣,我只是想弄明白你目前心理问题的根源。”
甘文峰沉默了片刻,道:“沈博士,可能你把我的情况想得太复杂了。我这个人其实非常简单,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多隐私。你想想,我连杀害金虹的事情都敢承认,还有什么事情不能说出口的呢?”
沈跃摇头道:“不。也许你的内心深处明明知道金虹的死亡与你无关,只不过你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已,但是你已经知道,日本警方对金虹的死有了非常明确的结论。”
“当时是我主动去报的案!那时候日本警方还没有给出任何结论!”
“但是你一直没有告诉你妻子这件事情。这是为什么?”
“我告诉过你原因了。”
“好吧。那请你问问你自己,你告诉我的原因真的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吗?”
“……应该是吧。”
“其实,你对你妻子是有真感情的,所以你害怕失去她。是吗?”
“也许吧。我不知道。”
“在金虹之前,你背叛过你妻子吗?”
“……有过一次。”
“为什么?什么时候的事情?”
甘文峰愣了一下。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沈跃是真的不关心他的隐私,因为他并没有问他出轨对象的身份,而是继续在了解他出轨的根源。甘文峰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有段时间,她晚上回家很晚,带着一身的酒气和烟草味。”
沈跃明白了,问道:“你怀疑她出轨了,于是就用同样的方式去报复她?”
他点头:“是的。”
沈跃问道:“你没有问过她究竟为什么喝酒抽烟?”
他摇头:“她身上的烟草味是别人的。”
“也许她心情不好,独自一个人去喝酒、抽烟了呢?你根本就没有去问过她,就那样怀疑她了?”
“她其实很漂亮……”
“也许,你们两个人的感情问题是出在你身上,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沈博士,这件事情和我现在的状况有关系吗?”
“不知道。也许吧。”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情商很差的人,但我是真心对她好。每天再累都会坚持回家给她做饭。结婚后我没让她洗过一次衣服,包括她的内衣、内裤和袜子。”
“所以,你觉得她应该很幸福?”
“难道不是吗?我都做得那么好了,还能要求我做什么?”
沈跃叹息了一声,说道:“甘医生,你错了。婚姻的基础是恋爱,恋爱的基础是交流。作为心理医生,我还深知一点:并不是所有的女性都在乎物质的东西,相反,大多数的女性更看重精神生活。”
甘文峰辩解道:“可是,她应该能够感觉到我对她是真心的。”
沈跃点头道:“也许吧。可是你想过没有,我们脸上的这张嘴不仅仅是用来吃饭的,它更是我们表达情感的器官。甘医生,如果我去向你妻子了解你的情况,你会反对吗?”
甘文峰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会告诉她我现在的一切吗?”
沈跃看着他:“我会告诉她你的病情,不过其他的事情得看你的意思。”
甘文峰不说话。
沈跃依然在看着他,说道:“其实,应该是你主动去和她好好谈谈,而不是我。你说呢?”
甘文峰依然不说话。
沈跃似乎明白了,问道:“你不想去和她谈,一直以来你都在这件事情上犹豫,因为你害怕,害怕你的怀疑变成事实。是这样的吗?”
甘文峰点了点头。这时候他手上渔竿的前方一下子变成了弓形。鱼上钩了,一条鲫鱼被甘文峰钓了上来,他有些激动:“我居然钓到了鱼!”
沈跃替他从鱼钩上取下那条鱼,微微一笑后问道:“甘医生,你说,这条鱼为什么会来咬你的鱼钩?”
甘文峰不明白他的意思,道:“当然是因为鱼钩上的鱼饵。”
沈跃点头道:“是的。水里的鱼和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面,它并不能看到和意识到美味的鱼饵其实是一个致命的陷阱。也许你和金虹也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那么你想过没有,她为什么要主动来诱惑你呢?”
甘文峰一下子愣住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沈跃淡淡一笑,说道:“所以,连你自己都不明白她诱惑你的理由是吧?那么你想过没有,或许她诱惑你的这件事情根本就是你的一种幻想呢?”
甘文峰摇头道:“可是,我记忆中的那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沈跃提醒他道:“有句话叫作‘人生如梦’。其实,有时候梦给我们的感觉会一样真实,甚至比现实更美好。你想想,当时你在梦到和金虹准备一起去旅行的时候,你感觉到那是一个梦境了吗?没有是吧?直到你醒来后才发现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甘文峰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杀害金虹的过程只不过是一个梦,而我现在还没有从那个梦里面醒来?”
