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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考与毕业生见面会结束后,十月步入尾声,天气也随着十一月的到来越来越冷。
学校制服内不可避免地添入了配套毛衣,但在早晚温差较大的时候还是经常会被冻到。十一月初,十一月中,十一月末,十二月初,时间悄无声息地从身边慢跑过去,直到如今邻近圣诞节的十二月中旬到了眼前。气温降低后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尤其当处在温暖阳光下时,就会萌生出一种自己变成了即将进入冬眠的动物的错觉。而这样的心态放在同级的芥川慈郎身上恐怕再合适不过,藤川凉常会看见他睡死在校园内各个被阳光包裹的角落:中庭的木质长椅,运动场边的大块草地,沙龙紧邻落地窗的圆桌(附带脸下垫着的几本作枕头用的厚书),视野开阔阳光尽洒的天台,甚至已经抽干了池水的游泳池边,睡得旁若无人天昏地暗。
对此平日里与他交好的网球部成员却都只是摆出一脸不足为奇的表情,仿佛芥川在秋冬季节那每年一度的嗜睡升级状态本就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早就习惯了。”他们不约而同用行动无声地传达了以上信息:向日和宍户会从社团部室带来毯子盖在他身上,尽管向日会恶作剧地捏芥川鼻子而宍户依旧是那一脸「关我什么事」的别扭少年表情;忍足则会无奈地在芥川面前坐一个中午,“我的书还垫在他脑袋下呢,真难办。”关西少年无奈叹气,随随便便的语气动作竟也显得优雅;而迹部更是从国中部将比他们小一届的魁梧少年带到天台,“把这家伙给我搬下去,扔在楼梯之类的地方随便!”他皱眉,“在这种天气睡在这里,简直是胡来!”
看上去老实木讷的国中学弟面无表情地点头答应,口头禅万年不变。
尽管表达手法不尽相同,但毫无疑问这些少年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呵护同伴的美梦。而令藤川凉哭笑不得的是,与少年们的温柔举动大相径庭的反倒是学校内一些本该以温婉优雅著称的女孩子,以至于她曾经不止一次撞见这样的情形:裙摆短至膝上十五公分的可爱女孩径直走向草地上睡死过去的芥川,顶着纯良无辜的表情绊倒在对方身边甚至身上,并在芥川睡眼朦胧地醒来时怯生生地向他道歉,企图借此与看似心灵单纯的对方迅速拉近关系。
蓄意制造的俗套邂逅,自以为我见犹怜,只可惜拙劣的演技在旁观者眼里只会显得滑稽十足。
——“无聊的女人,以为男人都是没长脑子的草履虫么,慈郎那家伙又不是笨蛋。”
迹部透过学生会室的落地窗再次目睹类似的一幕,当即对此表示了极大的不屑。
正是中午,因为某些特殊缘故学生会进入了一年一度的忙碌季节。文书正在隔壁的影印室打印文件,财务则更远在操场那头的办公楼与老师商量资金事宜,因此这时唯一留守主会室的只有忙于整理文件报表的藤川凉与等待在上面签字的迹部。在听见正处在无所事事状态的对方的话后藤川凉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只是头也不抬地回应迹部:“是啊,还真是不够华丽,完全不符合你大爷的美学。”揶揄的语气,因为故意突出后半句变得意图明显。而在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藤川凉开始不时用余光兴致盎然地观察迹部的反应,企图捕捉到其中变化。可惜迹部定力够好,完全没有流露丝毫难堪的表情。他只是简单地挑眉,问:“你知道?”
“那是当然,”尽管失望,但藤川凉还是莞尔:“虽然我才来这里不久,但对迹部大爷的经典名言还是有所耳闻。”
“啧,还真够清楚。”说完这句后迹部便将脸别开,没有再说什么,直到过了许久才重新开口:“要签字的文件,还没整理好?”
明显是在回避。这样想着,藤川凉一言不发地将文件递给他。她察觉到迹部似乎并不打算纠缠于这个话题,因此也不好再说什么。
其实双方都心知肚明,尽管如今的迹部依旧是学园内君临天下的王者,处事高调自我,有时候目空一切的态度更是显得狂妄,可「美学」,「不够华丽」这些听周围人说起在过去国中三年里的迹部口中出现频率极高的,稍显不成熟的词句确实已经很少听他提及,入学至今恐怕也只有极少的一两回。当然了,这也可能只是从不在她面前提及而已,藤川凉这样想。但不可否认的是,每个人的成长路途中确实都会有这么一段尴尬时光,还没经历过真正的苦与痛,心里却突兀地装下了对整个世界的傲视。谁料那些曾经说过的,自以为拉风实则显得孩子气的傻话会在不久的未来让自己产生不堪回首之感。
虽然这样的猜测有些不厚道,不过……不知道如今的迹部是否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藤川凉悄悄扬起嘴角,“其实也没关系,因为你是迹部嘛。”她用对方听不清的声音小声说。
言下之意,即使再傻气的话只要经由迹部口说出,也依旧会被人奉为金玉良言,只因为他生而为王。
“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什么?”
