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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卫们默默地跟在后面不敢妄动, 其中为首的刘劲倒是鼓起勇气向前迈了一步,想要开口劝自家主子回府,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来。
他跟了蒋战威快十年,很清楚蒋战威的性格究竟有多冷,为情所困这个词是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 就算出现了, 被困的也是别人。早些年老皇帝尚未立储, 一堆皇子为争位无所不用其极,而蒋战威幼时有腿疾,母妃又早亡, 完全不被重视和看好,却生生杀出一条血路,镇压了其他所有皇子,又架空了老皇帝, 将皇位变成唾手可得的囊中之物。
蒋战威冷酷的名声因此而进一步推广,他不认亲缘, 不近人情, 也不近女色。但这些缺点并没有杜绝女色的靠近,甚至在一些人眼里变成了优点, ——据说这种的男人一旦动心, 便会深情不改。
京都第一美女华安郡主就被他的外表和气质吸引, 跟在后面追了整整一年,却连话都没跟他说上几句,更不用谈什么了解和相处了, 甚至不知道他生辰的时候该送什么礼物才好。华安郡主是那种胆大果敢的性格,竟等在战王府门口,直接问蒋战威想要什么,却只得到了冷冰冰的一句:我没什么想要的。
别人都当他是不解风情,不给郡主脸面,但刘劲知道他只是实话实说。
蒋战威确实不需要外人送给他什么东西。
他已经凭一己之力走到了这一步,想要的什么都有了,却依然自律勤勉的可怕。自律不代表一切,但很大程度上能说明问题,那就是只要他想要,都能凭借自己的双手拿到,而他没有的,就是他不想要的。
无欲则刚。
这种感觉会给身边人带来很大压力,无论是属下是亲友还是追求者,一向自信的华安郡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最终黯然放弃。可如今,蒋战威的满身钢铁似乎都被雨水打湿,一点点布上锈蚀,最终失重跌落。
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将黑夜照亮,雷声紧随其后,轰隆作响。
夏天的雨说来就来,一场暴雨似乎又要落下,转眼已有一颗水滴落在鼻尖上。蒋战威终于动了,闭了闭眼,然后攥着已被缰绳勒出深深印痕的手掉转马头,转身回去。
走回城门的时候雨正式拉开序幕,街上寥寥不多的路人被弄得步履匆匆,甚至为了躲雨而飞奔起来,相比之下,蒋战威的马速却几乎可以用慢来形容,起码比他离府去找夏熙时的马速要慢得多。——他显然还抱着最后一丝找到夏熙的希望,企图能在大街小巷上看到夏熙的身影。
却不知夏熙根本没有离开王府,更不用说出城去雁山上的真觉寺了。不管是他之前所提出的告辞,还是桌上翻阅到雁山那一页的杂记,都只是为了逼蒋战威认清内心而已。
“……我知道。”
战王府的后院里有一棵高达四米多的木芙蓉,枝干也异常粗壮和繁茂,夏熙就站在树下,声音轻的近乎于低喃,“但我就是这种人,要对方全心全意,死心塌地,为了我什么都愿意做,除了我什么都不在乎,甚至非要看着他嫉妒,难过,辗转不安,才能感觉到温度。”
夜色中,夏熙纤瘦的身影有种说不出的锋利感,雨一直在下,他身上却神奇般的滴水也不沾,对着眼前巨大的芙蓉树问:“我是不是不正常?”