沈跃点头道:“也许就是这样。”
甘文峰忽然激动了起来,问道:“如果我还在那个梦中,那么现在的你呢?你也仅仅是存在于我的梦中?还有眼前的这江水,这条鱼,它们都是我梦中的东西?”
沈跃解释道:“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现在的我,以及你眼前的江水,还有这条鱼当然是真实的,不过你记忆中杀害金虹的那个片段却不一样。甘医生,我们暂时不要继续探讨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很容易让你变得更加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其实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尝试着去相信日本警方的结论,为什么不去怀疑你自己的记忆呢?”
甘文峰喃喃地道:“怀疑?”
沈跃点头道:“是的。一直到现在为止你都不曾认真地怀疑过自己的那段记忆,也不曾反思过自己在对待婚姻问题上的过失。虚幻与真实的分辨其实与我们的科学研究是一样的,首先应该从怀疑开始。难道不是吗?”
“可是,我无法说服自己。”
“我理解,同时也知道这很难。你不用急,但是你应该从现在开始去怀疑自己,怀疑自己的一切,包括你对专业如此执着的理由。或许你应该把自己想象成这江水里面的一条鱼,当你面对那个鱼饵的时候,你得学会去怀疑那个东西究竟是不是真实的美味。”
“你这样的话让我很害怕。”
“我知道。但是你曾经至少怀疑过一点,那就是你不可能永远自卑下去,于是才有了你一直以来的奋斗。是这样的吧?”
“那是因为我从来都相信自己的能力。”
“这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从你开始怀疑出身论的那一刻起,你的自信就有了。是吧?”
“我被你说糊涂了。”
“你仔细想想就明白了……这样吧,我们暂时把这件事情放一下,我想听你再描述一下那个梦,那个你从机场逃离的梦。”
国际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面,我和她都带着一只大箱子。我们要一起去日本度假。她从我手上接过行李箱,去值机处办理托运手续。我就站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她转过身来朝我笑了一下。就在那一瞬,我忽然发现她真的很漂亮,像一个大学生的样子。可是,当她转过身去的时候,我心里忽然感到害怕起来,我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什么,就是害怕,于是我就悄悄逃跑了……我一口气直接跑出了候机大厅,叫了一辆回市区的出租车。我关掉了手机。
甘文峰回忆着又将那个梦讲述了一遍。沈跃注意到,此时他的描述与上次的在细微处有了些变化。沈跃问道:“你现在想起来没有,梦中的你为什么会忽然感到害怕?你害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甘文峰摇头,道:“我不知道。”
沈跃将他手上的渔竿接过来放在地上,然后对他说道:“你闭上眼睛,冥想。回忆一下当时梦中的情景……”
甘文峰闭上了眼睛,冥想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根本就静不下心来回到那个梦里。沈跃也注意到他脸上肌肉的紧绷,以及眼睑上眼球运动出现的微微颤动,诱导式地问道:“你当时的梦境一开始就出现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面?”
“是的。周围好多人。”
“你第一次告诉我说,是你们在电话上约好了要去日本旅行?”
“是的。”
“你在梦中想起过你马上要去日本学术访问的事情没有?”
“没有。在梦里面一开始我们就出现在了候机大厅里面,醒来后才忽然想起我们好像在电话上约好了要一起去旅行。”
人类的右脑产生出画面一样的梦境,左脑对那些画面进行翻译形成连续的画面场景,同时还会补充出其中的逻辑关系。很显然,这时候甘文峰的叙述更准确。沈跃继续诱导地问:“在梦中你们是一对情侣,准备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过一段时间的二人世界。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我和她很多年没见面了,不知道怎么的就约上了。梦里面没有前面的过程。”
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由此看来,他的潜意识里面确实是想和那个叫金虹的女人在一起的。是因为她的美貌还是潜意识里想要报复妻子?或者二者都有。
“她直接从你手上接过的箱子?梦中的你为什么没有主动去办托运?”
“不知道。当我们两个人出现在候机大厅之后,下一个画面就变成了她在办理托运手续了,然后她忽然转过身来朝我笑了一下。”
“你描述一下她的那个笑容。”
“眼神很温柔,她的样子特别漂亮。”
“前面的画面中你没有注意到她的模样?”
