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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玉楼没能按时回转云南。
林黛玉的病都好了的时候, 他们也还没能回来。
义军撤离之后没有多久,十八岁这一年的冬天。即使云南四季如春, 即使身体较之年幼时候强健了不少,林黛玉连续几夜熬着精神写文章和人在寻南小报上打嘴仗之后, 依旧犯了病。沉疴泛起, 整日躺在床上了。
林若山气得把她的笔禁了,不许她病好前出院子门一步。请来一个年轻少妇负责照顾她。
窗外的树还是绿的,但是小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 嘴巴里已呵出了冷气。
照顾林黛玉的少妇叫做桂花。
桂花只比林黛玉大了两岁, 今年差不多二十了。她忙不迭地把林黛玉手里的书夺了下来, 苦着脸:“俺的祖宗,您何苦来!这都病了, 还看什劳子书!”
林黛玉笑道:“在榻上养病养得浑身骨头都懒了。姐姐别告诉人,我偷偷看几眼。”
她虽病中, 形容清瘦许多。但有一种人, 越是憔悴苍白,越是别有殊异之美。
林黛玉就是这种人。
她这一笑,便闪了桂花的眼。桂花一时咋舌:“乖乖,俺过去怎么就没能见着这样的天仙!可见那些男人说的都是瞎话。”
林黛玉把正在看窗外小孩子满地撵蚂蚁的眼神收了回来, 一怔:“男人?瞎话?”
桂花性情直爽, 是乡下出了名的那种快嘴媳妇, 一向口没遮拦, 脱口而出:“就是说你嫁不出去呗!”话刚说完, 想起这是雇佣自己的主家, 恨得把自己嘴巴一打:“叫你嘴贱!白日做迷梦瞎咧咧!林姑娘,那都是乡野粗话,您这样的金贵人别往心里去!”
“姐姐这是做什么?”看她下手沉甸甸的,把自个脸都打红了,林黛玉连忙轻轻拉住她,笑道:“这原又不是你说的。外人说的话,不好听的还多着。光是报纸上和我对仗的几个酸溜溜的文人,我要是都放在心上,岂不是天天饭也不用吃了,气就管饱了?”
桂花这才安下心。
一见屋外她儿子跌了,叫着撩门帘子出去了。
屋内空无一人,林黛玉才长长的出了口气。望着窗外,有些怔怔的:桂花正在教训她那个顽皮儿子。
嫁不出去?
桂花只比她大了两岁,儿子却已经五岁整了。
时下,大多数女人,也都是这样子。三十岁就做祖母了,活到四十岁的,更不多见。
在世人眼里,她这样,十八岁了,还待字闺中的,实在不多见。着实是个老姑娘了。
自从外人知道了潇湘君子是个女人之后,也就时常有些酸腐文人,气急败坏了,在小报上拿她的性别说事,说她“牙尖嘴利、德行败坏”,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婆”。
她不甚在意。
她本来就是喜散不喜聚的性子,又自小见了这世上婚姻实在可怖。早生畏惧之心,那堪再起凤俦鸾侣之意。
只是,难免有知道她的出身的人,便侮辱她的父亲、母亲、先祖。说林家几代列侯,清贵世家,竟然生出她这样的女儿来,是几辈子“不修德行”之故。甚至说这就是“林家合该断子绝孙”的因由。
她还听远客带来消息说,贾府里现在日日咒骂短发贼,只因贾家出身南京,家业大半也都在南京。现在南京陷落,许多族人并老宅子都陷在里头了。
底下就有人嚼舌根,说“林姑娘也做了女短发,早知她寄居的没好心,怕不是带头抄了我们的家”。
外祖母气得大病了一场,把那些嚼舌根的下头人,都打发的打发,家法的家法。只是从此,潇湘馆里的一切旧痕迹,原来外租母叫留着做念想的,也一并都拆毁了。阖家不许提起“林”这个姓,更不许提起“黛玉”两字。一听到,外祖母就要发心病。
她也曾以泪洗面数日。也曾郁怒交加不得开解。
终归,是自己的决定,便只能咬牙熬着。直到——
门口有人叩门,桂花哎了一声,去抱过来一叠叠的信。
还有门口一个篮子一个篮子,都用布盖着。
她便坐在床上读信,窗外的枇杷树摇摇晃晃,冷冷的风吹进来,却带着清香:
“潇湘先生道启:
奉读大示,向往尤深。鄙妾顿首再拜。
妾本银匠女,自幼父母掌中珠。豆蔻思闺怨,十五作人妇。嫁与才郎生儿育女,已有十年。亦曾夫婿恩爱,也许鸳鸯白头。唉!那里抵得过镜里珠黄,梦中花谢。妾操持家务容颜憔悴,郎君十年功成名就。功名就,已有新欢。他那厢起歌舞宿红楼,妾这厢枯坐庭院深深。忽觉人生梦幻,起抛家念......”
