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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其乐一生中曾遇过无数看似跨不过去的坎。
每一次她都跨过去了。
九岁那年,发生了一次意外。
“没路了。”余樵个子高高的,鞋底踩过了那道悬崖边,细小的石子从他脚下落下去了,远远地跌落山崖。
回音好久都没停,下面不知有多深。
杜尚瘦瘦的,在旁边背着书包,两条腿直打哆嗦。他伸长了脖子,探头往悬崖下面瞧了一眼。“不行不行不行——”杜尚脸色惨白,后退几步,“太吓人了,回去了回去了。”
蔡方元,一个胖墩儿,落在老远老远后面。明明他也和其他人一般年纪,九岁而已,身体却太过沉重,是个用两只细脚勉力支撑的球体。距离山崖还有几十米的时候,蔡方元就走不动了,他扶着膝盖气喘吁吁,骂道:“林其乐你带的什么臭路啊!”
林其乐——四人中唯一的女生,她站到了悬崖边,穿着小裙子,居高临下,定睛瞧这片幽深的山谷。
她又抬起头,睁着一对樱桃似的大眼,瞪向了几十米开外,悬崖对面那条林中小径。
“我可以跳过去!”她突然大声说。
“你不能。”余樵从旁斜睨了她一眼,立刻说。
“你有病吧!”蔡方元在后面喝道。
林其乐不肯放弃,她今天一定要去对面的养殖场,去看对面村民伯伯养的大白鹅。“我可以飞过去!”她喊。
杜尚从旁边直接翻了个大白眼,伸手过来拉林其乐两截粉胳膊:“回了回了回了!”
林其乐心有不甘,把嘴撅着。太阳还未落山,他们四个小学生走在从山崖回学校的路上。林其乐踩过地上厚厚的松针,听那咯吱咯吱的声响,她对杜尚、余樵一本正经道:“书上写了,如果我们刚才下定了决心,鼓起勇气,跳下去了,就会有翅膀从我们背后长出来,就可以飞了!”
余樵个头儿最高,少年老成,他双手揣在裤兜里,想是已经对林其乐这番言论见怪不怪。
杜尚则从旁边皱起了眉头,一皱就牵动他额头上的创可贴。他对林其乐认真说:“肉饼你见过吗,樱桃,就工地食堂赵大妈窗口卖的那种。”
杜尚伸出双手,在自己跟前比划一个圆。
“到时候真飞出去了,你的脸就摔成这么大!就这么扁!胳膊腿也得摔扁了,就像那个大大卷似的——”
蔡方元走在最前头,正从兜里摸大大卷来吃。杜尚给林其乐一指:“你看了吗,就蔡方元那个大大卷,你看让他嚼巴得,到时候你摔下去就那么恶心——”
蔡方元嘴边垂着一截还没吃的大大卷,他回头没好气道:“还让不让人吃了啊!”
林里本没有路,契而不舍的人多了,自然就走出路来了。临近山下,有一道长约五米,高一米多的矮墙,红砖砌成的,是群山市市政府专门在此修建,好拦截那些不知情的过路人:此路不通,上山危险。
也想挡一挡林其乐、余樵这种胡作非为,喜爱“冒险”的屁孩。虽然很难。
林其乐爬上土丘,她手扶着砖头块,从矮墙上爬过去了。
杜尚跟在她后面,嘟囔:“今天走了这么半天也没看见大白鹅……樱桃,我放学想去你家看张奶奶送你的小白兔——”
“不行!”林其乐说,她一口拒绝,感觉很有情绪。
“为什么啊?”杜尚不满意道。
“你就会恶心我,”林其乐跳下了墙去,她站直了腰,拍拍手心上的土,不高兴地说,“你还想恶心我的小白兔!”
余樵从墙头上跳下来了,一抬头,看见林其乐已经一个人朝学校的方向风风火火跑远了。四个人里她总是蹿得最快,风驰电掣,腾云驾雾一般。
“不是,我……”杜尚站在原地,欲言又止,他望着林其乐的背影,回头对另两人忿忿不平道,“我没事恶心兔子干嘛啊?”
