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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晨星没想到所谓的出事,是马奶奶和张晨星奶奶打起来了。这会儿两个人坐在养老院的院子里,一人守着一条长椅,都有那么一点狼狈。
张晨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奶奶了,这会儿老人家坐在那里,看到张晨星冷哼一声,扭过脸去。
“晨星。”马奶奶拉着张晨星的手,指着张晨星奶奶:“多少年了,她还是那个样子。讲话阴阳怪气。”
“怎么回事?”张晨星蹲在马奶奶旁边,帮她理了理头发。马奶奶抿着嘴不肯说,但张晨星大概知道,说的无非是妈妈不守妇道私奔、她对老人不孝,应该还会顺带嘲讽马奶奶儿子白养了。
自己的奶奶自己知道,她始终不肯看张晨星。护工在一边拍她肩膀:“这是不是你孙女啊?”
“不是!”
张晨星并不意外这句不是,把马奶奶送回房间,回到花园里。护工已经给奶奶加了衣服,她任性不肯进去。张晨星准备回去,走到门口听到奶奶说:“天冷了,加衣服。”
张晨星以为自己听错了,回头看着她。她已经有很多年没听到奶奶这么对她说话了。可她这会儿又扭过头去,好像刚刚那句是错觉。
张晨星在奶奶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问了她几个问题。她们之间的对话疏离克制冷静,像两个不太熟的人。
张晨星问:“您为什么来养老院了?”
“跟你没关系。”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不知道。”
“身体还好吗?”
奶奶没回答她。
“我走了。”
“注意安全。”
张晨星回过头看着她,老人年纪大了,跟她记忆中的奶奶判若两人。儿时也是要混在奶奶的膝头耍赖、被奶奶抱在怀里过的。可后来的她脸上满是纵横交错的皱纹,看她的时候眼里有厌恶。
这一天没有,真奇怪。
她出了养老院,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竟然梦到爸爸和爷爷。他们带她去河边捞鱼,那应该是个夏日的清晨,河面上雾气缭绕,他们坐的那艘乌篷船在河上飘,奶奶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喊他们回家吃饭。
睁眼时梦里那种真切的感觉还在,马爷爷给她发了条消息:“晨星,你奶奶去世了。睡梦中去世的,没受什么罪。”
人老了会开始研究死亡,睡梦中去世似乎是最体面的离开方式。张晨星看了手机很久都没抬头,耳边是奶奶那两句:
“天冷了,加衣服。”
“注意安全。”
“怎么了?”梁暮问她。
“我奶奶去世了。”张晨星说。有一天邮储发行新纪念币,张晨星拉着梁暮去邮局。邮局在翻新,老人们排了长长一队。张晨星的奶奶也在队伍里,看到张晨星仍旧转过脸去。
“那个是我奶奶,就当见过了。”
梁暮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是握住她的手。张晨星把手机放到桌上,轻声一句:“我没事。”
兵荒马乱的那么多年,奶奶成了压倒她向往美好生活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恨过、疑惑过,可人走的时候轻飘飘的,连答案都来不及问。还好有那么两句尚算温暖的话,在最后的时刻将一切一笔勾销。
张晨星觉得自己很麻木,奶奶去世了,她的书店还是正常开业,好像这一切跟她没什么关系。而她,坐在冬日书店里,手里放着那本《花间集》。
是父亲修复过的《花间集》。
她一页一页的翻看,企图寻找父亲的痕迹,可她注定找不到。父亲曾说:“真正的修书人,是在还原书,而摒弃任何个人色彩。”
“一个成功的修书人,只会被人看到作品,而永远不会被人记住名字。”
“我们只是很普通的人,经历世间一切喜怒哀乐,但在修书的时候,我们没有感情。”
可张晨星却在这本书上,看到父亲留给她的痕迹。
朱兰的电话来得突然。
张晨星接起,听到她通知她奶奶去世的事,在最后问了一句:“你肯定知道了吧?毕竟你马爷爷也在这家养老院。”
“你奶奶走了,咱们的帐也该算算了。”
张晨星径直挂断电话,她讨厌朱兰。老人总说恶人自有天收,可朱兰过得自在。她自己不开心,全世界就要陪葬;她开心,又见不得别人开心。
只是那个手炉,张晨星惦记着。她不想父亲的遗物落在朱兰手里。
梁暮回来的时候肩上夹带一片雪花,扯着张晨星手把她拉到门口:“下雪了。”
如果这也算得上雪的话。
从天上飘下来几片雪,落在墙上地上就不见了,世界湿漉漉的。
“你是北方人。”张晨星说。她有点好奇,一个见过北方大雪的人竟然会因为古城下这一场存不住的雪而兴奋。
梁暮听出张晨星的嘲讽,哈哈笑了两声。
“关门,走,去看雪。”
“哪里?”