“哈,没有……”
迹部斜了她一眼,不再追问。
他撑着下巴签完所有文件,签字笔在纸上划拉出沙沙的声响。然后他将那十来页纸重新交还给藤川凉,看她装订,并放入牛皮纸袋。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期间他们没有任何交流。因为室内开了暖气的缘故门窗紧闭,但仍能隐约听见外边传来飘渺的歌声。来自正在隔壁楼内排练的合唱团,唱的是最传统的圣歌,那种融进阳光般的安宁祥和,仿佛会把人的思维一同抽离。这让藤川凉不禁想起了身为教会学校的函岭,此刻正在那里上学的藤川茧,是否也已经得知了家族即将遭遇的变化?胡思乱想间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竟又拐到了这件事上,直到迹部接下来的话让她清醒过来。
“想到的事,说出来也无妨,藤川。”迹部饶有兴致地打量对方,“已经两个月了。”
“两个月差三天,”藤川凉愣了愣,但很快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回答。
短暂的交谈,自始至终双方都没有把话说破,却也都知道互相在说些什么。
藤川律的演讲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十八天。记得那天演讲结束后他坚持送藤川凉回家,最后在始终处于沉默状态的对方上楼前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上面显示的是藤川凉父母的号码,“你来接,小凉。”不变的轻快语调,并在藤川凉犹豫踌躇的时候为她按下接听键,近乎霸道地贴在对方耳边。其实那时候的藤川凉是不满甚至生气的。她不满于留着相同血液的至亲竟可以对她隐瞒事情的真相那么久,生气于就连今天这场所谓的探望竟也是双方周密计划下的产物,而自己不过是其中可有可无的一部分,直到几乎尘埃落定才得以知情——况且还是经由处在对立面的藤川律告知。只是这些原本积攒好的埋怨在听见父亲略显疲惫的声音的下一刻便注定被暂时深埋,“凉,对不起。”这是她听见的第一句话,所谓开门见山。之后父亲怎样解释她并没有用心去听,只有这简短的一句话始终在脑海中徘徊。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需要多大的勇气,才会让父母低头对儿女道出这句话?
如果以这样的角度来想,即使不愿释怀,似乎也是一件难事。
两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将这场交换中的利益得失理清,唯一缺少的便是藤川树的答案。权力和自由,这两者背后有着不同的利弊,每个选择都可能让身边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需要时间去谨慎考虑。起初藤川凉始终坚定地认为兄长一定会拒绝,因为在权力和金钱面前,她相信和自己留着最接近的血液的藤川树不会轻易迷失,可对方迟迟没有回应这点却让她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疑惑起来。没敢亲口去问,说不清的原因,因此只能向父母问起过兄长的近况。而对于所谓的回复父母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答应一旦决定便会告诉她。期间藤川凉也曾问过迹部的看法,比如藤川树答应的几率有多少,毕竟如今迹部是她身边仅有的可以与之讨论这类话题的人。只可惜迹部对此拒绝给出正面回答,“这是他的选择,任何人没有权力去猜测或干涉,”他只是简短地这样说,“你要做的只有等。”
漫长的等待。等过了十月,等过了十一月,是否又要等过十二月?
傍晚因为学生会的各种事务又拖延了很久,由于统领者迹部需要参加部活的关系似乎连办事效率都减慢下来,但藤川凉想这一定是错觉。所幸眼下尽管到了冬天但回家时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刻意绕了远路想去附近的另一家超市,誰知路过居民区另一侧的某片河堤时竟看见远远许久不见的麻生香织坐在那里,这样的偶遇让藤川凉不禁哑然。事实上这几个月的时间不仅让她对麻生的怨恨迅速减淡,如今就连对麻生之前在学园祭之夜的那个含义不明的电话的疑惑也已经被淹没在自己身边的复杂事务中。如果不是今天的相遇,她或许已经暂时忘了麻生,忘了柳生,忘了那些曾经的不甘,甚至忘了自己回到这个时间点时最初的打算。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所谓的释怀,竟然是如此平淡的一件事。
麻生正抱起双膝对周围零散的几个架着画板描绘沿河风景的孩子笑着说些什么,夕阳在他们周身镀上温柔的金色。十年后时间点突然闯入她生活的麻生,十年前曾经张扬霸道的麻生,如今坦然接受一切变故并不愿屈服于命运的麻生,以及此刻包围在孩子中表情温和的麻生,这些各不相同的形象叠在一起,让藤川凉几乎无法辩清哪个才是麻生的真实。想这些的时候她竟鬼使神差地径直向麻生走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相隔不到三米时麻生似乎终于发现了身后的动静,她回过头,顺着逆光的方向打量了对方片刻,高兴地笑了:“藤川同学,好久不见。”
藤川凉回复以微笑,有些进退不得的尴尬,但最后还是选择压平裙角在麻生身边的草地上坐下,“兼职么?”
