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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几个同窗,周恒将阿正和阿勤叫到身边,开始检查他二人的学习情况。
两个孩子端正正坐着,客厅里烧着碳,秦玥将几朵干菊花扔进去,一会儿飘了一屋的花朵灰烬的甘香。
“阿正握笔姿势有歪斜。”周恒握上阿正的小手,长指移着他的嫩指头:“握姿要正确,不然手指和胳膊都会用上正常力量的几倍。要及时改正过来,不然日后再难改了。”
秦玥坐在一旁缝着一只有五个长短不一条条的套套,瞧着像手的形状。
“对,姿势很重要!”她白皙的脸沉静,手中皮子软滑,玉指细葱样来回穿梭,微淡的阳光在指尖跳跃。
“执笔要稳,肩要平,眼要正,距离桌面有一尺。不正确的姿势长期下去孩子会长成高低肩,站起身肩膀一高一低多少会影响形象。”
她稍放下手中的东西:“咱家几个孩子长得周正,可不能来个高低肩影响队形。阿正现在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定要保持良好的习惯和坐姿,不然日后会后悔的。”
阿正很惊讶的看着嫂子,坐的不好会长成怪样子吗?
秦玥又一想,现代孩子多是因为课业太重,每日趴着学习的时间长,或是课桌不够用三人挤一桌,才会有那种情况。现在呢,阿正和阿勤一人一屋,地方要多大有多大,哪里用担心这个?
阿正圆脸蛋微微侧着,大眼满是惊讶不敢相信。
她朝小孩儿微微一笑:“当然了,你们平日里不是只有学习的时间,还有很多时间是在做别的事,变成那个样子的概率要小的多了。是嫂子太过担心,方才说的太夸张了。”
“哦,那阿正以后会注意的。”小孩儿回头看周恒:“大哥,我们继续吧。”
现在这个阶段,周恒要求他俩识字且会写。今儿检查是他提着字词,他俩写着。不时的,周恒还问个常识的问题让两人回答。
秦玥不再说话,静静缝着手套,一大两小的男人在自己跟前,不时有周恒温润的声音响起。墨香混着炭香氤氲,时光悠然不歇,载满了长信善意的温良。
小雨教过那几个丫头新的内衣款式,哼着不知名的山歌过来。一掀门帘看两兄弟正安静写着字,自个儿就闭了嘴坐到秦玥身边。
“嫂子。”小雨轻着声音道:“咱们这儿都还没有生产新款的内衣,现在就教给她们几个了?会不会不太好?”
现在卖的内衣都没有钢圈,但秦玥已经教给小雨那种的制作方法,并让她教了那几个丫头。那是准备到明年初夏新上市的款式,现在市面没有。小雨担心她们知道自家的新款会被泄露出去。
秦玥笑着看她:“她们是张文义送来的人,跟咱们是一伙的。京城开的店也有咱家的一部分,他不会让心思不正的人过来的,那是自毁前程。你放心好了,那几个丫头只有打死不说的份儿,没有背信弃义的可能。不然张文义十多年经商的头脑经验算是白费了。”
“嫂子有把握吗?”小雨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秦玥,带了周家人特有的执着。
“当然有了!”秦玥拿着兔皮子轻拍在她头上:“你快教完了吧?过几天就让她们回去了。”
小雨一接那皮子瞅两眼:“这是……戴在手上的?”
那只手套已经缝了三根手指,她把自己的手伸进去,有些大,但是皮子柔软挡风,这样戴在手上出去就不担心冻手了。
秦玥拽下半成品的手套:“猜对了。”
“这是给大哥做的?”小雨摸摸兔皮,“我也要做个,出去不冷。”
“连程那天猎到好几只狐狸,将狐狸皮给剥了,他藏起来不拿出来,你去给他要过来。”
小雨微微趴在秦玥身上,少女轻声说着话,嘴角的笑温和。
“我知道,就是那天他说石心是他的嘛!他肯定是想着藏起来都留给石心用的。”小雨挽上她的胳膊,大眼一笑弯成了月牙:“等他给石心了,石心肯定会给嫂子的,到那时候我再来找你要。狐狸皮嘛,还做个坎肩?要是有足够的皮子,能做个大披风给你穿。你出去就不怕冷了。”
秦玥捏上她的脸蛋:“怎么不想着给自己做个衣服?”
