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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堂正厅里, 等江晚芙走了,陆老夫人独坐了片刻,才朝旁边候着的嬷嬷点了点头。
嬷嬷应声出去, 快朝门外的陆致道,“大爷, 老夫人请您进去。”
陆致缓缓点了点头, 应了一声,迈了进去, 来到正厅, 低低唤了声,“祖母。”
陆老夫人看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也心中不忍, 但到底是开了口,道,“大郎,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是不是非要纳林若柳不可?”
陆致也有些迷茫,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 从小所受的教导, 不允许眼睁睁看着林表妹去死,碰了她,就应该对她负责。
算计也好,意外也罢,碰了林表妹,就应该对她负责。
但不想, 为了私心,逃避了,所以才会出了人命。在这件上, 难辞其咎,想到一头撞死在自己面前的张妈妈,那张满是血的脸,陆致心头仍有骇然。
缓缓点了点头,抬头道,“祖母,我若不纳林表妹,她也会死。”
陆老夫人其实清楚,从那老仆一头撞死在孙儿面前,就再无回旋余地。她的确可以狠心处理了林若柳,无非背个狠辣的恶名,她不是背不起,然后呢?
大郎一辈子都会背负着这两条人命,也许对旁人而言,死两个人,根本不算什么,但陆致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知道,承受不起这些。
是个仁厚到几乎软弱的人,明堂的丫鬟犯了,都不忍责骂一句,更遑有人而死。
其让记着这一辈子,愧疚一辈子,倒不如遂了的愿,纳了林若柳。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你纳吧,祖母应了。只是,已至此,你阿芙的婚,也只能作罢了。”
陆致听到这句“作罢”,也还算平静,心里清楚,出了这样的,江表妹不恨就好了,如何还能毫无芥蒂嫁给,这样的美梦,不敢做。只垂下眼,掩住眸中的痛苦,低声道,“孙儿知道。”
陆老夫人无力摆摆手,道,“回去吧。”
陆致跪下,给祖母磕了个头,道了句,“孙儿让祖母忧心了”,才迟缓起身,转身要出去。
即将要踏出去的那一刹那,身后传来老夫人一声叹息,还有一句。
“大郎,开弓没有回头箭,上也没有后悔药。你记住,你今日踏出去,就再无回头的机会了。”
陆致停了片刻,闭了闭眼,眼前仿佛还是那片刺目的血色,片刻后,一步踏了出去。
入目是一片暗沉沉的夜色,有雨的晚上,是没有星月的。
陆致忽的想到那日在江边,初见江表妹的候,小娘子眸中带笑,朝福身,微微仰着脸,唤第一句,“大表哥”。
带着点吴侬娇语的调子,轻清柔美的声音,犹如一汪澄澈的春水,就那么缓缓流进了的心里。
们原本可以是恩爱的一对,是自己把人弄丢了。
绿锦堂里,江晚芙回来,虽已经迟了,惠娘几个却没睡下,围坐在外室,一边卷着绣线,一边等人。
大约是听到动静了,惠娘几个都起身来迎人,一见纤云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惠娘心里一颤。
不等她问,江晚芙先开了口,“进屋再说。”
进了屋子,身上总算是暖和了,江晚芙接过惠娘递过来的热茶,捧在手里,轻轻喝了一口,才抬起眼,轻声道,“惠娘,过些日子,我们回苏州去。”
惠娘一听这话,人都傻了,忙问,“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了?”
江晚芙倒没打算瞒着自己身边的人,三言两语把今夜的情说了,她的语气平静,一路走回来,再多的情绪,也都平复下来。待说完了,她才说了自己的打算,道,“我想,等林表姐进了门,我们就回苏州去,应该不会太久的。”
说着,她抿唇轻轻笑了笑,道,“说不定等回去了,还能赶上阿弟参加府试。”
惠娘听罢,原本气得浑身发抖,险些破口大骂,可看着自家娘子这面上淡淡的笑,却蓦地涌出了眼泪,抬手去碰她的面颊,小心翼翼道,“娘子,您受委屈了。”
江晚芙摇摇头,说实话,折腾了这么一晚上,她累得厉害了,只想好好睡一觉,但看着惠娘几个哭个不停,也只得强撑着安慰她们。
好不容易劝得几人不哭了,被吵醒的黑团子倒是迈着步子过来了,也不怕生,一下子爬上了江晚芙的膝盖,拿脑袋顶她的手,咪呜咪呜了几声。
江晚芙顺手揉揉猫脑袋,失笑道,“元宝饿了呀?”说着,看惠娘,道,“惠娘,给元宝弄些吃的吧。”
惠娘是又气又急又心疼,气的是公府竟这样待自家娘子,急得是都到了这个候,自家娘子还惦记着一只猫,但比起气和急,她更心疼自家娘子。原以为陆大郎是个良人,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是非不分的烂好人!
娘子不嫁也好,还没进门,就闹出这样的,真要嫁过去了,日后还能有安生日子过?
“都这个候了,您还惦记着猫?!”惠娘没忍住,急得脱口而出。
江晚芙却收起了笑,朝几人正色道,“那急有什么?哭有什么?难道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嫁进公府么?”
惠娘一怔,赶忙摇头,“奴婢不是这个意。”
江晚芙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替我委屈。但惠娘,你听我说,我不委屈。从祖母去,接到陆老夫人的那封信,我就做好了被退婚的打算。现在的结果,至少比我设想的好,对不对?虽然退婚了,但理亏的是公府。直白些说,公府欠了我这样大的人情,我哪怕提些过分的要求,们都会点头答应。”
惠娘张了张口,半晌才吐出一句,“可这样,您……您太委屈了。凭什么还要给们留颜面?”
