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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A市的秋天总是格外分明,空气变得更加干燥清冷,植物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黄,缀着大片的金叶银杏一起铺就整座城市的明艳。那通电话之后,齐卿卿有意疏远温行止,两人之间的互动骤然降为在微信上仅有的早晚和三餐的问候,聊天氛围也清冷得就像只是普通朋友。
温行止深夜结束工作回到家,打开家门的那一刻,意料之中地闻到一阵养宠物特有的异味,一开灯果然见到一片狼藉。
落日的性格很好,肉垫粉粉的,不爱说话,至今没对人伸过爪子。但令人头疼的是,它至今没学会去阳台的猫砂盘里自己刨坑上厕所,憋得急了就到处翻挠,折腾到最后还是落得一个随地解决的下场。
温行止虽然已经疲倦至极,但也仍然耐着性子收拾起来。打扫、拖地、加猫粮、换水,他发觉唯独阳台上的猫砂盘仍然完好无损。他趁着落日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底下时,再次教育它要懂得去阳台的猫砂盆内解决内急,获得近似白眼的回应一个。
温行止气得笑了,伸手狠狠揉它的脑袋,它也不反抗,乖得就像齐卿卿偶尔冒出几个离奇想法被他否定之后,吃瘪地任他欺负。
要是她在就好了。
这样想着,他便点开微信对话框,看到早前发过去的“刚下班”还没有收到回复。他忽然有点搞不明白在生气的究竟是齐卿卿还是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教她来哄哄自己,一时间不知所措,只能再伸手撸撸猫。
“究竟要怎么样教,你才能学会去找猫砂盆?嗯?”
落日不理他,舔舔爪子,翻个身继续睡大觉去了。
而齐卿卿这头正看着书呢,一直到睡觉前才给温行止回了一句晚安。
翌日早晨有课,煎蛋把刚捞起来的水煮蛋装好塞给齐卿卿。齐卿卿接过,顺手合上手里的教材,嘴里念念有词:“格雷高利圣咏,形成于公元6世纪末,是罗马教皇格雷高利一世为了规范各地区的音乐礼仪形式而编写的宗教歌曲集……”
煎蛋感慨:“可以啊,过目不忘,看来热恋期带来的智商骤跌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
齐卿卿白了煎蛋一眼,她知道煎蛋是想趁此找个突破口探探她和温行止的情况,但她实在没有心情多说,只当没听见。
十分钟后,终于折腾完出门前的各种工序了,齐卿卿背上琴先一步出了寝室。煎蛋锁门时瞥了她一眼:“你背琴干吗?”
“待会儿下课后顺道去琴房练练琴。”
“我一下课就差不多饿死了,你还有心思练琴。”
“我就上三节课,十点四十下课,十二点才是午饭时间。”
煎蛋听后觉得不敢置信:“不是,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有时间观念的?就这一个多小时也要仔仔细细地规划啊?”
“温行止连等车时间都规划好了……”他还没说完话语就一滞。
煎蛋接着齐卿卿的话发问:“你还不理人家呢?”
“谁不理谁啊?”
“我都跟你说了,他就是吃醋,你赶紧过去解释一下不就完了吗?”
“谁吃醋会说‘先不一起’了啊?”
“人家是说先不一起去接猫!”
“都不一起去接猫了,那不是分手是什么?”
“你见过有人打算和你分手还天天关心你什么时候睡觉、每顿饭吃了什么吗?”
“你怎么知道温行止是不是想趁机和我说话,好提分手?”
“……”
煎蛋被她这异于常人的逻辑折服,一时之间无语凝噎。
两个人一起走进电梯,早晨的电梯总是人满为患,齐卿卿背着巨大的琴盒勉强挤了上去,逼仄的空间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了。
齐卿卿稍稍转头,把脑袋搁在煎蛋肩上当作休息,叹了一声说:“在温行止弄明白自己的心意之前,我不想再把我的喜欢强塞给他,给他造成负担。”
煎蛋微微一怔,这究竟有多喜欢温行止啊?满腔沉甸甸的喜欢想交给他,还生怕把他累着了。
“他那么聪明,还会有弄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
“你也有算不明白偏微分方程的时候啊。”
“那是因为我上一把游戏队友全体挂机,我一打四啊喂!”