“嫂子给我做了好多衣服啦!”小雨胳膊一展化出个大圈:“你怕冷,冬天得好好保护。”
“那嫂子就先谢谢你啦!”
推己及人,秦玥十分欣慰兄妹几个能护着自己想着自己,就像他们护着周恒一样自然的,想到自己就想到他们这个家。
“阿勤和阿正识字的情况都还好。”周恒看着二人写在宣纸上的小字:“阿正的字还需努力练习,也是因为你还小,有些把握不好笔的走势,练习多了自然就过来了。”
小孩儿知道自己的字不如二哥,乖乖点头听着。
“阿勤也不能骄傲,你在家中学习到底不如去学堂,与阿正比较不出高低,但搁在外面就会有差别。”周恒道:“你一心做木活,大哥也不会强迫你上学,但要识字念书,日后自己做木工接活儿,也有些依仗,不怕被人骗。”
“是,阿勤晓得,不会放松学习的。”周勤点头,知道大哥对他的用心良苦,他也在每天做了木工后安心识字念书的。
检查完了,秦玥拿起阿正的纸看,才六岁的孩子写毛笔字能有多好看?毛笔比不得铅笔,下手轻了重了都不好,阿正纸上的字有些歪斜,但好歹能认出来他写的什么。秦玥觉得小孩儿已经很不容易了。
“阿正不错的,多练练就会好。”秦玥搁下薄薄的宣纸:“以后阿正上山练武,歇息的时候可以拿树枝在地上练习。练字如习武,融会贯通之后便能悟出其中的关联,或能创造一套新的武学套式,或能写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属于你自己的字体。”
周恒微含了笑看少女又给阿正提出了新点子。
“真的吗?一边练武一边写字?”阿正斜了三十度的脑袋看秦玥,小孩儿坐着,皮坎肩鼓出来一个边角。
秦玥点头:“那需要多年的练习琢磨,不是一蹴而就的。”
“阿正明白。”小孩看看自己不太美观的字:“绳锯木断,水滴石穿。持之以恒才能做出一番成就。阿正一直都知道,正努力的去做呢!”
小雨俯过来看俩人的字:“我觉得很好啊!阿正的字稚气,阿勤的规整,都是他们写出最好的了。”
周恒:“对,都是下了功夫写的,所以大哥很赞同你们平日不忘练习的习惯。”
秦玥一拍两孩子的肩:“检查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两人将自己的纸叠好才出去,阿勤自然是又整他的木头了,阿正去找了连程,两人一前一后跳上屋顶一眨眼不见了。
秦玥看着青天白日下没了身影的两人,喟叹道:“阿正还真是学武的料子啊!”
“若不是机缘巧合让咱们遇上那位将军,阿正也还是跟在我们身边的普通孩子。”
屋角整齐排列的青瓦在虚茫一片的穹苍下消瘦又厚重,周恒清隽眉眼浅淡浮光:“一切都托了娘子的福。”
“那也是阿正有心。”秦玥微笑:“他个小毛孩子心可不小呢!”
周恒背着手望天,又看看秦玥尖瘦珠玉含光的侧脸:“娘子的心也不小。”
秦玥两手一捧:“你比我的大!”
“对,比你这个大!”周恒指着她的手:“我的心装下了你整个人,怎会只有这么大?”
秦玥垂了眸笑意连连,“阿恒可得装下咱们这个家,阿正阿勤和小雨都要有,够大才能遮风挡雨安于一隅。”
“娘子说的是。”
石心过来:“主子,石青已经将您要的东西买回来了。”
“好,我一会儿过去。”
周恒:“又要做新菜了?”