“没有。就觉得自己的心情特别好。”
这就对了。很显然,其实这个梦中最开始的金虹应该是他妻子的化身。在甘文峰的潜意识里,他希望自己能够有时间陪同妻子出去旅行、增进感情,同时也希望妻子能够体贴温柔一些。这说明他的内心里面对妻子是有着内疚的,却很快将两人感情的隔阂归咎在了妻子的身上。
梦是隐藏在我们潜意识深处的真实想法,就连我们自己都不自知。心理医生却能够拨开梦的外壳进入核心之中,诠释出其中最真实的内涵。当沈跃试图用催眠的方式去寻找甘文峰出现虚假记忆的原因失败之后,忽然意识到甘文峰的病情或许并不简单,于是才想到了甘文峰这次日本之行的起点。那个梦。
不过此时沈跃还不能完全清楚这个梦全部的含义,他继续问道:“当你忽然看到金虹转身朝你一笑之后呢?你在害怕什么?”
“我还是不知道。”
“你想想,假如你梦中的金虹其实是你妻子,这时候你会害怕什么?”
“……我银行卡里面的钱没有多少了。我想起来了,曾经听科室的一个医生讲过,他和他老婆去了一趟日本,他老婆购买了许多东西,一趟下来花费了二十多万。是的,我害怕身上的钱不够。可是,我梦中的那个女人就是金虹。”
不,你并不明白自己潜意识之中真正的焦虑。这一刻,沈跃终于明白了甘文峰所害怕的究竟是什么。金钱只是表象,自卑才是根源。他继续问道:“我是知道的,你们外科医生的收入并不低,二十万对你不算什么。难道你连这二十万都没有吗?”
“我才买了房,没有按揭。装修也花了很多钱。”
“为什么不按揭呢?”
“我不想靠借钱过日子。”
“按揭其实借的是你未来的钱。你的收入不错,而且工作稳定,这不应该是什么问题吧?”
“反正我不想按揭。我买房的时候手上有钱,这样心里踏实。”
也许,他的童年过得非常艰难。沈跃问道:“你家里的冰箱里是不是随时都装满着各种肉类?”
甘文峰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储存食物、害怕欠账,这都是曾经的极度贫穷在心理上留下阴影后所表现出来的行为。沈跃没有回答他的这个问题,继续问道:“好像你家里就你这一个儿子,你父母为什么不搬来和你一起住?”
甘文峰叹息着说道:“张倩茹和他们合不来。”
沈跃即刻问道:“为什么?”
甘文峰道:“张倩茹不喜欢农村人。”
“你不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吗?”
“我是她丈夫。”
这个回答肯定是有问题的。沈跃想了想,道:“你妻子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想和她谈谈。”
“明天下午。她今天早上给我发了短信,说明天要回家吃饭。”
“你同意我去找她谈谈?”
“也许,我们的婚姻已经走到头了,所以无所谓。”
沈跃没想到他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这么大的变化,心里不禁就想:难道是我刚才的那个问题引发了他内心对妻子的愤怒?沈跃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其实你的心里非常在乎她。你为她所做的一切足以说明这一点。也许你需要更多地去审视自己,千万别在一时的冲动下做出任何决定。”
甘文峰看着他:“我现在的情况……”
沈跃点头道:“是的,你的情况确实比较复杂,但是我很有信心让你恢复正常。心理疾病和你工作中遇到的病情不一样,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还有就是,我希望你能够更加信任我,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甘文峰没有说话,缓缓转身,然后离去。
看着甘文峰独自离去的背影,沈跃的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难受。作为心理学家,沈跃见过有着不同心理问题的病人,但是像这样让他感到心塞得慌还是第一次。也许因为他是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抑或是因为他奋斗的不易?不,他其实和我是同一类人,每当孤独的时候才会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朋友。
心理学家大多深沉而内敛,这是职业使然。沈跃想不到一个外科医生也会这样。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由于外科医生承受着较大的职业压力,张扬的个性,喜欢喝酒、抽烟、运动似乎更容易让内心的压力得到释放。甘文峰对专业的过于执着与内心压力的长期积累,以及情商低下带来的苦恼,这一切都似乎早已注定了他现在的悲剧。
猛然间,沈跃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对,在甘文峰的讲述中他说到,金虹曾经当面抱怨过他情商低下。很显然,那天晚上甘文峰和金虹在日本所发生的一切应该是他虚幻的记忆,而甘文峰不大可能对自己有着如此清醒的认识,如今他认同自己情商低下只不过是面对他人评判的自我反思与认同罢了。那么,对于甘文峰“情商低下”的这个判断究竟是出于何人之口呢?
