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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九龄也是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决定与小侯爷坦白。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征募军饷外加养伤,前后这么久,足够他看清小侯爷品性。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孤高冷傲,但却并非小气之人。胸有丘壑、心胸宽广,条件允许有些事可以跟他直说。
而如今女儿被封县主,时机已然成熟。
“小女所封县主,背后全仗侯爷出力。可即便如此,我胡家依旧高攀不起侯府门楣。”
陆景渊皱眉,“莫非胡老爷是嫌这爵位太过低微?”
县主,他咂摸着这两个字,好像是有点太不起眼,向来大方的皇帝舅舅为何会如此小气?有仇不报非君子,无论如何,这次他都要歇息够本才回京。
“侯爷误会了,”胡九龄急道:“想我胡家商户人家,一朝改换门楣,这是天大的荣耀。”
为了让这话听起来更加可信,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瞒侯爷,前些年胡某曾想过,寻机会将半数家财捐予朝廷,也好在百年后给阿瑶寻个保障。”
他就说胡九龄并非贪心不足之人,心下舒坦,他注意到胡九龄话中隐含之意。
“捐?可是在今年?”算算时候,那丫头还有两年及笄,太早了不好,太晚了更是黄花菜都凉了,今明两年最合适。
“却有此打算,若非侯爷来此,借着此次倒春寒,胡某大抵要带家财入京一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从抄没沈家库房后,陆景渊心中一直存着疑惑。胡家比沈家更为富庶,可前世找出的胡家库房单子却略显单薄,好像其中最珍贵的一批财宝不翼而飞。这些东西到底去了哪里?又是在何时消失的?
如今听完胡九龄这番话,他隐约有了答案。
可心底呼之欲出的真相却让他心情越发沉重,若是他没猜错,前世害了胡九龄的最有可能是那个人。而他,也正是他的生父。
向来父债子偿,他与那丫头中间隔着血海深仇。
好在他并非自怨自艾之人,若是与广平候父慈子孝,夹在中间或许会难做人。可如今情况,他们父子天生是仇家,这样算来他与那丫头也算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又找到一处跟那丫头的共同之处,想到这他心情莫名好起来。
“恕陆某直言,树大招风,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胡家,胡老爷此举实属不明智。”
胡九龄点头,这点他也想到了。先前他一门心思想给阿瑶寻个保障,可在知晓她前世经历,历经沈家种种陷害后,他对于此事有了新的估量。
“侯爷所言有理,先前的确是胡某莽撞。不过在经历沈家几次陷害后,胡某已认清形势。我胡家世代经商,凭得便是踏实本分、诚信经营。如今阿瑶有意继承家业,胡某也算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日后好生传授她经商之道,待百年后她也算有安身立命之本。”
虽然面上说着胡家,但实际上胡九龄字字句句都在拒绝。
陆景渊当然也听出了他话中意思,“踏实本分、诚信经营固然有理,可胡老爷也听说过苏家之事,苏父半生为染坊呕心沥血,却因小人作祟弄得沉疴缠身,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遵守君子之风,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好些时候也会天降横祸,而此时就显出权势的重要。”
说着陆景渊身板挺直,明明什么都没说,但他周身天家尊贵气质立马展露无疑。
“大夏女子地位虽比前朝尊崇,可归根结底终究比不得男子。胡老爷身为顶天立地的汉子,这些年经商也没少遇到困难,而阿瑶那么个弱女子,背后更是需要人扶持。陆某不才,还算是有些本事,自问护得住她。”
这是他第二次自称“陆某”,胡九龄心下有所触动。
“可官商……”
“当日表露心计时,陆某便与阿瑶说过飞将军之事。胡老爷儒商之名满江南,想必也知晓飞将军所娶夫人正是商户之女,然因其战功卓越,无人敢说闲话。陆某虽才能不及飞将军,但自问还有些骨气。若能求娶令嫒,日后定敬她护她。”