齐卿卿被她逗笑:“所以,我想,就给他点空间吧。”
但这空间显然给得有点太多了,起码超过了温行止的想象。他早上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手机看齐卿卿的消息,果不其然也就只有一句早安。他兴致缺缺地起床,走到客厅时再次看到落日折腾得满地不知名的混合物,深呼吸一口气稳住心态,决定采取强制手段,直接拎起落日把它放到阳台上没被动过的猫砂盘里,一脸严肃地对它进行了为时五分钟的思想教育。
猫咪是直线思维,靠一点点的引导、等它自己发觉的过程实在过于困难且漫长,不如直接采用强化训练,让它知道应该如何做就好了。
温行止艰难地再次收拾完之后出门去上班,午休时想起落日在阳台上目送他出门时的样子,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的,又开始觉得自己做得太过。他满心忐忑地回家想看看落日,打开门竟然看见和离开时一样整洁的景象。落日正趴在窝里睡觉,阳台上的猫砂盘显然有被动过的痕迹。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落日醒了,靠着健全的三只脚站起来,冲他轻轻地叫了一声。他伸手去抱它时触到它柔软温热的肚皮,满心的柔软想找人述说,迟疑了几秒,发现自己脑子里全是某个人。
温行止坐了许久,最终拿起手机拨给了齐卿卿。
“你在哪儿?”
“上课。”
“周围很安静。”
“大家在做作业……”
“说话有轻微回音,证明你所在的地方隔音很好,或者比较空旷。应该是大课室或者琴房。”
“……”
正坐在琴房拉空弦的齐卿卿简直怀疑温行止查看了天眼系统,她才说了不到十个字就被洞穿了一切。
温行止刚刷卡走进地铁站内,朝着熟悉的方向下扶梯,道:“落日会用猫砂了。我们谈谈。”
齐卿卿没弄明白这两句话之间什么关系,但他这语气活像要谈离婚后孩子赡养费的老父亲,吓得她一口回绝:“赡养费我可以出,但是不谈。”
“什么赡养费?你都不问问我想谈什么吗?”
“我就是不想知道你要谈什么……”
“这就证明你心里已经有了一个预设的答案,而你没有把握能够承受它。”
“鸵鸟齐”噎了噎,老实地承认:“我确实不能。”
“所以,你在怕什么?”
“怕忽然得到的东西,也会忽然间就失去。”
地铁进站了,他听着呼啸而来的风声,等一切都稍微安静了才再次开口:“说直接点。”
齐卿卿纠结片刻,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开口了:“刚在一起时没敢问……为什么你会答应做我男朋友?”
温行止上车,地铁直直地驶出去,他静静地看着漆黑的窗外:“我拒绝了那么多女孩儿,偏偏答应了你。你觉得呢?”
我觉得,也许是因为我出现的节点刚刚好,也许是我表现得太过于喜欢你,而你又太温柔不知道怎么拒绝。
可能性实在是太多了,齐卿卿摇摇脑袋,把不好的想法统统从脑海中摇走,即便是一开始不喜欢也不要紧——“那到了现在,你有没有觉得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到站了,温行止抬眼看不停闪烁的绿灯,举着手机缓缓地跟随人流下车。踏上出口扶梯时,他看见地标上写着这座城市的名字,它原本不在他那样漫长的人生规划当中,但是有个人的出现轻而易举地就改变了这一切。
他仍是无奈地叹气。
“傻瓜……”
不是一点点,是非常非常喜欢你啊。
2)
那通电话最终以齐卿卿乖乖报出坐标为结束,她最终是什么都没问到,反而傻乎乎地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说给温行止听了。
叹了一口气,她收好手机去翻乐谱,刚刚看完一遍音阶,现在该开始练乐曲了。
温行止推开琴房的木门时,齐卿卿正好在拉巴赫G大调,是研学营开幕式上她独奏的那首。
齐卿卿还是那个第一次见就觉得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微风拂过,她眉眼低垂,琴声里是雨后留下的深渊的映照。她从来没有所见的那么简单,当然,也远没有想象中的复杂。
他踱步至齐卿卿身前,她拉完最后一个音节后,仰着脑袋看他。
“拉得很好。”他淡淡地评价一句。巴赫的六组无伴奏组曲是无伴奏乐曲中最著名的典范,在音乐结构、艺术魅力和思想深度上都举世无双,被誉为演奏家的技巧与修养的试金石。
齐卿卿微笑,直入主题:“你想和我谈什么?”
