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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书瑜的辰过后, 天仿佛一下子冷了下来。
再过七八日,更是冷得人打颤。
这一日,江晚芙晨起后, 坐在梳妆镜前,纤云和菱枝几个替她梳头时, 她半开着的窗户望出去, 外头已看不大到什么绿了,倒是结了薄薄的霜。
今日难得天晴, 日头极好, 惠娘就在院,催着几个丫鬟婆子,将过冬要用的褥和衣裳搬出来, 在院晾晒。
吩咐罢,进门后,见江晚芙正望着窗外呢,过去, 问她早膳用什么, 主仆俩说过几句话。
江晚芙就朝惠娘道, “惠娘,这几日你支些银子,去外头布庄买些缎锦,寻个手艺好的铺子,替父亲和夫人做几身冬衣。恐他们久未入京,不知京中严寒。”
苏州的冬天, 然没有京城的冬天,也不如京城的这样冷。着她的亲,江父继母和阿弟已经在进京的路, 江晚芙虽和父亲不甚亲近,和继母更只是面和气,但她是妥帖的性格,绝不会落人口舌。
惠娘听罢,很快明白过来,一口应下,“奴婢晓得了,娘子放心。”
江晚芙抿唇点头,又道,“再叫布庄送竹青、宝蓝、石青、月白的缎锦来,各一匹,底纹就选素色的,若有菖蒲团花的,也可要一匹。阿弟的衣裳,我们己做。”
铺子做衣裳,总没那样细致,倒不如她带着几个丫鬟婆子,己做来得好。前胞弟的衣裳,便也一直是她在做的。
惠娘又应下,很快就出去传话去了。
江晚芙用过早膳,就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隔着厚厚的棉帘,就听见庄氏欢喜愉悦的声,不知是遇见了什么好。丫鬟打起棉帘,江晚芙踏了进去,和老夫人请过安,又与庄氏赵氏见了礼,“见过二舅母、三舅母。”
庄氏倒是一如既往的待她和气,“阿芙来了啊,快坐。”又叫婆子倒盏热牛乳给她。
江晚芙落座,没瞧见陆书瑜,陆老夫人见她抬眼寻人,便道,“阿瑜昨日跟谢夫人去香了,估计过几日才回来。”
江晚芙闻言,倒是不觉得意外。谢这位夫人,是谢三郎的母,是京中出了名的贤良淑德,且对陆书瑜这个未过门的小儿媳,一直分关照,怜她没有双亲,常常带在身边,视女儿般,亲教导。
陆着,陆书瑜迟早是要过门的,提早与婆母打好关系,日后进门,总是轻省些,且谢风清正,谢夫人也是个和气人,倒也未曾拦着。
中间出了这个小插曲,也不过寥寥一句,话题很快回到了庄氏的身,她面含意,满脸红光,开口继续道,“阿琇这孩子还瞒我,其实那日母亲寿辰,她回来时,肚便有消息了,怕我不让她回,愣是瞒着没与我说,还不许姑爷说!这孩子,真是越发不听话了。我昨日就训她,母亲您是多和善的人,若晓得她是有喜,才回不来,哪会责怪她,高兴都来不及的!”
庄氏嘴说女儿不听话,实际句句都在夸闺女孝顺,还顺势捧了陆老夫人一把,这话说的委实漂亮。
江晚芙在一旁听着,才知道,原来老夫人寿辰那一日,陆书琇是有了身子的,怪不得那日宴,她一滴酒都未沾,路也格外小心。
不过,京中有“不足三月不广传”的规矩,说是怕头三个月,胎儿不稳,说出去后,惊扰了胎神,不利于安胎。还有一系列琐碎的禁忌,江晚芙也只是听过一耳朵。
但这种情,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陆老夫人听罢,果然分高兴,年纪一大,就希望府子孙满堂,热热闹闹的。再一个,陆书琇是孙辈头一个出嫁的,不过一年,就有了喜,这也算是给后边带了个好头。她含点头,道,“是大喜。”
庄氏然最高兴不过,红光满面的样子,人活似年轻了几岁。明明她比赵氏还年个四五岁,看去,人比赵氏年轻不少,倒是把一旁的赵氏,衬得一脸苦相。
而此时的赵氏,心何尝不是苦涩难忍。
她不敢说己命苦,但和大嫂、二嫂一比,也实打实算不命好。
大嫂是公主,这便也罢了,她们与她没得比。但庄氏和她前后脚进门,不过相差一年,庄氏很快了一双儿女,人也机灵嘴甜,入了婆母的眼,管着的庶务。她呢,膝下无子,年轻的时候,什么苦汁儿没喝过,一条舌头都苦得尝不出味儿了,肚皮还是没动静,后来不得已,开口给三爷几个姨娘停了避子汤,没两个月,其中一个就有了,还是个儿子。
要说之前,她还疑心是陆三爷的毛病,这回是半句话都说不出了。好在陆三爷重规矩,发话把庶子记在她的名下养,否则,她在这个府,哪还有容身之所?
