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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叶青带上江子楠和她的母亲江乔氏,奉着故去江叔的牌位,使其魂归故里。
车队不大,就是三辆牛车,十个家兵,但却是标准的送灵形制。
叶子凡在门口叹了口气,回了去,沿途下人都是垂手侍立,给他让路,他一面走,就一面寻思:“赏了三百亩给吕尚静,又委任襄田厅主事,这是千金买骨,亲自送父亲的跟随者回乡,这是示之忠义必有褒扬。”
“一是恩赏,一是德行,这在招揽人心上,真是绝了,小小年纪,怎么懂这样多心思?”
叶青却不知道这想法,只见秋风飒飒,黑蓬牛车顺山道而行,渐渐深入西面,群峦叠嶂,满山红黄萧瑟,时听得猿啸狼嚎,山高路险。
不过是送灵葬车,没有多少油水,加上有亲兵护卫,行程顺利,没有不开眼的山贼来扰。
七日傍晚,一声雁鸣,灰蒙蒙归雁排成人字,自山顶上湛蓝的天空飞过。
前后跟着十骑家丁,叶青一身麻衣,骑在马上,腰跨剑弓,望向西北深山,隐隐一个峡口现在视线中,穿过这陡峭豁口,在艳红的晚霞底下,就是目的地。
“兵家险地啊……”叶青就是一叹。
“北邙山麓有山竹,辟而见野,丈五里,育十万”
——根据郡志中记载,整体来说地广人稀,属于下县,总人口甚至不到十万,而县城处于北邙支脉包围出的盆地中,虽土地肥沃形成十万聚居,与外界交通不便,且有盗贼困扰,相对的地理人文隔绝。
这在和平时难以凝聚经济,在战乱时却容易保存人口,辐射效果更控制着百里山区,大小暗道,是战争火线上绕不过去的堡垒。
实际上在前世,山竹县表现远胜于同郡诸县,一度成为应州抵御北魏的重要节点,并在火线上锻炼出不少优秀将领与谋士,成名升调,这时都不显。
现在自己已是解元公,有着资格招揽贤士了,这就大可图谋之。
留意到车帷微微掀起着,叶青放缓马望去,撞着一双桃花明眸,并且迅速缩回不见了。
叶青就是一笑,心中想着:“当然,这目的就不必透露出来,送她们母女回乡祭祖本是应许之约,也是对她千里逃回来报信的忠诚奖赏。”
江子楠回首和母亲小声说了几句,年轻的脸上带着红晕,忍了一会,听着马蹄声转向前头,终又掀开了车帷。
草木萧条,群瀑间歇,算不上多美,胜在天高水清。
自己也就罢了,自小跟了出来,对故乡族人印象不深,母亲见了却几乎垂泪,都说是“人离乡贱”,果是如此,而这一带虽看着偏僻贫鄙,毕竟是生养了母亲的故土,有着她难舍的亲人,更别说这次送归的特殊意义。
“快十年了……”乔氏声音沙哑地叹息一声,也没有真的哭出来,只是握紧了女儿的手:“回去见了叔伯,记得多多称许公子,这都是公子给的照顾。”
“恩,女儿知道的,人不可忘本。”江子楠眨了眨眼睛,兴奋脸色也黯淡了些,越是饱读诗书,越知真正衣锦还乡的荣耀,也只有这世上男儿才能有。
当然她也清楚,女状元从未有,女冠却可以有,大道并不岐视男女,可惜人为歧视制约无处不在,道门只在科举中取秀,而仙门虽数量众多,却也崖岸自高,何其难入。
入夜前赶到了山城,城墙久未修缮,呈现斑驳色泽,城门顶上甚至有着蓬勃野草,不到战时,没有后来避难大族涌入,这县就比平寿县都贫穷,难有余力进行表面的修饰。
城中只有一条铺有青石主街,一路都是荷锄挑担归来的农人,牛车行着半里将近东市,就不得不缓下来,车夫擦着汗说:“公子,前面都是窄巷子,现在黄昏回家时分,正是人多,超不过去。”
叶青微微颔首,低头对车帷里说了声,令车队稍等,这等着的时间里,站在马背上眺望一眼,这城布局是有些过于紧凑,满城都是炊烟袅袅,幸而这时房屋多不是木制,不然太容易引起火灾。
渐渐就至城东一个大院,前有场院,后有果辅,据说江氏上下百户,连老带幼,三百口人就挤挨在里面。
晨起出城躬耕,黄昏入城归舍,这种山城特色是出于防寇的实际需要,只在起居条件相对差上一些。
门楹还算光亮,却无人看守的敞开着,只见里面石屋连绵,院心堂地上一堆小孩在嬉闹,个个灰头土脸,分不出男女,都在夯土泥地里玩的不亦乐乎。
叶青瞧得有趣,却不肯闯入,令:“拿我的拜贴与礼单,奉给里面主事的人,就说我们来了。”
又回首笑问:“子楠小时也是如此?”