“贫弱如怜儿,尚有奋然挣命之心,况我有一技之长者?如何自轻自贱至此。拜读先生大作,恍如大梦初醒,冷汗淋漓......再不起那下世的心......”
“先生大德,没齿难忘。”
她拿起这个妇人寄给她的一支钗子,这是这女人亲手打的,精雕细琢,那清癯的竹子意态孤傲。远胜世面上的俗辈。上面刻着一行极小极小的簪花小楷:“赠潇湘先生”。
除此之外,信纸里还有一片焦黑的瓦和一包灰。
她又打开了第二封信,那封信没有戳章,也没有落款。唯有一句“赠潇湘先生”。打开信封,里面只有一片焦黑的瓦和一包灰。
第三封......第四封......
她豁然批起衣服,揭开篮子,那篮子里面还是一篮篮散发着焦臭,被烧的黑漆漆的砖、瓦。
她这场冬天的病,虽然是在熬夜写文章之后才发出来的,病根却起于苏州和京城。
那是义军还没一路打到南京的时候,苏州尚且在王朝治下。
她名声刚刚传出,天下人人都知道,潇湘先生,原来是个女人,叫做林黛玉。是祖籍苏州的那个林家的。
于是,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把林家的苏州祖宅烧了个干干净净。连远远的祖坟所在,墓园,也没能够逃过一劫。
寻南小报上铺天盖地,幸灾乐祸的人说,是文贼合该遭的天谴。
她不相信的。她知道,这是有人恶意报复、挑衅。
她一夜没能合眼。因为稍一闭眼,眼前全是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弟弟的坟墓,都稍作了灰烟。他们世世代代的祖宅,化作了瓦砾。
尽管叔叔开解,她却还是发了病症。
林若山来看她的时候,看她还望着那一封封的信、一篮篮的瓦砾发呆,便说:“运过来的时候,走水路,为了小心不碰了洒了,耽搁了不少功夫。”
她想问这些东西的来历,却眼圈发红,鼻子发酸,喉咙发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若山说:“小心些碰,那些孩子挖的不容易。我们一会找几个罐子,把这些......装起来。从此后,亲人、家园,随身带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就谁也烧不着了。”
有人憎恶她,憎恶他们叔侄,为此一把火烧了苏州他们的故园。但是,白天火刚烧完,夜晚,灰里还蹦火星,瓦砾还烫着,苏州一带附近,就有许多许多的青年闻名而来,知道这是潇湘先生的祖宅和祖坟所在,趁夜去刨这些瓦砾,一片片地装起来,汇集起来,一蓝蓝一箱箱的。
这些都是崇拜潇湘君子的青年人。
尽管“劣迹”斑斑,她被称之为文贼,她被当作家族的耻辱。
但于这天下的困苦愁闷的年青人,却不这么想。
他们感激她。他们爱她。
这一封封的信中,一篮蓝的心意中,仿佛她不是一个名声劣迹斑斑的弱女子,而是盖世的英雄。
“我有什么好教人感激的”说着,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有仪态崩危之险,嗡嗡地却说:“我对他们有什么大恩大德……怕还是害了他们。”
她想起那个读了她的《李香兰做工记》而自绝饮食而死的女人。
林若山说:“玉儿,如果,我年轻的时候,有你这么一个人。我也会感激你。”
“你记得在你做土地登记的时候,经常来你门口探头探脑的‘蓝绸子’吗?他就是读了你的话本小说,才终于下定决心挣脱家族的牢笼的。”
他想起自己年少时代的经历:“你永远不会知道,当你觉得自己陷在深深的泥沼里,所有人都告诉你‘悔改罢,叛逆!’,而你终将屈服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告诉你:‘你没错,是这泥潭的错!你只管挣脱罢!’,你会有多么振奋。无论挣扎的结果是怎样的。只要你知道,自己不是疯了,只是清醒过来了,就足够了。”
林黛玉听完,便把信紧紧搂在胸口。
一叠的信读完的时候,她的病就好了。
桂花啧啧称奇。
“你就是心太重,你的病啊,都是心病。”林若山倒是这么说。
她的心病刚好了没有多久,沉寂了一个月的南京,在冬底的时候,忽然爆发了一场内乱。
寿玉楼再也不能够回来了。
他死在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