群山市里的纳税大户,群山中能电厂,下午五点半才下班。下设的电厂小学为配合职工家长们的下班时间,往往也把孩子们留到五点半才走。
公元一九九九年九月六日,星期一。
下午五点。
中能电厂小学教导主任站在门卫室里,他翻着手里的学生名册,嘴里骂骂咧咧的:“四年级一班,林其乐、余樵、杜尚、蔡方元——”他端起桌上的保温杯,豪饮一口,吐掉嘴里的茶叶沫子,“这个小‘四|人帮’,等我今天抓着了他们——”
林其乐等四个小学生,双手双脚爬在水泥地上,从门卫室前偷溜着手脚麻利爬进了校门。
要搁在往常,他们四个进来了,第一时间准坐回班里。假如被教导主任点了名,或放学时在校门口被逮住了,也至多回答一句:“我刚才上厕所去了!”教导主任再怎么生气,也抓不着把柄。
今天却不同。
“那什么,你们……你们几个先回去吧。”蔡方元吞吞吐吐的,走在半路上说。
余樵回头,连同林其乐、杜尚,全都看他。
“我先去趟校长室。”蔡方元尴尬道,眼神闪烁。
“你去校长室干嘛?”杜尚说。
蔡方元偷眼瞧了瞧林其乐,又瞧另外俩哥们儿。“我……”他索性说了,“我的书让他拿走了!我得拿回来。”
林其乐眨了眨眼,诧异道:“什么书,他拿你的书干什么。”
杜尚在旁边,表情略尴尬。
余樵无奈地看蔡方元:“你自己去啊?”他抬起头,瞧了一眼学校的二层楼有多高。
余樵又和林其乐对视了一眼,林其乐二话不说,把身子一扭,又开始给这三个人带路了。
作为学校广播站的前任播音员,林其乐过去没少进出校长室。对那个地方,她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四个小学生绕过了教学楼的墙根,走上台阶,悄悄聚在校长室窗子底下——校长室在二楼,虽说后墙这条小路也高,但也不好往上爬。蔡方元苦着脸,在其他三人坚决的注目下,抱着头先行蹲到了墙根处。
林其乐走过去了,她脚穿的小红鞋踩在了蔡方元肩上。
四个人里,属林其乐最轻。可蔡经理家这位公子娇贵的身躯仍是不堪如此的“重负”。
“你就不能轻点儿!”蔡方元惨叫道。林其乐踩在他身上,人站得高了些,脚底自然不平稳。“你……你别乱动啊!”林其乐把手扶在粗砺的墙面上,低头慌张道。
余樵和杜尚这时候赶紧过来帮忙,他们俩一人一边儿,熟门熟路的,抬起林其乐的鞋底,把她更往上面推,好让林其乐踩到他们俩人的肩膀上去。
林其乐使劲儿用手在上面扒,手指尖生疼,好不容易才把校长室那扇窗户扒得更开些。
蔡方元算是完成了阶段性任务。他拍拍肩膀上的灰,站起来退到一边,伸手指挥道:“快点儿啊林其乐!”
杜尚从下面撑住了林其乐一只脚,特吃力:“你是不是又沉了……”
林其乐也顾不上搭理他们。她双手使劲儿扒住窗户两边,左脚踩在了杜尚手上,右腿膝盖屈起来,磕在了校长室那道金属制的窗框牙子上。
膝盖在窗框上压下去了,再起来就是三道血印子,林其乐却毫不在意。她左脚一蹬,身体向前从校长室的窗户里一个跟斗翻进去,英姿飒爽,完美落地。
虽然没有观众为她鼓掌。
距离放学还有半小时。往常这时候,老校长总在国旗杆下摇头晃脑地听单田芳评书,校长室里一向是没有人的。
今天却与以往不同。
“蒋峤西在省城实验附小,可是鼎鼎有名的奥数尖子!拿过年级第一的!老校长,他绝对不可能来咱们这儿入学考试只考十分啊,判卷判错了吧?!”