“不是哦!是比菜还好的东西,男女老少皆宜。”秦玥笑着攀上他的肩膀:“你要不要来帮我?”
“乐意之至!”
驴皮被烫掉了毛发,秦玥切了一块没敢用完,怕一次不成功浪费原料。
水煮开后放进去切碎的驴皮继续熬煮,石心看着火。秦玥就拉着周恒出了厨房。
周恒:“这就行了?”
“当然不行了,总得等水再开了才行。”秦玥道:“开了再说。”
半晌水开了,石心叫了秦玥过去。
“阿恒,要不你去看书吧。我自己来就好。”那锅驴皮混水就剩下搅动不让它糊锅,等着驴皮煮化就行了,不用周恒一直陪着。
周恒侧身看了锅里的东西,细碎的驴皮不住地翻滚,热气滚滚上升。不是做菜,也没放调料,有些怪味道出来了。
“你自己可以吗?”
“可以啊。”秦玥笑:“这不是还有石心吗?你回去吧!”
周恒一走,秦玥就捂上了鼻子,这味道好恶心!她站在锅跟前,味道大得很,周恒只在门口看了一眼,那味儿还不太明显,若是他在里面定不会自己出去让秦玥一人在这儿。
秦玥碰碰烧火的石心:“心儿你能受的了吗?”
“可以的。要不奴婢来吧,我一边看火一边搅拌也行的。”她起身道。
“不用不用,这个我得自己看着点,若是做不出来也能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秦玥摆手:“既然你可以,就坐着吧。”
秦玥搅了一会儿,发现即使不搅它也不会粘锅,遂搁了筷子盖严锅盖出去。出去前还特意让石心拿手帕将口鼻挡上。
驴皮得反复煮到胶质出来,石心不停地在火边守着直到中午。紫叶在外院做饭,她还在煮。待连程和阿正回来,闻到院中怪异味道,一问才知道,他心爱的小丫头竟然在泛着怪味的锅边呆了一上午,连程马上跑去找石心。
锅沿冒着白烟,灶间火光红亮,石心娇俏的面上缚了手帕,稀疏刘海下额头泛红。
连程脚下生风,旁人根本听不见脚步声,男人忽地在石心跟前道:“别煮了!”
石心一惊生了一身冷汗,抬眼才看见连程。
她稍稍舒了口气:“这是主子的东西,有用处。得不停的熬。”
“那让她自己熬!”连程说着就要来捞她的袄子。
石心拿手一挡瞪大了眼:“诶!我可说过了不许拽我领子!”
连程垂了眉收回手,缓了声音道:“这儿的味儿多不好,别煮了,换个人来做吧?”
“我是主子的大丫头,我不煮谁煮?”石心一吹面前的帕子:“再说了,我戴着帕子闻不见味儿的。”
丫头又抽了根树枝扔进灶里,一会儿火苗就攀了上去。
动又动不得,说又说不得,可愁坏了连程:“我来烧火!你起来吧,歇一会儿。”
石心怪异瞧他一眼,连大哥最近是怎么了?老往她跟前晃悠……
“不,这是主子交给我的活儿。”
连程长叹一声甩袖走人。石心皱眉看着他的背影,俏颜一半红光闪动一半冷寂安静。
连程虽不善言辞,但她在府里多年,从小看遍人的眼光神色,细微的变化便能清晰分辨……她垂下眼帘继续守着火,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秦玥当然知道驴皮需不停的熬煮三天三夜,她肯定不会让石心一人守到底的。吃了饭枫杨去换石心的班的时候,发现连程占了那位置。
“你来做什么?”男人冷眉看着枫杨。
“主子让我来换下石心,难道我听错了?是让你来换的?”枫杨不解,也不知道连程为何那样的冷脸看着他。
那女人还知道换人?!真是的,让小丫头闻了这么久的臭味儿。
连程哼声起身离去,枫杨摸摸鼻子坐下,他这是气的什么……
——
给分销商的第二批货送出去了,当然也是今年最后一次出货。
没有坏消息再传回来,秦玥安心的准备了过年的礼物也给人拉过去。虽然有点早,但她不想让村里人年前再外出了,就这一次,货物心意都送出去得了。给人的礼物都用红纸包着,看着喜庆。
秦玥还不忘跟赶车的人说,别忘给人家要这两次的货钱。作为厂商,过年的心意要有,货钱也得收回来!