梁暮对张晨星眨眨眼,拉着她的手走出巷子,开车载她向城外开。
这条路张晨星很熟,一直向前开,开过那条窄仄的小路就到了山脚下。再往上爬,是她修行的寺庙。
两个人在夜晚的山间行走,梁暮打着手电照亮。亮光跳动中,想起张晨星和人贩子走在那条山脊上,无惧无畏。
“要爬到哪?”张晨星问他。
“到山顶。山顶有积雪,运气好的话。”
“的确是有。”
“累的话我背你。”梁暮说。
张晨星微微皱眉,觉得梁暮有那么小瞧她,脚步加快,将梁暮甩在身后。梁暮岂能服输,几步追上她。两个人开始较劲,在黑夜的山林里疾行。偶有动物的叫声,张晨星也不害怕,步频丝毫不变。
越向上,积雪越多,雪片越大。
经过的树枝被身体刮擦,落下一团雪在头顶,两个人都不太在意,当他们察觉到更深的寒意,抬起头来,发现竟已到达山顶。
极目望去,是山连着山,山顶的积雪像到了另一个人间。张晨星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在下雪的这一天,爬到山顶,成为这座古城里第一个看到积雪的人。
这一刻,让她觉得她不再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那一个,她是有那么一点特别的。
“说点什么。”梁暮对她说。
雪下得愈发的大,张晨星抬起头,让雪花落到她脸上。她说:“希望奶奶走的时候,没有特别痛苦。”
张晨星想,她最恨奶奶的那一年是十九岁。那时她太年轻了,熬不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两个阴暗的瞬间,希望老人不得善终。每当她和奶奶在古城相遇,她总会别过脸去,不肯多看她一眼。
可今天,当她真的去世了,张晨星想到的竟都是她的好。是父亲健在时,她也把她捧在手心里过。后来那些痛苦的记忆消失了,不重要了。
死亡能让人原谅一切。
梁暮把张晨星抱进怀里,让她的脸贴在他衣服上,帮她挡住她的脆弱。哪怕是在黑夜里,那些脆弱不值一提。张晨星在颤抖,梁暮脱下大衣裹住她。
下山的时候已近凌晨,梁暮要被冻透了。
常年温度高于张晨星的手冰凉凉。张晨星几次想把衣服还给他都被他拒绝,牙齿打颤地说:“我火力壮。”
到了车上开了空调,手冷的快没知觉,根本没法开车。
张晨星拉过他的手,学他每天的样子,将他的手塞进衣服里,贴着肌肤温暖他。梁暮怕她着凉,欲将手撤过去,被她死死按住。
肌肤接触梁暮冰凉的手,霎时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梁暮不敢乱动,姿势别扭的坐在那里。
他这样的姿态,带着一点青涩和可爱,让张晨星心软。唇迎上去,轻轻吻他,最终被梁暮抱在怀里,做他的暖炉。
没有欲/念的夜晚,拥抱能治愈一切。
张晨星看到车窗外的树枝上,融化的雪水落到地上,紧接着融在土地里,像人离世一样。
等到了家补觉起来,梁暮却赖在床上。
“张晨星,我生病了。”
张晨星手放上去,果然很烫,鼻息重、嗓音哑,火力壮的梁暮感冒了。张晨星给他烧水找药,要去买面条,折腾好一通。梁暮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享受自己老婆的贴身照顾。
他很开心自己生病了。
不去工作室甚至都不用找借口,给萧子鹏打个电话,再打两个喷嚏,对方自然就提出让他别管了。
梁暮这一天想做废物,因为他想和张晨星在一起。抱着一杯热水,裹着被子坐在书店里,故意时不时吸鼻子,吸引张晨星注意。
张晨星手里的《花间集》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可梁暮这个幼稚鬼一直在打扰她,如果她不理他,他甚至还要哼唧出声。
按照他的话说:“我要死了。”
张晨星不喜欢他说“死”,起身打他,梁暮拉着她的手可怜巴巴:“今天别工作了。”
“今天放假。”
“咱们俩坐在一起,聊天。”
“不行。”
“我生病了,需要照顾。”
张晨星拿他没办法,只得坐在他身边,被逼着跟他聊天。梁暮诡计得逞,颇有那么一点得意。萧子鹏的电话打进来几次都被他摁掉:“别讨厌,陪我老婆呢!”
最终萧子鹏着急,打给了张晨星。
“有一个人给我们发消息,说他爷爷就是郭儒森奶奶要找的人。”
“说爷爷曾说他在古城有一个很好的朋友。”
“还有,说他爷爷领养了他爸爸。”
这些话听起来有点乱,张晨星对萧子鹏说:“你别着急,捋一捋,慢慢说。”
“别捋了。”萧子鹏说:“人来了。”
“哪个人?”
“那个孙子,带着他爷爷的遗像,来了。”
“从新疆来。”
张晨星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定定地看着梁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