沈跃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他对自己说道:也许,当我见到甘文峰的妻子之后,有些问题的答案也就会明了了吧?
午睡的时候沈跃做了一个梦——
机场候机大厅里面,甘文峰和一位模样姣好的女人走在一起,两人的手上都拖着一个行李箱。梦中的画面像电影镜头一样,除了这两个主角之外其他的一切都那么模糊。模样姣好的女人从甘文峰手上接过行李箱,对他说道:“你等会儿,我去办行李托运。”
甘文峰点了点头,看着女人去了。他的视线穿过那些模糊的人群,一直跟随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女人到了行李托运处,忽然转身朝他粲然一笑。这时候甘文峰想到了什么,脸上出现了慌乱的神色,看了一眼正在办理托运手续的那个女人后转身朝机场大厅外边快速而去……下一个画面就变成了站立在机场大厅外面的甘文峰,同时快速切换到机场里面正在四处寻找甘文峰的那个女人。
这时候沈跃醒来了。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梦只不过是在还原甘文峰描述的那个梦境。不对,刚才我在梦中好像出现了短暂的画面缺失。沈跃忽然想了起来:在江边甘文峰在描述这个梦境的过程中,当说到他逃离机场大厅那个情节点的时候似乎停顿了一下。
沈跃闭目回忆了片刻,没错,他当时确实在那个地方停顿了一下。一个简短的、足以让他感到刻骨铭心的梦境,为什么会在第二次描述的过程中出现停顿?难道在他两次对梦的回忆中还有缺失的内容?
嗯,必须搞清楚这个问题。对梦而言,隐藏得越深的内容越可能是一个人潜意识最真实的东西,或者是不可以让人知道的隐私,也可能是他内心深处极度的恐惧。
这个问题让沈跃有些迫不及待,他很快就拨通了甘文峰的电话:“甘医生,现在方便吗?”
甘文峰道:“我在科室看病历……没事,我身边没人。”
沈跃心想:看来这个人还真是除了工作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喜好了。他说道:“上午你在描述那个梦的过程中,当你说到你忽然感到害怕,然后匆匆离去那个点的时候好像停顿了一下。为什么?”
甘文峰疑惑的声音:“我停顿了吗?”
沈跃肯定地道:“是的。当时我也没有注意,但是现在我可以肯定你当时确实停顿了一下。现在你闭上眼睛冥想一下,在你的梦中是不是还有遗漏的内容?”
电话里面没有了声息,大约两分钟之后,沈跃听到甘文峰说道:“我想起来了,在梦里面,当我匆匆离开机场大厅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
“然后呢?”
“没有然后。在我的记忆中就觉得那个人很眼熟,男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实在想不起他是谁了。”
一个熟人?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但是又想不起他是谁了?沈跃苦苦思索着刚才甘文峰回忆起来的这个片段。
梦是人类独有的现象,是智力发展到独立思维的结果,它的内容丰富而神秘,即使是做梦者都不能明白其中的真实含义。按照沈跃此时的分析和理解,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似乎是英俊男性的象征。熟人……那是他曾经认识的某个人?难道,这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暗示的是金虹曾经的那个男朋友、她后来的丈夫?抑或是,这个穿黑色风衣的男子暗示的是他妻子出轨的对象?不,不对。甘文峰已经回忆起来了,当时他逃跑的原因是因为财务紧张。而且,如果那个穿黑色风衣的人暗示的是他妻子出轨的对象的话,他就不应该那样离开。他是男人,有着最起码的尊严。
嗯,这个梦越来越有意思了。此时,沈跃更加觉得自己曾经的那个推断是正确的——或许,甘文峰严重的心理问题早已存在。
“好吧,如果你再想起什么来就随时告诉我,好吗?还有,最近你不用天天去康德28号[1]了,你的情况比较复杂,我需要时间仔细研究一下你的病情。甘医生,我建议你出去走走,不要天天待在家里或者病房,你的心理压力已经够大的了,需要释放一下。你觉得呢?”