男人们都已经出去过一次了,知道秦玥给人送货的条件,都点头道他们记下了。
这次周恒终于帮着秦玥一起送走了一批货,看着娘子将这些事整理的条理分明,周恒心中满是喟叹。
“相公,咱们回家吧。”最后一车人一走,秦玥就笑着过来周恒身边。
今儿他还在不停地往车上装货,一旁的村人拦都拦不住,秦玥当然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情真意切如周恒,没有陪在自己身边忙碌经事,他心生歉疚,希望能与自己一起走过那些没有他的日子。
“不需再照看着了?”
天高远,流云浅淡,周恒温润立在穹隆下,如高山之巅的冰雪簇光,世界狭小,只余其人眉眼,如水如墨。
“恩。”
二人相携回家,身后的女工都浅笑看着两人。
秦玥的驴皮汤熬了三天,三分之一张驴皮终于出来了一碗胶,最后熬制期间,秦玥又加进去了黑芝麻红枣*桃和冰糖黄酒。家里熏绕三天不散的怪臭味终于没了。
切成了条块状,秦玥捏了一块儿,黑亮夹着白色红色的果肉。
“尝尝?”她递到周恒嘴边。
男子没问什么张口咬下,秦玥注视着他,看着他嚼完了那一口。
“看着很硬,实际口感偏糯,微甜微涩,芝麻核桃很香,枣味增了甜酒气,后味环绕口中,厚重韵长。”周恒知道她要他说口感。
秦玥捏着剩下的半块:“味道能接受吗?”
“当然能。”周恒点头,本来熬制的时候气味不好,但是最后秦玥加进去了这些东西那股味儿就淡了,凝固之后吃下去只是微微有点涩。
“哦。”她将那半块扔进最里,微鼓了半边脸嚼着:“唔,还可以,我更喜欢再甜一点的。不过再甜就失了阿胶的本质了。”
周恒笑看她:“娘子,这就是师父说的妇科良药?”
“恩,不止是妇科良药,你也可以吃的。”秦玥身子一歪倒在他身上,周恒笑着环住她:“老人也能吃,小孩儿也能吃,反正都能吃。”
“这么神奇?那岂不是神药了?”
“不是神药!世上哪有那种药,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秦玥蹭着他的肩膀:“这个也有忌口的时候。比如说女人有月事时就不易使用,还有生病风寒时也不能吃,脾胃虚弱食欲不振者也不宜食用。”
“你觉得怎么样?娘子我是不是很强大的存在?”她笑眯眯斜着脖子看男子。
周恒轻扶着她将她拉起来:“恩,娘子一直都很聪明,无人能及。坐好了,把头发弄乱了还得我给你梳好,你又嫌我梳的不好。”
秦玥瞧着他笑,唇边咧着迷人的红粉。之前俩人腻磨在一块儿,当然基本都是她腻着周恒,她的头发总会乱。不好老让石心再梳头,周恒就笨拙地将她散落的发都收进去,简单挽一个髻。她还嘲笑周恒手笨,没她自己弄得好呢。
“恩,以后就老老实实坐着,不靠着你了。”少女郑重点着头。
周恒无奈笑执起她的手:“若你愿意靠着我又不嫌我梳头不好,我还是可以接受你的。毕竟你是我娘子,我不惯着你谁惯着你?”