树叶发出了沙沙声响,像是在回答夏熙的问话,而夏熙像是听到了树叶的回答一样摇摇头,说:“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反正我就是这样,我要是对的,谁也没法阻挠我;我要是错了,便将错就错;他要是不明白,”夏熙抬手接下从叶间落下的一颗水滴,“……我就教他明白。”
蒋战威身上已经淋湿了,身后的侍卫同样如此。这些侍卫都是蒋战威从军营里一手提拔|出来的,刀光剑影不知经过多少回,淋个雨根本不算事,也知道蒋战威同样不怕淋雨,但是他们身为属下,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受淋。于是刘劲再一次鼓起勇气,迈步向前开口道:“王爷,您还是早点回……”
话刚说一半,却见蒋战威的神色蓦然一变,紧接着加快马速朝左前方奔去。刘劲愣了愣,忙跟着蒋战威的视线往左前方看,可昏暗的雨幕里什么也瞧不清楚。
蒋战威却凭借非人的视力远远看到了长街尽头那个熟悉的纤细的身影,心头一颤,没有任何犹豫便纵马奔去。
那可能是夏熙。那一定是夏熙。那必须是夏熙。
蒋战威转眼的功夫便奔到了对方跟前,同时唤出了对方的名字,对方显然被突然奔至身前的马吓了一跳,有些呆愣地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他,黑白分明的眼瞳就像夜里漾着光的露珠。
果然是夏熙。蒋战威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随即跳下马,伸手去拉夏熙的手,却被回过神来的夏熙躲开了。蒋战威紧紧抿着唇,那张冰山般的脸依旧没有表情,却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像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快随着深黑的瞳孔漫溢而出,下一刻,竟干脆将夏熙揽入怀里。
蒋战威本来要质问夏熙为什么要离开王府,要问夏熙究竟去了哪里,可待他把人揽进怀中,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心头漫溢起某种热到发烫,又遥远熟悉且不知何物的情绪,抱着对方似乎抱着一个久远的梦想。
久到他自己都记不得什么时候产生的,只记得曾梦想着能把这样一个人抱在怀里,留在身边,永远不放开。
两人身体相贴,心跳透过单薄的湿衣服轻柔地触碰着蒋战威的胸口,让蒋战威不由屏住了呼吸。都说男人粗枝大叶,容易疏忽大意,但若面对在意的人,男人有时候会比谁都心细,连对方一根头发丝有没有变短都能瞧得出来。蒋战威如今就处在这样一种奇妙的世界里,能轻易看出夏熙露在外面的脖颈和手背异常苍白,脸色却微微有些红,而这红和上次醉酒泛起的红不一样,瞧着像是发烧,额头上还有一道微不可见的擦撞的印痕,衣袖也有一处刮裂。
是不小心摔倒了还是路上遇到了什么歹人?一股无名之火在蒋战威心头烧起,可对着夏熙,他又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只沉声道:“跟我回去。”
他直接用了肯定句,听起来很强势,但其实他只是怕听到夏熙的拒绝。然而夏熙还是拒绝了,“我已经叨扰太久了,所以不能……”
蒋战威打断夏熙再次重复,“跟我回去。”
夏熙摇摇头,“不用了,我……”
这次被蒋战威扣住肩膀和腰肢,扣得非常紧,就像钢铁做的锁铐。
夏熙微微睁大了眼,圆滚滚的眼瞳显得无辜又稚嫩,让蒋战威的心软了半截。但蒋战威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夏熙不要说挣脱,连动都动不了。
于是静静地任由蒋战威钳制着,像只小猫一样睁着眼睛安顺地仰着脸望他,模样乖的像是能任由人为所欲为一样。
为所欲为这四个字让蒋战威心头一动,某种不可言说的念头像星星之火,转瞬燎原。蒋战威竭力压住那些心思和欲念,“我背你回去。”
又是一个听上去很强势的肯定句,见夏熙不回话,蒋战威继续道:“不要背的话,就抱你回去。”
说一不二的战王殿下随即便把人抱了起来,但很快的,他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他粗野刚硬惯了,尤其是带兵打仗的那几年,尸横遍地杀声震天,手里拿的剑和身上穿的甲衣均比金坚,如今抱着这样一个皮肤娇嫩得像一碰就会伤着、筋骨脆弱得像一用力就会弄坏的少年,人生头一回体会到捧在手上怕摔了是什么滋味。何况对方清浅的呼吸就洒在胸口,称得上温香软玉满怀,身上还带着一种浅淡却又好闻的芙蓉花香的味道,方才压住的心思和欲念重新燃了起来。
骑虎难下的战王殿下有些后悔,可要让他把人放开,更不愿意,只能咬牙撑着。偏生怀中的人在看到跟过来的侍卫们时不自在地挣动起来,“你还是放我下……”
“别说话。”
声音和身体的双重攻击让蒋战威快抵御不住了,立即止住了夏熙。又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冷硬,添了句解释:“风太大,容易受寒。”
跟过来的侍卫们满眼问号。眼下正处于最热的夏天,受什么寒?
