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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里签个字,对,这个白色的地方。”
笑成三下五除二画上了自己的名字,快递接过来低头快速看了一下,接着说了句“谢谢”,同时转身走了。
笑成弯腰把箱子抱起来,发现还挺沉的,放到客厅的桌子上,“撕拉”几声撕开胶带,掀开纸箱,去掉最上面几块泡沫——是整整一箱码得整整齐齐的录像带。
有些带子看起来已经很旧了,笑成拿起来摆弄了一下,每一块带子上都写着一串数字编号,有点像是时间日期和某几个有特殊意义代码的组合。
他立马想起来,舒雁走之前曾经说过,要寄笑康做研究的原始材料给他。笑康过世之后,工作上的一些文件被研究院还有他带的研究生重新做了归纳整理,出于一些保密考虑,家里的工作材料已经没有留下多少。而现在这整整一箱录像带,则是当年笑康准备博士毕业论文的原始材料,也已经刻录保存了,这些才留给舒雁处置。
舒雁大约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在研究方面这样全面详实的第一手信息非常难得,而且有的跨度长达十年,更显得尤其珍贵。但对舒雁而言,这些东西最重要的意义,是她可以在这些录像带里看到笑康的身影。
笑康在世的时候从来不喜欢照相摄影之类,舒雁后来收集他的照片,竟然有许多是网上新闻报导的配图,家里相册中的,都是十多年前的了。
笑成拿着录像带稍微想了一会,就决定推迟一下今天的安排,先看一看这些录像。
其实他对这些并没有太大兴趣,但舒雁能够特意寄来,就说明这些录像带里面体现出了她的态度。
笑成挺重视他妈的看法。
他知道舒雁一直以来对自己都有很多愧疚,加上思想比较开放,应该不会太多干涉自己。
只要自己过得好,即使开始或许有些不理解,慢慢也会接受的。
但如果舒雁知道了卫邵歌生病的事,肯定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因为舒雁价值判断的标准,不过是怎么样对儿子更好。而在卫邵歌身上,他们的观点出现了分歧。
说是分歧也不一定,笑成自己也知道可能发生的,风险,或者不愉快的结局,但是他的选择没有变。
第一盒录像带播放起来,镜头有点晃动,先是几个青年学生出现在镜头里,都是外国人,其中没有笑康。但很快的,解说的声音响起来,虽然是一口纯正的英语,笑成还是听出来,那是他爸爸的声音,很年轻,愉快,虽然极力表现出沉稳,仍旧掩盖不了年轻人的雄心勃勃。
笑成忍不住笑了一下,他有些明白他妈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些录像带作为研究材料出让出去了。
但没多久,他笑容就快速的凋谢枯萎。
录像里,笑康的声音也渐渐低沉下来。
这就是真实的,真正的病人的一天,他们的第一个受测样本,是一个独居青年,白人,二十七岁,非常年轻,非常出色,高级软件工程师,收入颇丰。
但没有朋友。
也没有家人。
笑成双手不自觉的交错在一起,撑在下颌上。房间里只有录像带传来的声音,一片沉默。
很巧,他随手拿出的第一盘录像带的主人公,和卫邵歌的情况这么相似。
对方看起来,似乎很愉快的样子。
镜头从光明正大的拍摄转入隐蔽追踪,主人公生活轨迹,情绪波动,抑郁倾向,暴力倾向……持续三十天的记录,很多都是枯燥无味的重复内容,比如说主人公每晚按照要求填写的测试表格——千篇一律的“稳定”“正常”“毫无异样”。
乃至于第一次样本抽查结束之后,笑康和他的团队展开许多讨论,最后得出一个开玩笑的结论——第一个抽查样本其实是正常的“对照组”。
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设置对照组。
这不过是个玩笑。
录像带的声音一停,房间里就安静得有些吓人。笑成马上就将第二次抽样的信息采集放了进去。