“恩,说得对!”秦玥又捏了一块,咬一口剩下的给身边人。
周恒也不嫌弃她,尽数吃下:“这个对我有什么好处吗?与吃糕点没什么两样。”
“这个就叫阿胶糕。男性食用可以增强免疫力,补肾固元。当然了,这些效果都是日久才能见效的,毕竟阿胶糕一块儿也就这么大。”
一碗就切出来十来块儿,给家里人一人分了一块儿。几人摆弄了好几天就得了一碗糖块儿,石心很不舍得吃。秦玥哄着她说以后还会做的,她才小口小口吃了。
“是用驴皮熬出来的?黏黏的,还好里面有别的东西,味道香,不然光吃驴皮多臭了!”阿正一边嚼着,嫩嫩的眉头一边微皱着:“还是嫂子想的周到!”
秦玥微笑,哪里是她想的周到,是古代人民心思缜密智慧光辉,她只是拿来用而已。
“以后咱们就买些驴子养着,养大了做这个卖。”她淡淡道。
“啊?那不是要杀很多驴子了?驴子虽然比不上马,但是也很贵的。”小孩有些心疼钱了。
秦玥摸摸他的脑袋:“这个不用担心,嫂子会处理好后面的事的。”
“那就好。”
秦玥看周恒,瞧,阿正想的就是比其他人多。
周恒看她秀气的模样,微笑点头,娘子说的一切都有理。
吃过午饭有一个时辰,送货的人陆陆续续回来,都老实将货钱给秦玥送来。没人多贪一分半毫,尽数归主。
周家村的人怎么样,周恒当然是最知道的,看娘子对村人的信任和他们对娘子的喜欢,周恒实是欣慰。
“相公,咱们明天去镇上吧。”秦玥拿了地契给他看:“我买地了,现在咱们家可不仅有两亩地哦!”
周恒看了地契:“镇上的地?”
“恩,李源春卖给咱们的。咱们明儿去见见那些佃农。”
“好。”
次日天阴重,温度低。秦玥又裹上了厚斗篷,那天给周恒做手套的时候也给自己做了一双,今儿正好用上。
周恒给她系好抽绳,低声道:“日后将那些皮毛攒攒,多了还是做个皮斗篷的好,遮风。”
“哪用得着那么费事,这个就挺好的。”秦玥掩在兜帽下的小脸有些红:“以后我多锻炼,身子好了就不会这么怕冷了。”
“那你可得坚持了。”
“那还会说?我的时间可是多得很。”
马车行在路上,外面的风呼啸。秦玥叹气,这次没选好时间,大冷天的让佃农都出来见他们,让人家受冻了。
到李府喊了李源春,人戴了厚帽子带他们到镇缘的一圈住处去。
李源春带着路道:“这些人租种我家的田地几十年了。都是老佃农,种地也有自己的头脑,每年我都能比其他人多得不少粮食。”
“这么说我们是捞了不少好处的。”秦玥笑道。
李源春笑:“只是跟你说说他们的情况,反正你接手是一点事儿不费的。只需让他们知道以后东家是你就行了。”
他们来的地方是一圈圈低矮的房子,都是佃农的家,比姚寨村人的居所要好一些,是土坯房,不是茅草屋。
周恒缓着步子,走着想着。
天压得极低,空气都带了阴湿,还有丝薄的雾,这圈房子低矮,巷道深长,像走在漫着鬼气的迷宫里。
男人一直没吭声,秦玥碰碰他:“怎么了?”
“想起之前与你说的难民的事……”周恒声音淡然,没什么起伏。
这天阴冷,佃户的房子虽低矮但遮风挡雨保温暖,一家子住着虽狭小但肯定和乐。那些在县上的难民就难说了,天有下雪的兆头,不知他们如何了。
秦玥:“在想法子帮他们?”
少女话声有些凉,周恒侧脸看她:“娘子认为不可?”
“不是不可。只是……”秦玥浅白的斗篷在巷道中明亮如灯。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怎知帮了今日不会有明日的饥饿?今日你帮了他,明日你不再来,他是否会心生怨念,倒戈相对?再说,他们有男有女,有手有脚,能将棚户搭起来,为何不能找些活计养活自己?”