可在蒋战威眼里,夏熙就是受寒了,蒋战威一路把人抱上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稳重,还让管家找来了大夫。大夫认真看了半天,竟也得出了受寒发热的结论,还有什么气血两虚阴盛格阳,开了一张需要长期服用的药方,并很快将煮好的药送了过来。
面对苦药,夏熙没有表现出不满或抗拒,也没有露出任何怕苦的意思,很安顺地将药一口气喝完了。可他越是安顺,就越让人心疼,因为只有吃惯了苦的人才不怕苦。蒋战威微微皱起眉,抬眼看到果盘里的葡萄,——是从疆域昨日才进贡上来的特产,个头极大,味道极甜,竟亲手剥了一颗葡萄送到了夏熙嘴边,给他冲嘴里的苦味。
甜又多汁的果肉在齿间弥漫,夏熙满足的微微眯起眼,眼睫弯弯地对蒋战威道:“谢谢王爷。”
这一声谢,让蒋战威剥了一大碗的葡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果盘里的葡萄已经被他剥完了。
而夏熙天生就是被人伺候的主,丝毫不觉得一个权倾朝野的王爷给他剥葡萄有什么不对,只管悠悠闲闲地吃,形状优美的嘴唇上沾了亮晶晶的葡萄汁,在灯光下格外诱人。
蒋战威看着夏熙的唇瓣,缓缓垂下眼眸。
他至今保持着年少时期的隐忍,不轻易流露任何情绪,因为怕自己一旦露出些什么,便会被捏住把柄,不得翻身。可他已在夏熙面前流露出许多情绪,无法抑制,且难以掩饰。
是他没有管好自己的心,也许是独行太久,陪伴他的从来就只有冰和雪,刀和剑,难得有一个能拨动他心的人出现,竟让他像小孩子一样轻易生出贪恋,不想放开。可对方和他不一样,对方是受命于人才来到他身边,对方有自己的志愿,自己的生活,迟早会离开。
夏熙的确会离开,更准确的说,是离开这个世界。
都说草木无情,夏熙不是真正的人类,他连道德观都是不正常的,他的理性永远大于感性,既然已经恢复了记忆,知道这里只是最后一个穿越世界,便不会对此过多留恋。就像是做梦,梦里的世界再好,也不会沉迷在虚无的梦里,放弃真正的现实。
可是有些偏执的人,在现实中求不得的时候,付出一切也无法如愿的时候,痛苦疯狂到无力为继的时候,只能将一切寄托于梦境,甚至宁愿永远堕落在虚无里。
浑然不知夏熙心思的蒋战威却在想葡萄的问题。
因为产量稀少,疆域每年进贡过来的葡萄只有五筐,如今朝政都把持在蒋战威手里,进贡来的东西也会第一时间送到他这儿,但他不喜欢这种甜腻的水果,所以只留了一筐,既然眼前的少年喜欢,那就让人把其余几筐全送过来。
蒋战威把夏熙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入夜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转眼到了子时,于是蒋战威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
可他才踏出屋没多久,便停住了脚步。身后的随侍只见他们王爷皱着眉站在原地,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一样犹豫了好一会儿,竟又转身回去了。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夏熙看着去而复返的蒋战威,不由问:“王爷,你还有事吗?”
明明一句很正常的话,蒋战威却像被戳中了什么一样不高兴地冷下脸反问:“怎么,你又要跑出去吗?”
夏熙摇摇头,“……我要睡了。”
“嗯,”蒋战威脸色稍缓,“快些睡吧。”
说完这话,竟见他走到夏熙床对面的案桌边,抬手从架子上抽了本史书,然后坐在那里看了起来。
他的坐姿不管什么时候都端正得像在开会,双手修长有力又骨节分明,一只放在桌案边,另一只搭在书页上,每看半页,就抬头看夏熙一眼。夏熙没太明白蒋战威的举动,但是莫名觉得蒋战威看他的眼神好像是看管会乱跑的不听话的小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