“错什么啊错!”只听校长本人在办公室外间无奈道,“他一张卷子只写了一道题,别的连答都没答!不管这孩子是不会做还是不想做,这分数在我们这儿只能重新读三年级!”
“孙校长!”那个人崩溃道,“孩子今天第一天从省城过来,坐车颠簸了那么久,是吃也不习惯,睡也不习惯,他……他纯属发挥失常啊!”
“你们这就是为难我了。”老校长说。
“是您为难我们!”那人都快哭了,“人家蒋经理这个儿子能从省城转学到咱们这儿来,是对咱们教学水平的信任。孩子九岁了,你让他重读三年级,不可能的!你也要看看人家电建公司的面子,蒋经理现在提的啊,我告诉您,过几年回了总部直接就是二把手了——”
相比外间的争执吵闹,里间就安静多了。林其乐也是这时候才发现,并不是没有观众的。
就在不远的地方,沙发旁边,站着一个挺高的男孩。
虽然素未谋面。
林其乐如同忘了眨眼,她出了神了,盯着他看。
不,不是一次,是两次。
林其乐一生中曾遇过无数看起来跨不过去的坎。
九岁那年,她遇到了两道坎。
至少在林其乐长大成人之前,她都没能跨过去。
这男孩看起来很不友善,他周围极安静,安静得甚至有点肃穆的意思了,站在这里,死气沉沉的,连呼吸声也没有。他穿着林其乐从没见过的衣服,背着林其乐从没见过的方形黑色书包,站在一只行李箱旁边。他不像群山市的人,不像林其乐生活中的人,肤色雪白,是林其乐只有在卡通动画里才见过的那种男孩的样貌。他抬起了眼睛,在这种令人不安的寂静气氛里,把林其乐刚刚整个“犯罪过程”尽收眼底。
“林其乐!”身后的窗外,是蔡方元压低了声音在催促她,“你找着我的书了吗!”
紧接着是杜尚的声音:“你先告诉她到底什么书啊。”
“我用挂历包了书皮儿了,”蔡方元朝楼上喊,“正面写了我名字,还有‘小学生必背古诗词一百首’——”
“蔡方元!我就知道是你!”不知怎么的,老校长突然从外间打开了窗户,他朝楼下喊道,“你们几个兔崽子,给我站住!”
林其乐吓得手指揪住了自己裙子,她看着里间的门被从外头猛地推开了。
好多大人闯进来,他们围在那个过于安静的男孩身旁,诧异望着眼前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女孩。
老校长也进来了,他一见林其乐傻站在窗边,痛心疾首道:“林樱桃!现在打电话把你爸叫来!”
*
电建公司林电工,林海风,正在车间里埋头工作。他接到同事传来的口信,一是说,总部大领导,蒋政蒋经理,调到群山工地来了,今晚在工人俱乐部要办一个小型的欢迎会。
二是说,林樱桃又闯祸了,电厂小学孙校长叫林爸爸去学校,听训话。
林电工从梯子上慢吞吞下来了,苦笑着脱手套,摘掉安全帽。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素朴的工作服,掸掸身上的粉尘。他家有个调皮捣蛋的女儿,在群山工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值班表签了名字,翻过了下班牌,林电工这就可以下班了。他走到人事部门口。“小唐,”他朝门里说,“新婚快乐啊!”
“林工,赶紧去吧!”小唐把一包喜糖塞给他,她和周围几个女同事一同笑着,“蔡经理和余班长已经在外面等你了!好好听训话啊!”
群山项目工地总经理,蔡岳,是小学生蔡方元的爸爸。
群山项目工地检修班班长,劳动模范余振峰,是小学生余樵的爸爸。
群山项目工地普通电工,林海风,是小学生林其乐的爸爸。
三个大老爷们,人到中年,挤在蔡经理那辆小轿车上,从工地往中能电厂小学浩浩荡荡赶去。
出工地大门的时候,几位门卫小哥也笑着打招呼:“蔡经理!余班长!林工!又去听指示啊?”