甘文峰苦笑着说道:“我一个人可以去什么地方?”
其实他是一个内心寂寞的人,而且渴望关爱。沈跃想了想,问道:“你妻子明天下午回来是吧?她将乘坐哪一班飞机?你可以把她的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当沈跃一眼看到那个身穿淡绿色风衣,近一米七身高的短发女人出现在咖啡厅门口处的时候,直接就站了起来,道:“这里。”
张倩茹朝他走了过去,问道:“你是沈跃?你看过我的照片?”
沈跃快速地完成了对眼前这个女人细节的观察。很有气质的一个女人,衣服和挎包都是名牌,但并不是奢侈品品牌,颈上一条细细的白金项链,精致而低调。沈跃微微笑着说道:“我没有看过你的照片,不过你和我想象中的样子差不多。”
张倩茹并没有马上坐下,脸上带着警惕的神色,问道:“你真的是沈跃?传说中的那位心理学家?”
沈跃觉得她的这个问题有些奇怪,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还会是谁?”
张倩茹坐下了,说道:“看来你真的是那位心理学家了。我丈夫他出什么问题了?”
沈跃也坐下,叫了两杯咖啡后看着她问道:“难道你一点都没有发现你丈夫最近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张倩茹愣了一下,道:“他很好啊,不是和他以前一样吗?”
沈跃在心里叹息道:看来甘文峰所说的情况是真实的,这两口子之间几乎很少交流。他说道:“从日本回来后,甘医生已经不能再做手术了。其实,现在他是我的一个病人。”
张倩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不过依然保持着镇定,问道:“他究竟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沈跃道:“前不久他不是随团访问了日本吗?和他一起的一个人死于车祸,可是他非说是他杀害了那个人。从日本回来后他就不能再做手术了,一上手术台手就发抖。”
张倩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呼吸也急促起来,颤抖着声音问道:“那么,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他杀害的?”
沈跃没有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个问题,愣了一下,问道:“你觉得你丈夫会做出杀人那样的事情来吗?”
张倩茹也愣了一下,道:“对不起,我是被你刚才的话给吓住了。”
沈跃却不以为然,看着眼前这个虽谈不上漂亮但有着不错气质的女人,问道:“你刚才的第一反应不是问我他自以为杀害了谁,而是在关心他究竟是不是真的杀了人,这说明在你的心里他是有可能杀人的。是这样的吗?”
她不说话。
沈跃依然在看着她,道:“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认为?你不用紧张,日本警方早已结案,那个人不是他杀害的。你丈夫的心理出现了问题,现在我正在寻找其中的原因。如果寻找不到其中的根源,我就没办法拿出有效的解决办法,所以,我需要你告诉我关于他的一切。”
“他好几次做噩梦,在梦中大叫‘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刚才我忽然听到你说起这件事情,一下子就联想到他以前做噩梦的事情了。”
“他做噩梦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他从日本回来之后。我问过他,他说记不起梦中的情景了,我也就没有多问,谁不做噩梦呢?沈博士,他……那个出车祸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我们一会儿再说。据你丈夫讲,你们夫妻之间似乎很少交流,是这样的吗?”
“这和他现在的情况有关系吗?”
“也许吧。你丈夫的情况有些严重,也比较复杂,我希望能够得到关于他更多的信息,从中分析出根源。”
“他不大喜欢说话,在家里也是。他喜欢看书,讨厌有人打搅他。我也很忙,回家后还要起草报告什么的。我们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你没说实话。就大多数家庭而言,夫妻都应该有着最起码的交流,否则的话这个家庭根本就不可能维持下去。其实,你也早已意识到你们夫妻之间存在着的问题了,是吧?”
“……”
“你在甘医生这次出国之前对他说,等他回来后就要孩子。这说明你已经意识到你们之间的婚姻存在着很大的危机,但你并不希望你们的婚姻破裂。是吧?可是我不能理解的是,甘医生回国后你们的生活却依然像以前那样继续着,甚至连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都不知道。这又是为什么呢?”
“我太忙了。最近一直在出差。”
“难道你不觉得这只是你的借口吗?难道你认为自己的事业比家庭更重要?”
“……”
“好吧,我们把这个问题暂时放一放。刚才我们刚刚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会怀疑我的身份呢?”