恭敬地说完后,他眼角轻扬,露出桀骜不驯的一面:“方才钦差反应胡老爷也看在眼里,在大夏,敢惹本候的还没几个。”
张狂的话语却让胡九龄莫名心安,他并非食古不化之人,先前之所以阻拦,不过是怕女儿嫁过去受委屈。然而如今开诚布公地谈过后,他渐渐将心放回肚子里。
“胡某此生最大的期待,无非是阿瑶能有个好归宿。侯爷少年英才,自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比。若您不弃,胡某自是乐意之至。只是姑娘家嫁人毕竟是一辈子的事,即便胡某相信侯爷,也不能因您几句话便贸然允诺。”
这是担心他出尔反尔,还是担心他没那本事?被人怀疑,陆景渊心中闪过些许不快。不过将心比心,他也能明白胡九龄顾虑。
那丫头值得最好的。
本候就不跟个糟老头子一般计较,有些事不管先做后做,反正总要做。既然能让人心安,他先做了又何妨。
“胡老爷放心,该有的陆某丁点都不会少。如今青城绸市开市在即,身为会首,还请胡老爷对下面商贾多加约束。”最后一句话,陆景渊语气中满是威胁。
多加约束?顿了下胡九龄很快明白过来,在宋钦文做下那般多混账事后,他曾动过心思,在青城众绸缎商家遴选精英弟子招做赘婿。拜师仪式上他曾隐晦地表达过这层含义,没想到这狼崽子还记得。
睚眦必报,气得唇角泛起无奈的笑意,他点头,“那是自然,时候不早,胡某还要张罗绸市之事,就不多留侯爷。”
目的已然达成,逐客令一出,陆景渊也没多留,“告辞。”
胡九龄并非刻意逐客,离着虎牢峡遇袭已经过去一个月,这期间春蚕结茧,然后经过种种复杂工序后织成精美绝伦的丝绸,如今已到了交易之时,没几日便是青城绸市。往年绸市都由各大商户统一组织,今年他依旧遵循旧例。
可坏就坏在他家坐着尊小侯爷,即便那些商贾不想被人管束,名义上也要给小侯爷脸面。明明很简单的事,却要事事向他汇报。名义上他是会首,有些事压根推拖不得。虽然不麻烦,但耐不住有些事耗功夫。
眼见开市再即,加上自家进贡绸缎,他整个人忙得脚不沾地。本来已经够忙了,又来了阿瑶被封为县主的懿旨。
天大地大女儿最大,县主册封典仪一定要办好,这几天他得加把劲。
胡九龄这样想的同时,宋氏也是这样想的。拉着神思不定的女儿回后院,她便拿出账本清点库房,收拾些名贵但又低调、能显示出自家底蕴的物件,准备用在县主册封典仪上。
“阿娘,你说阿爹到底在跟景哥哥说什么。”
“看你那坐不住的猴样,你阿爹办事还没分寸。两人身份摆在那,吃亏的是谁还不一定。”
“可我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吃亏。”
女大不中留,停住拨算盘的手,宋氏发出了跟胡九龄同样的感慨,“放心……”
还没等她说完,就见阿瑶望向窗外,看到某处时眼睛亮起来,提着裙子飞快跑出去。
“景哥哥。”
陆景渊只觉一股少女馨香裹夹在略显灼热的春风中迎面扑来,然后身穿鹅黄色衣衫的少女已经朝他飞奔过来。
“阿爹有没有为难你?”
站在窗口目睹眼前一切的宋氏默默替胡九龄心塞,望着树荫下芝兰玉树,简直是好到不能再好女婿人选的小侯爷,她总算理解为何老爷三番两次地为难。
“放心,没事,”陆景渊轻轻揉下她头上花苞,叹息般说道:“丫头,你可得快点长大。”
快点长大?
阿瑶眼睛瞪得老大,足足愣了有那么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她脸上绽开一朵比向阳花还要灿烂的笑容:“阿爹同意了,是不是?”
陆景渊几不可见地点头,然后比春日花丛还要娇艳粉嫩的少女突然扑到他怀里,跳起来抱住他脖子。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景哥哥,我好高兴啊。”
似乎被她传染了,陆景渊冷硬的面部曲线逐渐柔和,唇角扬起和煦的笑容。春光中那造物主杰作的灿烂五官,看得窗前宋氏也不自觉点头。
春光灿烂,年华正好。
随他们去吧。抿起唇角,她默默关窗,拿起账册走到内室,留给院外碧人独处的时间。
树荫下,陆景渊牢牢拖住阿瑶,足尖一跃登上树梢。榕树密密麻麻的叶子隐匿两人踪迹,树冠深处,靠在少年结实的胸膛中,阿瑶惊奇地看着破壳而出的喜鹊,那湿漉漉的头顶、无辜的眼神以及新生命诞生的朝气,让她陷入漫无边际的喜悦。
“它会不会长大?”
“会,只要多吃东西。”
“那我也要多吃东西,景哥哥,从今天开始,我一定好好吃饭,按时喝补汤,然后努力跟师傅学,也要练你教给我的拳脚功夫。对了,还有铺子里的生意,要好好经营,赚好多银子给你和阿爹阿娘花。”
“好,阿瑶想做什么都行。”
树冠中两人喁喁私语,初确定心意的两人,再无聊的话也是蜜糖,能一直甜到彼此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