温行止伸出手来碰她的琴,细长的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琴把上的A弦,在微响的音调中说:“想听你说说,关于它的故事。”
她一副啼笑皆非的样子:“我和它能有什么故事啊?一个普普通通的琴手……”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天才。”
“我算什么天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永远不可能像你这样,二十四岁就当上世界顶尖大学的教授,前途无可限量。那些出身寒门、资质平平,奋斗到三四十岁才勉强混得一个能吃饭的职位的人,他们才有可能是未来的我。那些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天赋,只能支撑我成为一个普通人。”
她越说情绪便越低落,像是只被人戳中旧伤口的小兽,无所谓的语气中藏着哀哀的求救。
温行止不语,只沉默地站在齐卿卿的身侧,细长的手指轻轻帮她把散落的发别到耳朵后面。她能感觉到他身上弥漫出的一种奇特的温柔,不加掩饰,让她感觉到无限的心安。
他低低地说:“可我真的觉得,刚才那首巴赫拉得很好。我想知道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
齐卿卿低眸去看把位上的琴弦,她知道温行止为什么而来了,也知道原来自己一再地退避,对他来说是一种代表不信任的伤害。
决定开口原来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年少气盛的时候,最不喜欢练巴赫无伴奏曲。因为它创作者用的是415赫兹的巴洛克标准音,我的老师也总喜欢让我调到标准的巴洛克音高来演奏。但我每次尝试之后,都觉得是一场大灾难。”
厌恶标准桎梏,很小就有了自己的独到见解,对天赋流的选手来说是常见的事。温行止静静地想着,接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我躲起来偷偷练,有一套自己喜欢的音高和指法,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直到十七岁之后的某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我隔了很长时间没有碰大提琴,再试着拉这首曲子的时候,我发现我再也找不回属于我的音高了。412赫兹也好413赫兹也罢,普通指法也好巴洛克演奏法也罢,我都听不出什么差别了。”
天才大提琴手失去了引以为傲的绝对音感,是演奏上的致命伤。
3)
齐卿卿注定成为一名大提琴手,这是齐妈妈在怀胎十月的时候就已经决定的事情,性别的差异仅仅只是让孩子的名字从“秦秦”变成了“卿卿”。
五岁那年齐卿卿听爸爸给兴趣班的学生讲乐理,石英钟的报时声忽然响起,爸爸非常不凑巧地打了个喷嚏。她抱着绒毛娃娃哼哧哼哧地跑到妈妈面前,说:“妈妈,刚才爸爸打喷嚏的那个音是G,石英钟‘当当’响的音是B小调……”恰巧有微风钻进室内撩动窗帘,小小的她眯起眼睛,拍手笑道,“风吹的音是D!”
这种让人不可思议的音感让身为音乐教育家的齐爸爸也大为诧异,就像人的眼睛能拥有红外线或X光一样的透视能力,齐卿卿那双不一般的耳朵就像天赐的礼物,在她年仅五岁的时候就把无限的生命力注入了她的音乐生涯之中,使得她注定成为一个不平凡的天才。不久之后,尚且懵懂无知的她被妈妈领到大提琴面前,从老师手里接过一本巴赫的乐谱,从此大提琴就成了她童年乃至往后人生中唯一的玩具。
年幼的她并不懂练琴的意义,只当它是游戏。一开始自然也有痴迷的时候,她肉乎乎的小手因为按弦握弓而起泡长茧,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受不住。架琴的地板上被压出了一个小坑,她还觉得可能是晚上有小精灵在她的琴下挖地洞。只是某一天她忽然发现自己一个朋友都没有了,从新学校放学之后其他的小伙伴都会聚在一起吃零食、喝牛奶,唯独她从没有被邀请过。
于是当天晚上就发生了她第一次反抗练琴运动,结果自然是半小时内被妈妈暴力镇压下来,还因此被“奖励”每天放学后再加练一个小时。她又气又难过地躲在书房里哭号,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以为是提琴老师又来了,最后推开书房门的却是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穿着西装的小男孩。
那是那年刚搬到齐卿卿家隔壁的程之栩,长得像颗小团子,却也隐约看得出五官的精致了。他一副对哭鼻子这种行为非常嗤之以鼻的表情,抱着手臂对齐卿卿说:“喂,想去玩吗?赶快把那首波普尔练熟了,就能出去玩了。”
连正式的自我介绍都没有,他把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小齐卿卿从书房里拖出来,一把推进她的琴房里。半小时后她平复了情绪,溜出来去洗手间时看见那个小男孩坐在客厅的钢琴前练指法,背影和她一样小小的,但光从姿势就能想象出他的神情,肯定是非常得意且享受的。她望着琴键上跟随着老师的指挥飞快移动着的手指,同龄人的高超技巧所带来的冲击可比众多老气横秋的大人大得多,她在那一刻终于领会了所谓“天才”这个词的含义。
“你看看人家之栩,都已经能去参加国家级的比赛了,你还磨磨蹭蹭不知道在学什么!”