“娘子。”周恒隔了手套握上她的手。
“他们不是不找事做,是一乡一镇的人都会排斥外来者,本镇的人都难找到活计,何况他们这些人?他们在这里搭棚相偎,男人也是保护着妇孺老人的,不曾为争抢一口粥汤打架斗殴。”
“那天施粥他们也是相安地排队,有人先领了食物就分给老人自己再来吃。并没有娘子想的那些不堪,这样的细微之处也能看出他们不会是忘恩负义之人。”
男子声音微暖,没有因为自己的意见与他不一致就争得面红耳赤,只是娓娓道来自己的见解。秦玥看着他的眼睛,这人饱含了纯善与信任,明辨是非灰暗,一颗赤子心恐是无人能及。
冷风扫过巷角卷起尘埃如幕,忽有凉意落在面上,仰头一看,落雪了。
秦玥握紧了他的手,她只是习惯性的将现代社会的不诚信与隔膜考虑带到这里。用那时的思维来看待周围的事物,为自己找到足够安全的角落以求生存。是因为物质的精良,武装封闭了人心的红热,才致使那些人情冷漠对面不识。
她忘了,这样的安静小镇,许有小偷小摸,但人心本善,少了那么多的冰凉,存蓄着世世代代的诚挚良心,黄发垂髫相依安好……
许是她桎梏如此。
少女靠紧了他:“那相公可有法子?”
“有,娘子方才说的话我也考虑了,有比我之前想到的更好的办法。”周恒说着话,眼尾瞟了李源春一下。
秦玥看见他的视线,微笑点头。以富带弱,自古人有良策,只看阿恒的法子足不足以带起富人赈灾的兴趣。
人都是自我的动物,不会平白无故将自己辛劳所得给其他人的。
李源春只听见难民什么的,也没多想,没注意两人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片刻。只是看着小两口在他身侧走着,相依相偎,很是美好。若他身体无事,他的子女都该比他俩还大,他都能当爷爷姥爷了吧?
李源春敲响了一家人的门:“这是这几家人的管事,以后有事只管先和他说,他会通知给其他人的。”
门一开,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农。
“东家怎么来了?快进来,这天突然就变了,怪冷的。”老农将人往里请,一看李源春身后还跟了两人。
他朝两人客气一笑:“这就是我们的新东家?请进吧。”
雪花极小,落地就化了,三人头上有些微的亮点。
屋里还有一婆子,便是老农的婆娘了,给三人倒了热水就回里屋了。
“大海哥,你们这二十多家的新东家……”李源春看看周恒看看秦玥,地是卖给秦玥了,但这一家之主不该是周恒?新东家是他俩谁?
秦玥捧着热水暖手,看李源春一眼:“周恒。”
“恩,是是。你们的新东家周恒,这是东家娘子秦玥。”李源春笑着给刘大海介绍两人:“你去让人过来吧,咱们认认人,以后你们都归周恒了。”
“诶,好。我马上就去,三位稍歇歇,咱们这巷子不能进马车,是吹着风走来的吧,喝点水暖暖身子。”李大海笑着起身,喊婆子出来招呼着,自己出去了。
婆子笑看着秦玥,她都听见几人的谈话了:“东家和东家娘子都是标志人儿!”
秦玥搁下瓷碗:“谢谢!”
周恒:“家里就你们两位吗?”
“恩,我们三个儿子在旁边另起了屋子,他们小两口的,自己呆着舒服,我们俩在这儿也自在。”
婆子笑着很是慈祥和蔼,软软的两脸蛋鼓着,嘴唇薄弯,秦玥觉得像招财猫。
“四百亩地是你们二十五家平分着种的?”
“不是,谁家劳力多谁家地多,我们和三个儿子才种了四十六亩。最多有两口子一下种三十亩呢!”
周恒点头,这分量倒是比自家的活儿重的多。
秦玥也觉得很重,三十亩地得多长时间收割啊?
“播种秋收你们可能受得了?”她问。
“累肯定是累,但不种地哪来的粮食呢?”婆子道:“咱们有官家的租子,还有东家你们的租子,不多租种些,我们没口粮呢。”
秦玥看李源春:“租子是多少?”