如今看庄氏红光满面,到哪都是体面的二夫人,赵氏心然不大是滋味,下意识捏紧了手的帕子。
陆老夫人一贯敏锐,然察觉到了赵氏的闷闷不乐。
这个儿媳妇,也是她选的,书香门第的嫡女,身世样貌都好,唯独性子闷了些,但三爷也是个不喜欢吵闹的性子,夫妻俩倒算和睦。只是多年无子,她虽不催,赵氏的心愈发重了,总觉得旁人低看她一眼。
俗话说,一碗水要端平,但哪有那么好端,总不庄氏来报喜,她体谅着赵氏在,就要一脸冷淡,那哪是做祖母的人?
陆老夫人也只抽空关切赵氏一句,“前阵子听你说,亲母身子不爽,如今可好些了?”
赵氏正神着,这么一问,回过神来,手一松,赶忙道,“回母亲,已经好多了。”
陆老夫人颔首,朝庄氏和赵氏开口,“孩子们也大了,你们也不用和以前那么操心了。没的时候,多回动动,养个女儿不容易,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回,心肯定是的。”
陆老夫人己没女儿,只了国公爷一个嫡子,伤了身子,后来就不曾再怀,但几个庶子都是她抚养成人的,和她分亲厚。
说过话,陆老夫人望向了一旁的江晚芙,和声道,“你父亲来了信,说再过一个多月,已经就到了。我那日听你说,你还有个阿弟,也是在读书?”
江晚芙轻轻颔首,答道,“是在读书。”
陆老夫人颔首,道,“等天再冷些,书院就要放假了。到时候府会请夫子来讲课,让你阿弟来府,跟着运哥儿几个一起学。读书是要下苦功夫的,荒废不得。”
说罢,就跟庄氏说了声,让她记得安排,庄氏然满口应下。
正厅内气氛正热络时,忽见屋外嬷嬷挑帘进来,步履匆匆,面急色,仿佛是出了什么。
众人及时停了闲话,陆老夫人开口,“什么?”
那嬷嬷便低声道,“明思堂来人,说出了。今早大爷不在府,夏姨娘去明思堂,不知怎么的,和林姨娘起了争执,林姨娘晕了过去,落了红。侍奉她的丫鬟说,林姨娘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好,还吐了几回,月也不大准。管嬷嬷听了,怕是有喜,不敢随意做主,便过来了。”
江晚芙听得一怔,心倒是没什么觉。
她不喜林若柳是一回,但林若柳过得好不好,委实和她没什么干系。不过,她那病怏怏的样子,居然这么快就有了身孕,的确还是有些让人惊讶的。
她放下热牛乳,没声,和庄氏等人,一起望向首的陆老夫人。
陆老夫人听罢,脸色蓦地微沉,“可请了大夫?”
嬷嬷忙道,“请了的。”
陆老夫人颔首,“让大夫尽力救治。”至于其它的,是一个字都没说了,只沉着一张脸,看得众人心有些发憷。
见老夫人显然面色不大好,众人便也起身告辞,庄氏打头,江晚芙也跟着福身后,出了福安堂。
回了绿锦堂,惠娘听了这,忍不住摇头,“这叫什么?正妻还未进门,先弄出个庶出的来……”
惠娘这话说的也没什么不对,还没娶妻,就纳了姨娘,本来就不大说得过去,如今还要再添一个庶子或庶女,更是不合规矩。不说京城,就是苏州,讲究些的人,也不会这般行。
但林若柳一,又委实算得一团乱账,只怕陆老夫人那日点头,肯让陆致纳林若柳,的也是,那副孱弱模样,活几年都未知。
谁到,她那病怏怏的模样,居然这样快就有了身子。
不过旁人的,江晚芙也不大心,只听过一耳朵,便没在意了,和惠娘说起其他的。
明日就是她的辰了。
住在旁人府,然不好庆贺什么,她也不折腾,便打算多叫几个菜,煮一碗寿面,再给院下人发些赏钱,就当庆了。
江晚芙这样安排,惠娘然是没什么话,颔首应下,下去吩咐。
翌日,江晚芙才醒,就听得窗外有喜鹊的声音,浅金的日光落进来,照得室内明亮温暖,果真是个极好的天气。