江晚芙抿唇,微微摇头,“就凭公府,连父亲都得罪不起。”
一句话,明明白白把其中的利害关系讲明,气急的惠娘都一下子哑口无言。
情到这个地步,也没有别的选择。
要么硬着头皮、忍着恶心继续嫁,要么就轻描淡写把这盖过去,反正连定亲礼都没行,不过是两家长辈口头一说,况且,知道的人也不多。
真闹起来,对谁都不好。
江晚芙见几人都不作声了,微微松了口气,她就怕几人闹起来,非要讨个什么公道。她也缓了语气,面色柔和下来,低声道,“别哭,也别闹,我们怎么来的,就怎么走,别落人口舌。今晚在我这里,你们哭也好,委屈也好,生气也好,都行。出了这个门,便不许露出分毫。”
说罢,她看惠娘,柔声道,“惠娘,你替我看着,好不好?”
惠娘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她方才只是生气过了头,如今冷静下来,自然明白,自家娘子的做,才是最妥当的。她一把擦了泪,跪了下来,道,“是,奴婢领命。”
江晚芙这候才是真正松了口气,身子一下子乏了下来,看菱枝抱着元宝出去喂食了,便洗漱了一番,躺上了榻,闭上眼。
她累得厉害,几乎是一合眼,就沉沉睡了过去。
隔日起来,惠娘几个果然恢复了平日的做派,丁点儿都看不出昨晚发生了什么。
江晚芙这才彻底安了心,原本还琢磨着要不要去福安堂请安,结果陆老夫人大抵是怕她难做,第二日就称病了,发了话,不许众人去请安。
江晚芙索性窝在福安堂里,揣着她那只被取名“元宝”的黑团子,成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逗猫,外头传什么,都入不了她的耳朵。
就这样过了小半个月,天也渐渐冷下来了,江晚芙正在屋里剥烤板栗吃,惠娘坐着陪她,便说起了林若柳。
林若柳昨日进门了,简陋,连酒都没摆一桌,只一顶轿子就抬进了明堂。不过,一个姨娘,倒也谈不上什么排场。
惠娘说起,颇为解气,道,“只她舅舅一人来了,舅母都没露面,估计也是丢不起这个人。”
江晚芙倒是神色淡淡,不关己听了一耳朵,开始催惠娘收拾行李了,打算过几日,就回苏州去了。
话刚说完,却见纤云进来,福身道,“娘子,陆娘子过来了。”
江晚芙一怔,放下板栗,倒是点了头,“请她过来吧。”
自从那一晚后,她闭门不出,陆书瑜也不曾来,还以为小娘子忍得住呢,结果还是过来了。
片刻,陆书瑜便进来了,倒是没哭,期期艾艾喊了句,“表姐——”
江晚芙拉着她坐下,示意纤云去端茶,将剥好的板栗肉递过去,轻轻笑着道,“尝尝?”
陆书瑜接过去,咬了口,还没尝出什么味儿,眼泪先吧啦吧啦掉下来了,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江晚芙被她这眼泪弄得猝不及防,只得柔声哄她,“哭什么呀?不哭了,眼睛都肿了……”
她温温柔柔地哄,陆书瑜倒哭得更厉害了,一抽一抽的,抱着她,结结巴巴道,“表……表姐,祖母、说……说,你要走……”
说起来,离开京城,她最不舍得,就是陆书瑜了。小娘子一门心把她当姐姐,性子单纯赤忱,又没有半分骄纵,委实是个极好的妹妹。
江晚芙哄道,“我以后会来看你的,又不是不来京城了。我不是你说过,我有个弟弟,读书挺厉害的,日后说不定要来京城考试的,到候,我自是要跟着来的。”
陆书瑜哭得一噎,小声道,“你别、骗我。”
江晚芙失笑,“我何骗过你了?”
陆书瑜红着眼,乖乖摇头,道,“没有。”
表姐从来没骗过她,但她也知道,表姐之所以要走,是为大哥要纳林表姐。
她讨厌死了大哥和林若柳了,表姐这么好,这么温柔,大哥为什么要喜欢林若柳?
陆书瑜气得不行,但她口拙,说不出什么话,憋了半天,只挤出一句,“表姐,我只、和你好。我、我不理、她!”
她再也不会理林若柳了,也不会喊她表姐了!
江晚芙见小娘子这幅愤填膺的模样,心里自是一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自己来京城这一趟,倒也不算白来。她轻轻一笑,道,“你今日不来,我也是要去寻你的。下个月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了生辰礼的,今日就给你,好不好?”
陆书瑜眼眶一红,顿又要哭了。
江晚芙委实怕她哭,赶忙起身取了过来,递过去,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一盒子香膏,是江晚芙自己做的。以往陆书瑜抱着她,总爱说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一个劲儿地闻,江晚芙就把带来的香膏,全都留给了陆书瑜。
她抿唇笑了笑,温柔道,“不值钱的,阿瑜不要嫌弃。”
陆书瑜哪里会嫌弃,抱着不撒手,想到自己生辰,表姐来不来了,就难过,心里忽然冒出个想,小声道,“表姐,明天、你来、陪我、过生辰,好不好?”
江晚芙一迟疑,却见陆书瑜立马道,“就、就我们!”
说着,伸出两个手指,小声道,“两个。”
江晚芙见她这幅模样,觉得也不是那么要紧,就当临走前满足小娘子的心愿了,到底是点头应了,“好。”
陆书瑜这下兴了,也不哭了,立刻站起来,说要回去准备生辰宴,兴冲冲就那么走了。
是夜,立雪堂里。
陆则垂眼,听罢绿竹的话,伸手轻叩书案,“知道了。”
绿竹闻言,退了下去,关门的候,抬眼瞥见自家子的眼神,忽然有点替绿锦堂那位江娘子害怕,但这到底不是她能管的,快低下头,将门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