这是她后来听妈妈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从年龄上说,程之栩比她还要小四个月,但在音乐、琴技的造诣上,齐卿卿难以望其项背。
那之后程之栩经常会来齐卿卿家练琴,和她比赛记音阶、辨音准、背乐谱,偶尔两人还会一起偷吃她妈妈放在冰箱里的小蛋糕。前有这样傲娇且欠扁的弟弟作为练琴的标杆,后有新老师制定的每天完成定量任务就可以去玩的新课表,齐卿卿学琴的动力大增,拉琴水平也如涨潮一般飞升。
那个时候的她还不知道,也没想过自己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甚至到了很久以后她都仍然只按照他人的期待来生活。家里希望她学琴她就学琴,希望她考一中她就考一中,希望她跟紧程之栩的脚步,她就憋足了一股劲儿想要追上他。
齐卿卿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和程之栩合奏的场景。那是她第一次练德沃夏克G小调,挑的是大提琴协奏曲中少数广受喜爱的一首回旋曲。路过琴房的程之栩探进来一颗脑袋说:“齐卿卿,你这样拉德沃夏克回旋曲好难听啊,我来给你伴奏吧。”
这一伴奏就是五年。德沃夏克G小调形式严格,很磨协奏技巧,合作双方必须从技巧和乐感上都势均力敌,才有可能演奏出充满生命力的、令人惊艳的乐章。齐卿卿从最开始的完全跟不上程之栩的节奏,到后来甚至稍稍胜他一筹,整整花去了五年的时间。
五年之后,齐卿卿念初一。齐卿卿报名参加全国大提琴比赛,因此错过了学校管弦乐队的选拔,被担任乐队首席的师姐好一番奚落。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受了气只会往肚子里憋的小包子,程之栩知道后二话没说找到那位师姐一阵怼,把“退出乐队”四个字说得掷地有声。
齐卿卿去劝程之栩,他白眼一翻:“一个破首席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两个人就顶他们一支乐队!”