“四成。”李源春伸了手指头。
跟官税一样,那佃户就剩下两成了。种的多也有道理,不然不够吃的。
“相公,官府对粮税没什么减免政策吗?”秦玥看周恒。
“有。举人名下的所有田产都是没有税收的。”周恒微笑。
秦玥惊讶:“一点都没有?”
“没有。因为考上举人的学子比起缴税的百姓,只是微茫的数字而已。”周恒道:“天子为了鼓励有才学的人科考才设下此项好处,但举子真的难考。”
“你……”秦玥稍凑近了些,想到这里不是自己家便控制了距离:“没关系,我相信你能考上!”
“恩。”稍有些昏暗的屋里,周恒安静又清隽,若莹莹泛光的明珠,看地秦玥好想抱过去。
不多时院子里站了二十来个当家的。地上已经白了,脚踩着又成了湿印。
李源春和小夫妻出去。
璧人如此,二十来人瞧着新东家,阴云飘着细雪,两人相携看着便与他们不同。
“周恒日后便是诸位的东家,各位只管种好田地,我们定不会亏待各位。”男子道:“周恒是学子,日后若有好的机遇,定给各位好的策略,让大家种一样的田留更多的口粮。”
还好还好,下面的人松口气,还好新东家没有加租子。
人群里一人面色淡然,他就说嘛,这东家娘子好心,去帮她载个树还给赏钱,怎么会加租子?他倒是知道考了功名是可以减税的,这学生样的新东家,说不定能出人头地呢!那他们就真的能多得些粮食了。
“我们等着东家有好机遇,给大伙好日子过啊!”那人喊道。
秦玥知道他:“你们做的好,我们才会好,我们好了,你们自然更好!便是这个理,希望诸位能好生对待自家的佃田。若日后有什么事,可到玥恒妇幼专供捎个信儿,我们自会知道。”
“诶,我们记得了!”
“既如此,大家便回去吧!”周恒道:“昨日还是大晴天,说好的今日过来不想这就变天了,下雪还请大家出来,实是对不住。”
“没事儿没事儿。”一听这话,好几人都暖了心。这有啥,谁知道老天爷是咋变脸的?
“那我们便回去了。今年这雪水足,明年一定是个丰收年!”一人道:“东家就等着收粮食吧!”
说了几句话,来人乌拉乌拉走完了。
周恒看秦玥:“是不是说的太少了?”
“不少,咱们就是让他们认认人。这么冷的天,真要开个烂长的会他们就该埋怨咱了。”秦玥搓搓手,好冷。
刘大海笑看着两人:“来屋里歇会儿吧,暖和了再走。”
婆子来牵了秦玥:“走啥走,在这儿吃饭吧!老婆子我做的糊涂菜饭又香又暖身子。家里有不少晒好的蔓菁疙瘩,切里面那叫一个好吃。”
“我妈……”秦玥张口就道。
说了两个字少女忽又停了话,周恒看她:“娘子怎么了?”
秦玥微晃的目光掠过他的眼帘,嘴角一弯就是浅笑:“没什么,我也喜欢那样的饭。”
我妈冬天也经常做那样的饭,切进去晒干的蔓菁菠菜海带丝,粘稠的喝着喷香。
少女失神的不止目光,片刻的微笑哪能挡住心底的潮海泛滥?周恒清晰的感觉到她的失落无望,不知娘子到底想到了什么,周恒安静坐在她身边。
娘子有许多事没有告诉他……
稍歇了一会儿,眼瞧着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李源春便带二人走了。婆子很喜欢秦玥,没能让她吃到自己的拿手饭,有些失落呢!
“日后还有机会来的,大娘等着我便是。”秦玥笑道。
“当真?那婆子可等着东家娘子了!”婆子很想牵她的手,又怕这干净漂亮的小娘子嫌弃自己,笑着没把手伸出去。
她就三个小子,生下的女娃夭折,不到十天就过去了,她是真心喜欢别人家的女孩儿。
秦玥却是笑着揽上她的肩拍拍:“大娘回去吧,不用送了,外面冷呢!”