这个时候已经一年过去了,和前一年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主人公的生活,规律,克制,千篇一律,如果要说唯一不一样,那就是这个年轻的白人,多了一个女朋友,墨西哥裔,热情又漂亮,两个人十分般配。
由于涉及到被测人之外人的*,这一次的样本采集改进了许多办法,最后还是草草了事。
而第三年的时候,女朋友消失不见了,被测对象给出的回答是,两人分手了。
而第五年,当地检察官起诉了被测对象,理由是蓄意杀人。很快,定罪,结案,而这一次的数据采集地点改在了监狱牢房里,也由原本的三十天压缩为十天。
那个墨西哥裔女孩的尸体是在被测对象家里后院发现的,而死亡时间鉴定,正是他们分手的第一年。
就像是悬疑片或者侦探片,这样的发展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笑成却在一开始心里就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然而即使在牢房里,杰森的表现也一如既往的“完美”,没有任何抱怨,愤怒,抗拒,他坦然甚至有些乐观的接受这一切。出于信息采集的被动采集原则,他们团队的所有人都不能和采集样本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沟通。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面的几年笑成已经丧失了耐心,他胡乱的浏览了一遍,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了一盘新的录像带。
这一次是一个中年女人,丈夫体贴,婚姻和美,儿女双全。她自己曾经是著名主持人,一家都很有社会地位。
但结局依旧悲剧。
她失去了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因为无法忍耐她日益加重的控制欲,破坏欲……以及在这些情绪控制下做出的不理智的行为,她最亲近的家人“抛弃”了她,将她送到本地最著名,也是最昂贵的疗养院。
很快的,她“病情”加重,以自杀告终。
笑成开始有些烦躁了。
尽管在看录像带之前,他就预料到这些录像不会有多精彩。
这些东西……准确的说,是这些带子里所传达出的气氛,令他心烦意乱。那些细致入微的记录,观察,没有任何主观判断或者解释,越到后面,团队成员的身影都几乎不出现在镜头里,整个“记录”过程显出一种局外人的静谧。
他已经不想看下去了。
但他仍旧看了下去。
他觉得他已经知道了舒雁想让他看的,同时“看”出了舒雁的态度。
这些真实,活生生的记录给他的震撼挺大——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观测对象”走向悲剧的结局,笑成感觉压力很大。
而在这种真实的全方位记录之中,你能清楚看到他们的不安和恐惧,以及残忍冰冷的现实。
他会不由自主将其中的主角替换掉——
替换成卫邵歌。
笑成承认自己有点理想主义,卫邵歌也不是记录片中的任何一个主角,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种结局,但这是舒雅所担心的。
十多分钟之后,笑成终于彻底无法勉强自己继续下去。他突然站起身,直接把录像带抽出来,按照之前的序号,一个个重新排列了回去。然后从脚下拾起那几块塑料泡沫一个个压了上去。趁着收拾东西的同时,笑成开始思索一些事情。录像带的冲击之后,他就不得不认真考虑这些种可能性,同时还有的,就是卫朝华想要让他干什么。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这不过是商场上最基本的交换法则。他想和人家儿子处在一起,免不了就要过这一关。
他在房子里转了一圈,找到胶带,重新封上了箱子,给快递打了电话。
肯定的说,这些录像带他已经没有再看下去的意义和必要。
那边本来计划拜访卫朝华,是借着最近cc事情的由头,出门之前并没有顶下确切的时间,笑成坐不住想找上门去,也是因为这两天都没打通卫邵歌电话。都是成年人了,倒也不至于被禁足什么的。笑成多少知道卫邵歌的脾气,不可能和家里闹得太难看。