齐卿卿翻开手边的《交响乐团概论》,指着上面对“乐团首席”的解释,念道:“‘首席’应该是出色的小提琴演奏家,除进行由乐队伴奏的小提琴独奏曲的演奏外,还应当制定除指挥规定的、乐曲中出现的弦乐齐奏的弓法以及他本声部的指法和弓法;乐团首席必须在贯穿指挥意图中起主导作用,通过自己的演奏,给其他乐手以启发、引导和带动……”
“行了行了,烦人。”程之栩不耐烦地打断,“谁规定首席必须是拉小提琴的?在咱们两个人的乐队里头,你就是首席。”说完像是非常满意自己这番话一般,很是认真地看着齐卿卿的眼睛,无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就是我唯一的首席。”
齐卿卿必须承认,在世人的目光还远没有注视到他们的时候,在她还只是一个只会按照他人的期待长大的小孩儿的时候,程之栩的确是她世界里最耀眼的那束光。是程之栩牵着她往前走,她才有了走到光芒万丈的顶峰的机会,她才有了去追逐理想中那个自己的勇气。是因为有了程之栩这位挚友,她站在那样刺眼的聚光灯下,才从来都不会觉得慌张和害怕。
十二岁的齐卿卿一举拿下全国大提琴大赛的冠军,从此声名鹊起。有世界著名的指挥家找上门来想和她合作,几经交涉之后准备确定演出曲目,偶然间听到程之栩和她的协奏,激动得当即拍板定档,演出之后果然收到极其热烈的反响。十五岁,天才级别的钢琴少年和大提琴少女召开全国巡演,场场爆满;十七岁,共同发行名为《TheGift》的钢琴与大提琴协奏专辑,荣登畅销排行榜;同年,收到世界顶级的茱莉亚音乐学院的面试邀请,享受面试通过即录取的特殊待遇。她和他犹如灵魂上的双胞胎,一起站在舞台中央,共享荣誉,同负盛名。
这原本是何等天纵奇才的故事,期间不断砸下来的光环和荣耀令身为主人公的她都觉得头晕目眩。盛名来得太快了,她站在风口浪尖,身边虽然还有程之栩陪伴,但始终觉得像是在云端行走一般,毫无真实感可言。
转变发生在十七岁的夏天,在她出发前往纽约茱莉亚学院面试的当日,齐卿卿刚坐上前往机场的出租车,半道上接到经纪人说程之栩在闹脾气的电话。
齐卿卿耐着性子,阴阳怪气地对那头的程之栩说:“又怎么了?亲亲是不是吃了扑棱蛾子呢,这么能闹腾?”
“我闹什么?我最喜欢的那身高定西服上周被送去洗衣店了,我千叮咛万嘱咐今天一定要给我取回来,结果他那脑子不知道记什么,这点事都给我忘了!我说我现在去取,又不让我去!”
“飞机都快飞了,你现在去取哪里来得及啊?到了纽约再买一身不就行了?”
“那你上飞机也别背你的琴了,到了纽约再买一把呗!”
齐卿卿简直被程之栩气得没话说了。她知道程之栩能说出这话,肯定是铁了心要带那套西服去纽约了。无奈之下,她降下车窗看了一眼路况,妥协道:“行行行,我让司机绕个路,我亲自给您去取,这样行吗,程大少爷?”
那头的人的语气终于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些许笑意:“真的?”
“骗你干吗?”说罢,她报出洗衣店的地址让司机大叔换道。
司机大叔说绕路会遇上堵车高峰,提议直接掉头。齐卿卿又弄不懂这些,便随意应允了。正想问问程之栩乐理背得怎么样,余光瞥见车窗外有一辆巨大的液化气体运输车飞速开来,她惊慌地叫了一声“小心”,随即感受到一股颠覆世界的冲击力,她只觉天旋地转,最后狠狠摔进一片黑暗之中。
疼,很疼。
意识渐渐模糊,她听见周围乱成一片的刹车声、玻璃破碎声、爆炸声,最后都淹没在凭空响起的爆炸当中,其分贝之大,震得她整个人蒙住。
耳朵好疼,尖尖麻麻的痛感,从耳膜处直接叫嚣着入侵至大脑。
这是她昏过去前最后一个想法。
4)
像是在漫长的冬夜里独自行走了很久很久,齐卿卿的意识再回到这具残破的身体时,首先袭来的是贯穿全身的刺痛。
她睁开眼,是沉默的天花板、沉默的白色墙壁、沉默的检测仪器和沉默的点滴瓶,唯有屏幕上各色的线条在跳跃着,提醒她:还活着啊。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拥而上,其中一个中年医生拿着手电筒照向她,刺眼的光直接照进她瞳孔里,也是冰冷的痛感。她反抗般微微闭上眼,再睁开时看见医生的嘴唇在动,但是一切仍然寂静无声。
她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想开口却没力气,眼泪抢先一步滑落下来。
对于一个乐手来说,耳朵的灵敏性堪称第二生命。她依靠耳朵分辨音准、调节音阶、鉴赏他人、评判自己,在听来,每一个音、每一个调都有它自己的特色或感觉,听到升G音的时候就像人们看到蓝色时一样清晰。她曾经那样引以为傲的绝对音感,因为这次突如其来的车祸,如烟雾般从她生命中四散消失。
“感觉神经性弱听,两只耳朵程度不同,初步判定为中度。好好配合治疗还是有复原可能的,具体还是要看后续治疗情况。”
“如果……情况不好呢?”