元宝还窝在猫窝,毛茸茸的肚子,一鼓一鼓的,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惬意模样,看得江晚芙都有些羡慕。
但羡慕归羡慕,她又不学元宝,然是要起来的,洗漱换衣,用了早膳,照旧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
今日倒是太平,没出什么,至于明思堂那头,倒也未曾陆老夫人提起。
请过安,江晚芙就出了福安堂,正沿着抄手游廊往回的时候,蓦地见亭中梧桐树下,陆则站在那。
江晚芙往日见他,陆则多穿竹青云白之流素色,今日是湖蓝团花底的圆领锦袍,腰间系白玉革带,挂着枚璎珞玉佩,玉冠束发,黑靴绣云纹,负手立在梧桐树下,灿灿的金色日光,落在他的肩头,仿佛给他笼了一团光,连一贯冷淡疏离的眉眼,都给人一种柔和的觉。
江晚芙看得一怔,忽的起,己刚到国公府时,有日听庄氏提起过,半是凑趣,半是讨好,提起二表哥,说京中嫁他的贵女,不知凡几。
现在,陆则这等出身,又了这样一幅样貌,且不似其他世郎君,躺在祖宗的荫庇下混日子,他文采斐然,又兼熟读兵,为官也好,带兵打仗也罢,仿佛对他而言,都是轻而易举的。便是在京城这样遍地皇亲国戚的地方,陆则也算得是一等一的郎君了。
也难怪那些贵女都嫁他……
陆则站在梧桐树下,江晚芙看他的时候,他的视线,然而言也落在了小娘子的身。
她今日穿一件梨花白的圆领儒衫,袖口衣襟一圈绒毛,看去便分暖和,搭一条碧色间浅青的锦缎月华裙,发髻簪了一朵绢花,看去娴静秀气,眉眼乖顺。
两人都没开口,身旁下人也没敢声,不知主子们打什么哑谜。
陆则是收回视线,率先了过去,刚要开口,忽的瞥见,面前小娘子那原本玉白的耳垂,不知怎的红了,让他不由得起某回宫宴,恰好摆在他面前的一碟子樱桃,将熟未熟,胭脂染过一样。
江晚芙倒不知陆则心什么,她只是起那日拉他袖子,觉得面有些热,垂下眼,福福身,开口道,“二表哥今日没去刑部吗?”
陆则回神,心情莫名有些愉悦,颔首道,“嗯,今日无。”说着,蓦地话锋一转,忽的开口问道,“表妹今日可有?”
江晚芙有些疑惑,不过,倒是老老实实答了,轻轻摇头,“没什么,不过在屋坐罢了。”
虽是辰,但真要说起来,的确也没什么正。大约也就是吃过寿面,就继续给阿弟做衣裳。
说罢,就见陆则淡淡开了口,“表妹若无,我倒是有件,请表妹帮忙。我近日得了个园子,听闻苏州园林颇为雅致,便借三四分神韵,请表妹替我参谋一二。”
江晚芙听罢,然不会拒绝,只是道,“若帮得表哥,我然不会推辞,只是我才疏学浅,未必做得好。”
陆则闻言只是开口,“无妨,不过参谋而已。”
江晚芙着,陆则大约也就是叫她过去看一看,至于真的造景的时候,定然是要请专业的工匠的,便轻轻颔首,答应下来。
这般,她便也没回绿锦堂,惠娘回去取了披风和帷帽,她裹披风,便坐了马车,随陆则出府了。
两人前脚一,来迟一步的嬷嬷,就回了福安堂,进了门,见老夫人正靠在躺椅,小丫鬟正轻轻给她揉着太阳穴。
听见动静,陆老夫人睁开了眼,抬抬手,示意丫鬟下去。
嬷嬷前,接替那丫鬟的活计,边轻轻揉着,边恭敬道,“奴婢过去时,江娘子已经出门了,是世子带着出去的。”
陆老夫人眼带了点意,摇摇头,“随他去罢。”
原是怕阿芙那孩子太懂,连辰都委屈了己,叫她过来用膳的,不,二郎一贯冷冰冰的,面对小娘子的示好,也一贯不解风情,倒是个知道心疼人的,子把人哄出府去了。
那她然就不打算再掺和了。
嬷嬷见陆老夫人语气和缓,似乎心情还算不错,倒是心一松,打昨日明思堂那个有喜,老夫人的心情就一直不大好。主子心情不好,他们伺候的下人,然也跟着战战兢兢。
陆老夫人没高兴多久,坐了起来,沉吟片刻,开口,“明思堂那边如何说?”