江子楠掀开车帷,张望一眼,脸上顿时发烧:“这时大人都还在做饭,是以无人管束……”
跳下马来,掀开黑色车帷,扶了一身素服的乔氏下来,这可说是敬长,再扶江子楠时,已有些江姓子弟涌到门口围观,甚至有小孩起着哄。
众目睽睽之下她羞得抬不起头,声音极低:“还是不要了吧?”
“有解元给你扶下车,这是荣耀。”叶青大言不惭,还是遮过半个身子为她遮挡一下,语气里掩不住笑意:“快,听话”
乔氏在一旁立着,见女儿趁短暂调整后恢复了平素模样,她这才放下心来,摸摸手中捧着的亡夫牌位,正踌躇间,听着院里面人声一静,不由就回头看去。
正门大开,一个中年人率众而出,目光一扫这肃穆车队,见着为首麻衣少年就是一怔,又赶紧把讶异埋在心底,堆着笑容迎上来:“解元公光临舍下,江瑞松有失远迎”
“不敢当,平寿叶青见过江伯父。”叶青作了揖,却行着晚辈之礼,又接过乔氏手中漆黑牌位,郑重举在面前:“青此次来,是为送叶叔父灵位归根。”
“这是…”江瑞松看着牌上庶弟名字很是吃惊,这事不是早几年就结束了,讣告都命人传过,于主臣之分已是仁至义尽,何来这一出?
一时举着手都忘记了动作,只见这少年捧着牌位,言辞沉重真挚:“昔吾父在时,与叶叔父知交甚笃,时赞以郡才,许约若他日成就,必助使其荣归故里,可惜天妒英才,不假其年,这相约两人先后相继而去,在下身为人子,当继此约以全先人之义,送叶叔父灵位以归。”
乔氏在侧,以手捂嘴,垂下泪来,心里又悲又喜:“夫君,你可听见了,当年你这一番追随虽中道而断,可现在也有了延续……”
江瑞松听了这话,再看一身素孝又面带悲戚的乔氏母女,顿时醒悟过来,迅速收起笑容,郑重接过这牌位:“这是吾弟之幸,瑞松在此谢了。”
却是不肯居长辈之位,又对着母女俩一礼:“弟媳,侄女儿,辛苦你们了。”
接着就高举起这牌位,大声示于众个族人:“子弟叶落归根,当使之归位正堂。”
人群中骚动一阵,在江瑞松肃穆神情感染下,都安静下来,人流簇拥着进院内,入祠堂……水一样平缓无声,却蕴藏着力量。
这就不是纯粹的文化形式了,当人人认同时,就是一种向心力,也是在这穷山恶水里繁衍生息的一种寄托,多少郡望世家苦心孤诣经营的家族文化,在这边缘大山里头其实比比皆是。
叶青在后头瞧着暗叹,这完全是山间小族在生存需要下的本能,可这样治家形成的凝聚,就算自己也是羡慕,只是没法照搬照抄。
当下就作为客人观礼,一言不发,只是最后礼成了,才站在祭礼前,持了香款款说着:“叔父追随先父,这是忠,昔日教授于我,还历历在目,这是师,有此二德,愿叔父灵识不昧,在九泉之下有知,年年享此祭礼。”
这话一出,身上就一丝星火飞出,落在这牌位上,本来只是寻常牌位,这时立即隐隐饱满白气,与周围不同。
不过这里没有人能望气,故也不知,江瑞松作为唯一的秀才只是叹息:“有解元公此祭,我弟此去也是值了。”
祭礼过后,江瑞松在客厅开宴,只留下几个核心子弟,以及乔氏母女。
这是按礼谢过叶青高义,当然他还有不少话要说——
难得一州解元主动送上门来,天上掉馅饼一样,就算不为自己巴结,也是要为家族而趁机结好,否则就是傻瓜了
酒过三巡,气氛活跃起来,说实在的话,这不是新丧,悲痛早几年就历过了,这时已没剩下多少,更多只是形式
江瑞松对母女俩敬了酒,分别用忠贞与孝义称赞,又安慰几句,就再也忍不住取出袖中礼单,堆起满脸笑容:“黄金百两,各色绸缎五十匹,解元公这礼实在太重……”
叶青听了失笑:“这是我的心意,还有这既是家宴,伯父就别再叫我解元公了,直称我的名字就可。”
江瑞松点点头:“青贤侄你既把我当长辈,我就不能不说实话,我弟蒙你百里送还,就已有些难以承受,再受这份厚财,无益而有害。”
说到这里,揭着这烫金礼单,面上再无虚假,双眸明亮:“或解元公还有什么事要我家做的?凡力所能及,义不容辞。”
“这老狐狸”叶青看着他的样子就不由腹诽:“义不容辞?只怕一旦涉及你家利益,就要托词商量了吧?还不是你一句话事。”
不过,要的就是这句话,这江氏一族,未来猛虎,冠绝应州,前世敌将,今世尚在泥涂之中,岂能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