“……”
“也许这是你第一次和心理学家接触,我能够理解你的顾虑。我并不关心你们夫妻间的隐私,但是我有责任治好你丈夫的病。这样的话我也对你丈夫讲过,所以他非常配合我的调查。”
“我……我开始以为你是私家侦探。”
沈跃心里一动,问道:“你为什么会那样认为?”
她轻声叹息着,说道:“因为他以前跟踪过我。”
原来是这样。对她的这个回答沈跃并不感到诧异和怀疑,相反,他认为这才是最合理的解释。沈跃问道:“他跟踪你的时候被你发现了?”
她点头,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沈跃注意到了她手指上的那枚婚戒,精致、典雅,上面那颗小小的钻石在光线的作用下璀璨了一瞬。他又问道:“后来呢?”
她忽然变得有些激动起来:“我当然不可能去揭穿他!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因为我知道,夫妻间一旦产生猜疑也就意味着婚姻的结束。反正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随便他调查、跟踪。”
沈跃想不到她会采用这样的方式,很是惊讶,问道:“难道你就不能主动去向他解释、沟通?”
她反问道:“这样的事情解释、沟通有用吗?我不到三十岁就是副处级了,很快又被提拔为正处级,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说我的坏话,难道要我一个个去解释?解释了又怎么样?人家会相信我的解释吗?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对我们女人不公平,对年轻人不公平。所以,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该干什么还是继续干什么,用自己的成绩说话。”
她在撒谎。她激动的表情将她的谎言快速地掩饰了过去。不过她的话依然让沈跃的内心震惊了好一会儿。是啊,在当下的社会里,女性和年轻人的奋斗尤为艰难,就连我都多多少少有着一些那样的想法和猜测。他看着眼前这位脸上带着凄楚同时又显露出一些坚毅的女人,顿时对她产生了一丝敬意。他知道,并不是每一个女人都能够做到像她那样坚韧。
沈跃叹息着说道:“你说得很对,不过我能够理解甘医生的那种想法,毕竟他是你的丈夫。”
张倩茹惊讶地看了沈跃一眼,内心忽然涌起一种感动,点头道:“我知道,所以我从来不去责怪他人,包括我的丈夫。不过我还是很伤心,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他毕竟是我的丈夫啊……”
沈跃点头道:“到目前为止,我大致了解你们夫妻之间存在的问题在什么地方了。说到底就是:你们都是站在各自的立场去衡量对方。当然,你们之间还是有着最起码的理解,或许这正是你们的婚姻能够一直维持到现在的原因。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你们的婚姻变得越来越脆弱。你说是这样吗?”
她愣了一下,想了想,点头道:“你说得对。”
沈跃看着她,问道:“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通过他人介绍,我们见面后都觉得对方不错,恋爱了不到一年就结婚了。”
“其实,你们之间是有真感情的。是吧?”
“是。”
“那么,你觉得他是真的很在乎你吗?”
“应该是吧。不然他干吗跟踪我?而且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再忙都会准时回家给我做饭。”
“你怀疑过他吗?”
“他不会出轨。他的圈子很窄,也比较封闭自己,像他那样的人最多也就是在心里想想。这很正常,男人不都这样吗?”
“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讲,女人似乎更不能容忍男人心理上的出轨,对身体出轨反而比较包容。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东西。不过理论上的东西肯定是具有普遍性的,你似乎和大多数女性的想法不大一样。”
“他不可能身体出轨,思想上出轨的自由难道就不能有?而且即使是他思想上出了轨,我也不会知道,我去管那么多干吗?这不是自寻烦恼吗?”
这一刻,沈跃顿时感到有些恍惚起来——甘文峰究竟有没有身体出轨呢?如果他只是时间记忆上的错误的话……他不能继续像这样分析下去了,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从刚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说道:“我之所以要在这个时间找你谈甘医生的事情,主要是因为他已经对你们的婚姻感到失望了。但是他在目前这样的情况下再也经受不起婚姻破裂的打击了,这一点也许他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从最近几次和他的交谈中我发现,他的内心是自卑的,同时也是非常脆弱的,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抽时间和他好好谈谈。”
张倩茹看着他:“你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出车祸的人是谁呢。”
沈跃想了想,道:“是甘医生大学时候的同学,女同学。”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问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是没办法回避的。沈跃斟酌着说道:“也许就像是你说的那样,很可能就是精神出轨。按照甘医生自己的说法,他是在床上掐死了那个女同学,可是他所说的那个时间那个女同学已经在另外一个地方出车祸死亡了。很显然,这不过是他的幻想罢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必须寻找到他出现那种幻想的原因,让他彻底从那样的幻想中解脱出来。”
她被沈跃的话吓得打了个寒战,喃喃地道:“怎么会这样?”