嬷嬷低低摇摇头,“大夫说,林姨娘体弱,胎儿受母体影响,也分孱弱,又落了红,昨日虽勉强保住了,可之八/九是留不住。大爷听过,倒是没说什么。”
陆老夫人“嗯”了一声,轻轻闭眼。
这个孩子,其实留不住,反倒是最好的。也不是她心狠,实在是来得不是时候,正妻尚未进门,先闹出个庶出的来,不管是庶子还是庶女,都不应当。
良久,老夫人才开口,“我记得我屋还有份名册,取来我看看……”
嬷嬷听得一愣,起那份名册,那会儿是打算给世子说亲来着,整个京城未出阁的适龄小娘子都在那头了,只是后来赐婚,那名册也就一直压了箱底,没翻出来过。
老夫人这会儿要那名册,是打算给大爷说亲了?
“奴婢这就去……”
而江晚芙这边,马车已经到了地方,她惠娘扶着下了马车,透过帷帽的薄纱,打量着面前的园子。
是个很大的园子,又在京城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来定是价格不菲的。
待进了门,摘了帷帽,才发现,这是个典型的京式园子,江晚芙在这方面了解得委实不多,但也尽其所,把己知道的,都一一说了。
陆则在外侧,见小娘子微微皱着眉,冥思苦的模样,明润的眸子满是认真,甜润柔婉的声音,犹如含了蜜一般,听得有些心猿意马,倒没在意她究竟说了点什么。
江晚芙说罢,微微仰脸,望向陆则。
陆则望得回过神,扫了眼一旁的常宁,道,“江娘子方才所说,都记下,告诉工匠。”
常宁然赶忙应下,主子敢心不在焉,他是不敢的,这可是未来的主母,且他还是最为清楚,世子是如何把人算计来的,连挨打罚跪都在所不惜,他哪敢怠慢。
陆则吩咐罢,目光又落在江晚芙面,道,“今日叫表妹受累了。”又望了眼天色,道,“都这个时辰了,不妨在府外用膳,可好?”
听陆则这么一说,江晚芙才意识到,都已经快到午时,然点了点头。
几人又乘了马车,到了城中,进了一处酒楼,入了厢房,刚入座,便见陆则伸手,推开隔窗,那隔窗很宽大,两侧用木支住,露出一楼的戏台。
他们这个厢房,望下去,正是最好的角度,恰恰正对着那戏台。
江晚芙微微一怔,见那戏台新开了一出戏,哐地一声锣响,一个娇滴滴的女旦,穿着戏服,几个丫鬟模样的戏子拥着,莲步轻移,缓缓后台了出来。
一开嗓,柔婉明亮的声音,立即引得众人夸赞。
唱的是出才子佳人的戏码,江晚芙起初还只是为菜未,闲着无聊,盯着看了几眼,可越看,倒是越发来了兴致。
虽是才子佳人的戏,并不俗气,且那女旦的功底实在好,一口嗓子更是一绝,很叫人代入其中。
陆则是不喜欢听戏的,咿咿呀呀的,唱来唱去,不过些小情小爱,但据说这出戏,京中小娘子们都喜欢,他点戏的时候,便也指了这一出。
眼下再看对面的江晚芙,看去倒的确是喜欢的,眼眸亮亮的,听得兴起时,又是跟着皱眉,又是跟着抿唇,那李娘子的黑脸父亲台时,还跟着捏紧了手的帕子,一副担忧紧张模样,要叫他说,比那戏台的旦角,更有意思些。
过辰麽,闷在屋做什么?
戏唱罢,江晚芙才意犹未尽收回视线,陆则然也跟着转开视线,看了眼常宁,示意他去打赏。
接下来,几乎是顺理成章的,又好像是理所当然的,陆则又带着她去了许多地方,到后来,江晚芙都不知道,己今日究竟是出来做什么的了,看了眼惠娘替她拿着的糖画,常宁抱着的那堆物件,有点愣。
倒是陆则,看了眼逐渐暗下来的天色,终于发话,“天色不早了,回府吧。”
马车车轮轱辘轱辘,碾过碎石,时不时还会轻轻晃动,江晚芙坐在车厢,举着糖画,马车点了炉子,糖有些了,沿着细杆,流到她的手,黏糊糊的,有些难受。
她撕了点外头的糯米纸,在舌尖轻轻开,仿佛尝到了点甜滋滋的味道。
她然不笨,就算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也隐隐约约猜出来了,陆则哪是要她去帮忙看园子的,分明是带她出来玩。
小心翼翼将糖画放回漆盒,抱在膝盖,有点不舍得撒手了。
马车停稳,江晚芙惠娘搀着下了马车,一抬眼,就见陆则在不远处等着,夕阳照在他的肩,郎君身而立,面色如玉,意外显得有几分温柔。
江晚芙抿抿唇,心忽然冒出个念头,二表哥虽然看着冷淡,其实骨子,是极温柔的人。
他比她象的,还要更好。
好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