“诶诶!”婆子鼻子一酸便花了眼,模糊地见着花白茫茫的一片,少女身子亮眼,跟身旁男人悄然走远。
“回屋吧,别看了。”刘大海握了她的衣袖将人往里扶。
北风刮着白雪斜飞,阴暗的天幕雪纷扬,如同脑海久远的记忆断层了,刮过雪花滋啦作响。
秦玥裹紧了斗篷,周恒在她身侧挡着飞雪。
“相公,如果我突然离开,你会不会去找我?”疾行的步子下少女突然仰头吐出一句话。
周恒身子一颤,莫名的恐惧潮水样扑打:“娘子怎么了?”
“如果身边至亲的人消失或是突然死亡,该很崩溃绝望的吧?”少女抬头看他,杂乱的飞雪纷扬,青墙冷寂刻着寒凉,斗篷下少女眉目清亮却蕴了周恒看不清的神情。
“娘子……”他僵僵抬手揽上她的肩:“是溃散的痛和看不到边际的以后,天塌了一片暗寂,想躺下不再醒来,以为看不见就可以当做没发生。”
爹娘亡故时他便是这样过来的,现下眼前人这样问他,是想到了什么?或是,想做什么吗?
秦玥隐忍的面上忽划了清泪两行,温热的清流掠过冰凉面孔。
周恒蹙眉擦去她面上的泪,稳稳地牵着她的视线:“但是会很快恢复过来的,因为我们是活着的人,有血有肉,身体温热耳聪目明,要耗费所有劳力和精神去走完漫长一路。”
“娘子一向看得开,怎不知这些?”他温热的手抚着秦玥的面:“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娘子。如果你消失,我便去找你,天涯海角苍林荒漠,直到找到你,带走你。”
秦玥呜咽一声扑到他怀里。
她是死了才来到这里!没有爸妈,没有亲人!她是不会再回去的了!
飞雪苍茫一片,落花了人眼,周恒收紧双臂,怀中少女抖着肩哭泣。
李源春不知发生何事,看着年轻的两人相依在一起,雪落无声,呜咽风声携卷了淡淡哀痛弥漫在天际。
周恒僵滞了满腔散不开的酸楚心疼抱紧了身前人,安好或是苦难都希望能守住她,抱紧她。
岁月漫长而苛责,生死一瞬血肉,孤独在生老病死间如影随形。人最怕莫过于近者无,亲者离。我亦不愿你一人离开,留了执念深深晦涩难捱。
这便是她夜半的哭意了,男子轻抚着少女渐渐平静的背,到底是什么,掩在娘子的笑面下?
秦玥悲痛而出的呜咽是不化的内心寒芒,突如其来的记忆闷滞,揪扯不散的条条缕缕。当初的死亡从天而降,毫无预兆的脱离血缘亲人。种种都如高山轰鸣,雪崩塌方样滚滚而下,所至之处苍白无物,彻骨冰寒。
男子声音低低似怕惊扰梦中人:“玥玥,不哭了。”
秦玥在他胸前拧了片刻,低着脑袋摸摸被自己沾湿的周恒的衣襟:“唔……”
“湿,了……冷不,冷?”
“不冷。”周恒拂掉她兜帽上的雪花:“咱们回家去吧。”
秦玥垂着眸,眼底湿润鼻头泛红,轻应了一声。
周恒回身:“李老爷,我们这就告辞了,今日劳烦你了。”
“无妨无妨!”李源春略略看遮挡严实的秦玥:“你家娘子……没事吧?”
“没事,劳你记挂。”周恒朝他轻点头,揽着秦玥离开。
李源春站在落雪里,望着两人身影在白茫中渐渐小去。这秦玥平日里看着朗利,在自个儿男人跟前还是小女娃的样子,怎么说哭就哭了……
哎,说到底还是自家男人好啊,想撒娇就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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