他是有点担心他身体还没恢复好,家里不比医院,自己又没有照顾在身边。
况且那么一下子伤到,还不是因为自己。
笑成这么一想,就觉得今天还得去一趟。
刚那些录像带一看就看到了这个点,本来都让一个经理代替自己过去了,自己这会再说要去,似乎也不太好。笑成拿起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得知他派的人还真已经去了,结果被客气招待了一通,这时候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本来正准备给自己报备这个事情,结果笑成一个电话就打过去了。
这下倒是真没有跑过去的借口。
本来看望卫邵歌就是一个特别光明正大的,反正他们俩关系也算是人尽皆知,两边家长哪一个都是十分清楚的。但是笑成真没有考虑过以这个……身份上门。
虽然从来没提过,甚至心里也在刻意回避这个问题,但卫邵歌当时给笑成挡那么一下子,不光是让笑成懵了一下,回过神来之后,感动仍旧感动,却也让他陡然一下,压力……挺大。
在电视电影里再怎么也得是轰轰烈烈的剧情,真到一般人身上,哪里会一下就把感情升华到死去活来的地步……反而是让人一下回不过神。
从卫邵歌被送医院急救到养伤,再到被卫朝华接回去。笑成其实都挺恍惚的,其实也是在潜意识里回避着去想这些。
这会子打完电话,快递也上门了,把箱子寄出去之后,笑成给他妈那边打了个电话,说东西自己已经看了。舒雁好像手上有事情再忙,就“哎”了那么一下子。然后等了半天都没第二句声音,笑成就知情识趣的挂了电话。
舒雁一向就是这个性子,忙起事情来能接儿子电话就很不错了,她这辈子是注定当不了什么贤妻良母。
看那么一堆录像带,即使许多都是快进过去,也依旧花了不少时间。看外面天色暗淡下来,然后淅淅沥沥开始下雨。
s市就是这个天气,每年这个时候,就断断续续不停的下雨,气温一下一下的降下来,算上上一世也在这个城市呆了近十多年了,笑成还是喜欢不起来这里的下雨天,总觉得心烦意乱,鼻子里仿佛都能闻到一股子霉味。
听着外面哗哗的雨声,笑成在房子里晃荡了一圈,发现自己实在不想处理工作,就给蒋郭泽打了电话,约他出来吃饭。蒋郭泽接到他电话挺高兴,就说要给他介绍一个朋友。
想起来,笑成自己也觉得,蒋郭泽是个挺难的的朋友。他自己从头再来,目标就明确得很。重来的那一年刚好是高考之后,他立刻就决定复读,当时情况糟糕得很,他带着十多年后的记忆回去,高考的那些东西都忘得七七八八,重新复习起来分外吃力,只能庆幸多了一世记忆,心智坚毅,最终才考入s大。那时候当年的高中同学自然是全都忘了,只剩下欧宝一个仍旧交好,但上大学之后,他又清清楚楚按着自己规划的路一直走下去,就连欧宝,也很少联系。大一就开始着手做生意,和同学也相处不多,生意上遇到认识的人,即使再一拍即合,也往往留有余地。
再者说,他也没有多少时间花费在和同龄人的交往上。
欧宝这两年因为出任务的缘故,几乎都不再露面,不说笑成,就是家里都不能常常联系……而至于之前出去玩儿的时候结交认识的人,在卫邵歌回来之后也都不再联络,身边朋友,也就蒋郭泽一个。
早在一开始,笑成还挺介意过这个,尤其是这一世又一次见到卫邵歌的时候。
他辛辛苦苦才能考验一个九十五,对方轻轻松松就能拿一百分,他心里不光是介意……其实还挺不服气的。
还有点嫉妒。
不过他现在也都是想开了,性格决定命运,有那么点意思在里面。他当然不觉得自己性格哪里有问题,但也确实,他不是那种容易交到朋友的人。
但话说回来,真正的好朋友,知己,有三五个也就够了。
笑成看了下地方,不远,开车二十分钟就能到。但这个点儿以s市的交通,也不能指望。笑成打着伞走到地铁站,坐了地铁过去,等快到了地方,给蒋郭泽一打电话,得了,他人还没到呢。蒋郭泽跟他不是一点的熟了,也没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让他直接进去,说那个要介绍给他的朋友应该已经到了。
笑成挺诧异的,问蒋郭泽,“你这都迟到,这么怠慢人家不好吧?”