“很有可能要配助听器生活了。”
能够想象吗?一个戴着助听器生活的大提琴手。被包成木乃伊一般的她躺在病床上听完医生和妈妈的对话,用尽全力才稍微显现出一点点挣扎的迹象。
本以为她睡着了的齐妈妈惊慌地过来安抚她,她抽噎着抬起右手,问:“之……之栩呢?”
她像是攀在悬崖边上的残絮,需要那只能拉住她的手,需要她灵魂上的双胞胎。
齐妈妈握住她的手,抽噎道:“之栩在美国,过几天就回来了。”
一颗心像被扔进降至冰点的湖水里,水雾顷刻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被丢下了。
是程之栩不知道吗?事故发生之后,消息第一时间就传到了他的耳边,那时他刚过安检,拿着护照准备登机。
故事在转折之后变得那么简单,是他仍然选择了去茱莉亚面试,是他不能允许自己少带一套高定西服,却能够做到扔下和他一起成名、青梅竹马的搭档,独自飞往美国。
为了前途,为了未来,为了那一切扑面而来又呼啸而去的东西。
大半年之后,齐卿卿完成复健,不用戴助听器成了她在这场事故中获得的最大的安慰。车祸的消息最终被经纪人花大价钱隐瞒下来,人们都只知道某一天G省省会的中环路上发生了一起严重的连环车祸,其中某辆车油箱爆炸的声音震耳欲聋;知道G省著名的天才大提琴少女最终缺席了茱莉亚音乐学院一年一度的面试,自此销声匿迹。但从没有人会把这两件看似毫无瓜葛的事情联系到一起。
齐卿卿想过要放弃的,那之后没有再见程之栩,没有再见任何一位大提琴老师、指挥家或者是经纪人。她想过要接受自己弱听的事实,就像妈妈说过的那样:“做个普通人也好。没法成名,家里能指望你的也不多了。”
可是回到家,无论是书房还是卧室,到处都是散落的乐谱、琴弦、松香、尾枕、琴身专用的擦拭布,她尝试着忽略木门紧闭的琴房,却像每时每刻都会听见大提琴的呼唤似的,最终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琴房很干净,空空旷旷的,只摆了必要的几张椅子和谱架,雪白的墙上挂着她小时候用的第一把琴,周围还有几把几近报废的琴弓。她最常用的也是她最喜欢的那把琴早已在车祸中被撞毁,警察说若不是她身侧的巨大琴盒替她缓冲了部分撞击,她很有可能被撞得断筋碎骨,结局也就远不止弱听这么简单了。
齐卿卿把已经老旧的琴和琴弓从墙上取下来,按照记忆里惯用的手法抹松香,扭琴轴调音。她翻开乐谱,持琴,握弓,深呼吸一口气,听到浑厚丰满的琴声倾泻而出时毫不意外地哭了出来。
琴声呜咽,泪水全无。
只拉了一小节便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了,她靠着琴把无声地抽泣。学琴这么多年,她唯一养成的好习惯就是情绪崩溃时,只会跑到琴房里抱着大提琴哭。大提琴是手指只要稍微挪动半毫米都会拉出完全不同音色的乐器,千百年来有无数人赋予它形形色色的赞美,而她从前因为靠得太近而全然不知它究竟伟大在哪里。但就在那个时刻,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天赋上已经消失,能够握住的仅剩这一把琴和弓的时刻,她终于意识到它的伟大——在于它成就了她,在于它拯救了她。深棕色的琴身冰凉而缄默,就像一位敦厚深沉的长者,它代替她发出呜咽,而琴弓上行下行时发出的刮弦声,就是它的呼吸。
她没办法想象自己离开大提琴之后的人生,所以决定哪怕是做一个普通人,也要做一个会拉大提琴的普通人。即便失去敏锐听力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给她的大提琴生涯宣判了死刑,但这一回她偏偏不想再相信宿命了。于是,在身边人带着悲悯和不忍的目光下,她再一次像小学时那样拼了命地练习,想用先前积累的技巧和后天持续的努力来弥补音感的空白。因为许久没按弦而褪去老茧的手指重新磨肿起泡,再长出来的,是包围住她全部生命的新皮肤,坚硬,却也温暖柔软。
5)
齐卿卿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平静,时隔多年,里面掺杂的心酸苦楚,多数都已经因为时间的汹涌流逝被冲刷带走了。温行止安静地听完,眼睛牢牢地看着她。齐卿卿读不懂他的神情,就只是回望着他。