蔡经理这个人,举止颇斯文,戴个金边眼镜,儿子成天闯祸,作天作地的,他也蛮不好意思。他朝门卫招了招手,大门开了,他对身后两位老弟兄说:“总部调来的那个蒋经理,昨晚住在招待所了。我今天请生产部的刘经理拉了一帮伙计去帮他搬家,今晚叫刘经理代表他们敬个酒——”
“搬到哪儿去了?”余班长人高马大的,坐在后排,他一个人就能占两个座位,皱个眉头都虎虎生威的,“家属宿舍不早就住满了。”
蔡经理伸手一指余班长身边的林电工。
“林工家隔壁那个锅炉队于队长,上星期不是调莱水工地去了吗,房子正好空出来了。”
余班长听了,点点头,没再问。林电工倒是很意外:“我们那排……房子小了点儿吧。他从总部来的,能适应吗?”
“总部来的也没办法啊,”蔡经理瞅着窗外,电厂小学眨眼就快到了,他无奈道,“蒋经理身边就带了那么一个儿子,领导房都住满了,只能弄套双职工房给他先当单身宿舍住着了。”
以林其乐为首的电厂小学四个叛逆分子站成一排,站在老校长办公桌前,一个个低着头挨批评。林其乐睁着大眼,偷偷打量校长桌上那只砚台,她发现那个砚台里头一圈一圈的,像树的年轮,难道砚台也有年轮。
杜尚和余樵、蔡方元仨人站在旁边,扭头瞅那个被一群大人围住的转学生,窃窃私语:“哎,你看他穿的那鞋!”
蔡方元用手掩着嘴,压低声音:“美国乔丹!好几千块!”
外面传来规规矩矩的敲门声。
门一开,就是蔡方元他爸,蔡经理的声音,字正腔圆的:“蔡方元!又惹什么麻烦让孙校长生气啦——”
那声调起初是颇具威严的,这时忽然转了个方向,像初秋的柳叶子,打着旋就乘风上去了。
“哎呀,蒋经理!”蔡爸爸声音里全是惊喜,在外间寒暄起来,“太巧了太巧了,你来给,来给孩子办转学啊?”
林其乐悄悄转过头去,她看到了爸爸出现在门外。
不同于蔡经理在人群中热情地攀谈,林电工脸上带着笑,却一直停留在人群外缘。
“爸爸,”林其乐小声叫他,“爸爸!”
三位家长跟在老校长身后进来了,还有那群陌生的大人。
老校长边走边解释:“这三位,常来!来我这儿就跟串门一样!”
林其乐躲到了爸爸身后,手指抓住爸爸工作服的一角。林电工一开始检查了她受伤的膝盖,又问其他几个孩子有没有受伤,特别是杜尚。
“膝盖疼不疼?”爸爸匆匆小声问她。
林其乐立刻摇头,两条马尾在她肩头扫过。
老校长坐下了,端起茶缸子喝了口茶,然后开始今天的训话,主要针对这四个冥顽不灵调皮捣蛋的问题小学生。林爸爸一边跟老同事一起听着,一边从裤袋里摸出一小块红色喜糖,向后塞进了林其乐手里。
林其乐忍着开心,用手心包住那块糖,飞快藏到了身后去。
为免被其他人发现,林其乐朝周围看了看,又向后瞥了一眼。
那个叫蒋峤西的省城来的男孩子,被一群大人围在中间,就站在她的身后。
蒋峤西垂着眼,面色苍白,神情冷漠。仿佛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对他而言都是折磨,他已经快无法忍受了,只是身边人太多,父亲也在,他只能这么坚持着。
林其乐一愣,立即转过了身去。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也学着板起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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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的故事,爱情,友情,亲情,也是她身边许多人的成长故事。开始于上世纪末,总体上是个比较治愈的都市童话。
祝我的朋友清宝生日快乐!
因为写到上世纪,有一些千禧年时代背景的元素,考虑到可能会有年轻读者看文,所以把每一章这部分内容写成注释,附在作者有话说里。经历过那个时代的小伙伴可以跳过。
*本文是建立在半真实背景上的虚构故事,主角人物相关皆为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