沈跃看着她,道:“我之所以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是因为你是他的妻子,是他现在唯一的心理依赖。”
她问道:“你的意思是,现在我暂时不要去问他具体的细节问题?我当然不会去问,他都这样了,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不讲道理的人。”
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而且还非常识大体,难怪年纪轻轻就达到了那样的级别。沈跃在心里赞叹着,嘴里却这样说道:“不仅仅如此,我还建议你多关心他,最好是能够陪着他出去走走、散散心。你和他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而你的职务不会。你说是吧?”
她想了想,道:“我尽量安排时间。”
这时候沈跃忽然犹豫了起来,因为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没有问。他一边斟酌着,一边说道:“我想问你一个非常私密的问题。当然,你可以不回答。”
她淡淡一笑,说道:“只要能够让他恢复到正常状态,我什么问题都可以回答你。”
沈跃刻意地让自己去正视着她,问道:“你和他一般多久过一次夫妻生活呢?他那方面的能力怎么样?”
她再一次愣住了,却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的眼神是如此干净清澈。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道:“大概一周一次吧,他那方面还可以。”
这时候沈跃也感到有些不自在起来,解释着说道:“甘医生的病情中涉及这方面的问题……那么,你在经济和夫妻生活的问题上伤害过他的自尊吗?”
她想了想,摇头道:“我们除了买房的时候一起商量了一下,平时很少去谈钱的问题。他和我的收入都不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所以在金钱的问题上我们都比较淡漠。”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啊。沈跃这样想着,听到她继续说道:“我们的夫妻生活可能比较少,但每一次都非常尽兴。我们没有要孩子的原因主要是才装修完房子,手上的钱所剩不多,本来想过一两年后再考虑的,不过最近我忽然觉得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加上他跟踪我的事情,这些都让我感觉到了危机,所以就觉得还是应该提前要孩子最好。”
听了她的话,沈跃越来越觉得甘文峰的病情没有头绪。他又问道:“据我所知,甘医生家里就他这一个儿子,他父母怎么不搬来和你们一起住呢?”
她坦诚地道:“过不到一块。他父母是农村的,习惯很糟糕。他父亲老是在家里抽烟,还到处吐痰。他母亲又特别唠叨,反正就是对我各种看不惯。”
沈跃心里一动,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他父母在你们家的时候还有过争吵?那么,甘医生是什么态度呢?”
她说道:“道理在我这一方,他当然得听我的。”
沈跃又问道:“也就是说,后来是甘医生把他父母送回乡下的?”
她点头,说道:“我实在是受不了。其实,他父母在这里也影响到了他,每天回到家里后他根本就没办法看书。对了,他父亲还特别喜欢喝酒,而且非得要儿子陪着喝,喝了酒还怎么看书?”
沈跃在心里暗暗嗟叹。很显然,甘文峰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承受着很大的心理压力的,而且内心充满着矛盾,不过这样的心理压力和矛盾似乎还不足以让他的内心崩溃。此时,沈跃再一次想起甘文峰讲述的金虹对他性能力的羞辱。对大多数男性来讲,性能力被女性当面羞辱往往是不能承受的,那是男性心理上的底线,因为它直接关乎男性的自尊。而对本来内心就极度自卑的人来讲,那更是一个不能触碰的爆发点。
如果甘文峰只是记忆上的错误,那么一切就都好解释了。但是,假如那段记忆确实是他的幻想呢?如果是这样的情况的话,那就很可能真的有那样一个人曾经如此羞辱过他。
也许甘文峰并没有讲出他内心的全部,不过也可能存在着这样的情况:他的潜意识将曾经所受到的羞辱包裹了起来,以至于那样的经历不再出现在他的显性记忆当中。此外,沈跃还非常清醒地意识到,甘文峰和他妻子对他们婚姻状况的叙述是不一样的,这要么是甘文峰夸大了其中的危机,要么是眼前这个女人没有说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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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沈跃的心理诊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