麻生摇头,“并不是,这些都是附近绘画速成班的孩子,常会出来写生。我也只是偶尔会来看看。”
说这些的时候一个矮矮的男孩子顺着河堤小跑上来将刚完成的画递给麻生看,油性蜡笔涂抹出的河边夕阳,虽谈不上精致也毫无章法,但孩子出于本能的真实笔调却也触动人心。麻生看画的同时那男孩子则神秘地凑到藤川凉耳边:“香织姐姐几乎每天都回来噢~”有内容有音量的悄悄话,说完便在麻生出声前迅速拿回画纸,咯咯笑着踩着草皮跑开,直到绊倒在倾斜的河堤上。
“拓实,都说过别跑那么快的……”麻生急急地站起身,却又看那男孩子立刻满不在乎的跳了起来,“香织姐姐你又弄错了,我是拓也,哥哥在那边!”他指向不远处一个和他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男孩子,挤了个鬼脸,但显然并没有生气。
麻生哭笑不得,“你们是双胞胎,我怎么分得清!”
叫拓也的孩子不依不饶:“哥哥右脸上有痣,我没有!香织姐姐以前分明认得清的!”
麻生转头对藤川凉耸肩,“小孩子就是这么较真。”说着两个人一同笑了起来。
融洽至诡异的气氛,如果是从前的藤川凉,或许根本想都不敢想。
过不多久夕阳就消失在远处层叠的楼房中,整座东京都逐渐被黑夜笼罩。
远近处的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孩子们开始收拾画板回家,藤川凉也惊觉自己已经耽误了时间,为防止到家太晚只好改去最近的超市。离开河堤后她与麻生同走了一段路,起初不禁有些尴尬,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当她侧过头,发现麻生脸上新戴起的眼镜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麻生,你是什么时候……?”后半句没有说下去,但看麻生淡然的表情显然已经明白对方要说些什么。“这个啊,”她指指自己,丝毫不打算回避的样子,“最近视力降得厉害呢,真伤脑筋。”
藤川凉没有多想,只是附和着笑了笑,“也不错,看上去很可爱。”
经过下一个道口的时候她们互相道别。藤川凉去超市,麻生家则在另一个方向。
走出几步藤川凉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过身,好在麻生也没有走远。路灯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夜幕中她的身形显得有些瘦弱。“麻生,”她叫对方的名字,然后在麻生回过头后连忙发问,“我想问你,六月的时候,在台场的餐厅和你在一起的,是谁?”直截了当地切入,只因为藤川凉估计麻生此时早已忘记她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在高尾山的神社前,而彼时麻生的回答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藤川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再问一次的冲动。但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这一次的麻生非但没有对这个一模一样的问题产生丝毫惊讶,反倒大方地坦承:“藤川同学看到了么?”她笑道,“那个啊,是池田先生,父亲的故友,帮了我大忙呢。”
——『是,托池田先生的福。』
学园祭之夜黑暗的三号馆,麻生的电话内容历历在耳。而如今这两条线索终于串成一线。但所谓的大忙,所谓的托池田先生的福究竟指什么,藤川凉最终还是没能问出口。尽管她知道这些天来学校里的女生们对麻生的欺负已经日益减少——就像她曾认为无法轻易消除的怨恨;而麻生的表情也比原先更加柔和,也逐渐变得开朗爱笑——或许那才是她原来的样子。可关于麻生现在的生活,麻生经历了什么,麻生与柳生在重逢之后又发生过什么,她真的一无所知。
这时候麻生忽然凑上前,朝她眨了眨眼,“想起来了,有件事一直忘了对藤川同学说。”
“……什么?”
“比吕士的传话,”女孩子爽朗地笑起来,镜片后深棕色的瞳孔映着路灯柔和的光, “「或许你应该再考虑一下」,原话。”
然后在藤川凉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麻生已经快步走远,背影逐渐融进夜色中。
说是瞠目结舌恐怕也不为过。因为藤川凉清楚地记得,无论是全国大赛后自动贩售机前的初见,或是台场咖啡馆内遇见麻生的那晚,麻生与柳生看待对方的眼神都清楚地透露出陌生和疏离,其中柳生的眼里更多了几分回避,就连身为旁观者的藤川凉都心生奇怪的不安。而现在麻生谈及柳生的语气却又是这么随意,仿佛他们是多年来从未分别的老友,充当信使的行为更是让藤川凉有一种近似哭笑不得的无力——这样的麻生,简直和十年后处在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位置。
连接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才导致了他们态度中突兀的变化?
刚才还感到逐渐清晰的生活线索,忽然间又乱了起来。
这些疑惑盘旋在心里久久不散,以至于机械地走到超市门前都浑然不觉。
室内一片亮堂,终于回过神后便听见自动门叮得一声打开。紧接着有人从里面匆匆走出,猝不及防间与她撞了满怀。
——“哇。”
下意识的惊叫立刻引起了撞人者的注意,而在看清眼前的人后他立刻露出不变的笑容。
“真糟糕,女孩子惊讶的时候应该叫「呀」才对吧,”他用手里的杂志打对方的头。
“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