蒋郭泽也挺无奈的,“这不是堵车吗,谁知道呢,我都绕路避行了。快别数落我了,你赶紧进去帮我陪着人家,最近有笔生意,说不嘀咕就能搭上线。”
笑成一边往过走一边找蒋郭泽说的那个店名,店的牌子都叫雨水模糊的湿漉漉。这边以前是个老工厂,现在改造成挺高端的美食区,建筑风格特别有特色,外面街上停了一溜儿的好车。
蒋郭泽堵在路上,挪都挪不动,通过手机给笑成指路,笑成一边瞄着一溜的牌匾,一边和他说话,说着两句,突然“啧”了一声。
蒋郭泽就问他怎么了。
笑成就笑说,“我看到你一直眼馋的那辆车了,就停街对面。”
劳斯莱斯的一款限量版,在国内都买不到,国外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来回要掏大笔购置税,他这两年到处飞,根本没多少开车的机会,放在那也是落灰,想想还有后期保养一系列费用,向来花钱不心疼的蒋少也克制着了。
电话里立刻传来蒋郭泽的声音,“得,那就到了。”
笑成刚好也看到车后面的店名,还真是。
他一想顿时就明白了,打趣道,“看来你这个朋友和你还真挺志趣相投的。”
笑成倒是对那些豪车不感兴趣,之前时不时买车,也是玩儿赛车来的,往往也更看重性能,而不是外观啊全球限量啊什么的。进门的时候又多打量了一眼停门口的车,确实漂亮得很,跟身价完全成正比。
还以为主人多半是性格张扬跳脱的呢,没想到进来之后,却给里面等着的人出乎意料了一下。
样貌气质都挺不错,见到笑成敲门进来,立刻就站了起来,主动和他握手介绍,举止之间显出家世不凡。
但完全不像是喜欢开这样级别豪车出来晃荡的人。
搞得笑成觉得特别违和。
尤其是言谈之间,对方分明游刃有余,但却又给他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等蒋郭泽一来他顿时就明白了。
这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错觉,这人交际上确实手腕高明,但和蒋郭泽完全不一样,蒋郭泽是喜欢甚至享受这种左右逢源的感觉的。但他并不,他不但有些抗拒,甚至有些排斥。
这让的性格说起来出来经商其实挺辛苦,毕竟了,做生意本质上就是跟人打交道。
但结束了开始客气的互相恭维和寒暄之后,聊了几句别的,笑成就察觉到这个人学识眼界远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必的,随便两句,就引人入胜,欲罢不能。分明是年纪相当的人,却让他觉得受益良多。
按理说,这样学识,眼界,能力,加上颇为高明的交际手腕,随随便便就能招引一帮人众星捧月。笑成反而觉得对方对这些都有些抗拒。
吃完饭外面的雨已经下得噼里啪啦,本来后面还有一些个安排都只能暂时取消了。他们三个性格都挺相投,而蒋郭泽特意介绍给笑成的那位叫杨奕的朋友,确实也和笑成颇为相投。只是可惜天气太差,刚好最近又有台风过境,这么一下雨后面还不知道会有什么,就作罢了。
蒋郭泽开车送笑成回去,路上就问笑成,觉得这个人怎么样,笑成就说,“挺有意思的。”又说了句,“和邵歌性格刚好是反着的。”
噼里啪啦的雨水打得车窗一片模糊,蒋郭泽开了冷气,转头问了他一句“冷不冷”就继续打趣道,“怎么说什么都能想到你们家卫少身上。”
笑成就那么微微一笑。
刚好在等红灯,蒋郭泽轻轻敲了敲方向盘,跟笑成说起来艾森的事情,本来钱可以解决的事情,一旦变得不能用钱解决,就会有些麻烦。蒋郭泽遇事比笑成要多一些,知道这种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真被这种人盯上,唯一的解决就是比他更凶更狠,且要让他永无翻身之地。笑成说的办法也正和他意,这时候提起,也就是委婉的催一催。
笑成想了一会,“我准备订后天的机票。”
然后就和蒋郭泽商量计划起来。
等到送笑成到家的时候,雨已经非常大了,轮胎都淹了半个。笑成本来想让蒋郭泽在自己这里凑合一晚,蒋郭泽却觉得这个天气不妙,最好还是今晚就赶回去,不然明天叫困在这里就很耽误事。
笑成晚上关好门窗,就在一片疾风暴雨之中独自入睡。
结果还真像他说的,第二天雨下得更大,台风过境,广告牌什么都吹倒不少,路上几乎都没有了车子,人非常少。笑成看了下,家里东西吃上几天还不是问题,就是这个天气,明天飞机能不能起飞还是问题。第三天一早,他收拾了行李,又给卫邵歌在网上和短信上分别留言说了一下自己的去向,下午就接到航空公司电话,说航班取消了。
他只好把箱子一丢,回书房处理公事,吃饭也就随便吃了一下。
到晚间的时候,哗哗的雨声里,门突然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