最后他微微张开双臂,说:“给我抱抱。”
齐卿卿起身,琴弓还没放下就被他拉进怀里。他一向和煦如春风,这次他的力气却前所未有的大,箍得齐卿卿动弹不得。他侧过脸轻轻地蹭她的耳朵,像是在吻她,热得她脸颊通红。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的声音里带着心疼也带着宠溺的责怪,低低地响在她耳边。齐卿卿本来非常冷静,但这样被他抱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委屈,瘪着嘴说:“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都多少年没和人说起过这段往事了,她已经习惯去做一个独立无畏到不需要人照顾情绪的小超人,即便把这段往事完全扔掉不提,也不会影响她现在的生活。
但是,眼前这个人却会在意她的一切,会柔柔地摸她的脑袋,带着满满的笑意叫她“小女孩”。
“那现在怎么又知道开口了?”
“因为你在电话里保证了,说我不会失去你的啊。”
“你直接说,同样不会失去我。”
她的气势一点点弱下去:“那可不一定。以前的我太好了,一对比,现在的我没什么好喜欢的……”
温行止抱着她的力度更大了:“那我也没什么好喜欢的。”
齐卿卿立马急了,差点从他怀里挣出来,这个小动作才开始就被某人按下。她被禁锢在温行止怀中,闷闷道:“谁说的?你长得这么好看,哪里都值得喜欢。”
温行止俊眉微皱:“你就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才喜欢我的?”
一句“那不然呢”差点脱口而出,求生欲作祟,齐卿卿稍微斟酌了一下,才笑眯眯地给出这道送命题的答案:“喜欢你是因为你是我最想成为的那种人呀。”
他甚是满意,轻笑问道:“哪种?”
齐卿卿开始如数家珍般搬出她家温教授的优点:“稳重自持,努力谦逊的天才。最重要的是,温柔。”
她一直觉得像温行止这样能够始终保持温柔善良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了。她体会过冷硬坚固的现实,所以知道能够始终拥有一颗柔软的心的人到底有多么强大。肯定是因为内心始终对世界保有一份浓厚的爱意,所以可以勇敢地面对现实,可以无所畏惧地直面伤害,才可以做到不管对方善恶与否,都能交付一份温柔吧。这样的人怎么会不让人心生向往呢?
温行止听后只是笑,把头埋在齐卿卿肩上,说:“温柔是因为喜欢。温柔是因为遇到了自己向往成为的那种人。”
齐卿卿微怔,从擂鼓似的心跳声里抬起头来,讶异道:“你,向往我?”
温行止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静静注视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波光流转:“对。向往一个和我相似,却又没有我这种疏离外表的人;某个被命运考验过,却又依然保持着天真的人。无论能不能成为第二个马友友或者杜普蕾,都没有关系的。不管是什么样子,你都被安稳地爱着啊,应该有面对任何事的勇气。”
这也太会夸人了,齐卿卿瞬间感受到自己词汇的匮乏,一想到话里的人指的还是自己,更是羞得脸颊发烫,不自觉地抬手捂住脸。她在他怀里红着脸娇笑:“我也没有这么厉害啦……但是刚才那句话,能不能正式说一次呀?”
“哪句?”
“表达你喜欢我的那句。”
他眼睛里有笑意,看着她笑得古灵精怪的样子,觉得整颗心脏都变得软乎乎的,不要说只是一句话了,简直想无条件地把自己所拥有的都给她。
“我喜欢你。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但是因为你,我的人生变得不一样。”
温行止柔声说完,齐卿卿听到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感觉像是整个人被扔进了蜜罐里,一呼一吸之间全都是醉人的甜意。她想,即便此前一直觉得世界对她有所亏欠,现在也觉得已经得到了更加温柔的补偿了。他的出现就是她收到过的、来自世界馈赠的最美好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