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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
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留下一丝可寻踪迹,仿佛她从不曾来到这世上。
雪白的纸张上,只有一行笔锋清隽的字,简短到近乎无情:狐九,我大概要离开了,即将去往什么地方,连我自己也不清楚。珍重,勿念。
“勿念……”他轻声念着,冷冷勾了勾唇角。
他想找回她。
他尝试去了所有她可能会在的地方:屋内的每一个角落,她最喜欢的那片花田和小溪,她每日途经停驻的地方,那人的坟墓前……
可是,哪里都找不到她了。
后来,他辗转走过许多地方,甚至回到了蓝沽星,但除了招来同样失魂落魄的图斐尔之外,毫无半点收获。
最后,他回到她的房屋,里面已经染了灰尘,却依旧维持她还在时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他捋起袖子,用抹布浸湿了水,拧干,一个人清扫起尘埃满布的房间。
她的衣物还晾晒在阳台外,被子还没来得及叠起放在床尾,简洁的居家鞋搁在床下,她最后看的那本书,也夹着书签,摊开摆放在床头柜上……
他凑过去仔细瞧了瞧。果然还是那一页,主人公阿珂终于发现机器人反叛秘密的剧情。
他笑了起来:“真可惜,若不是我捣乱,你也许就能看到结局了。”
他伸手取过书,坐在阳光明媚的床头,替她看下去……
纸质的书页被修长的手指一页页翻捻,他一边看着接下来的剧情,一边回忆起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那是她消失的前一个夜晚。
她背垫着枕头在看书,暖黄的灯光安静照在她的面容上,显得朦胧又美好。
书被搁在屈起的腿上,她一手拿着吹风机,一手捞起他湿成一团的尾巴,用热风为他来回吹干,心不在焉。
他用软绒的尖耳不断拱她腿上的书:“主人看它做什么,看看我啊。”
她不胜其扰,敷衍抬起眼,瞥来一个目光,又专注落回书上。
他顿时气笑了,将一根吹干的蓬松尾巴一甩,盖在她的书上:“想想今早临走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吧!”
“什么?”她拨开他毛茸茸的尾巴,漫不经心地问。
“你……你说过只要我今天好好处理半兽人国度立法的事,你就努力犒劳我,今晚替我吹干打理所有尾巴的。结果我好不容易从一堆破事里出来,头昏脑胀的,你就这么对我?”他诘问道。
“这不是在替你吹吗?”她手下动作不停,又换了一根尾巴用吹风机吹着。
“你摆明是在一心两用敷衍我!”他一把抽过她腿上的书,瞅了几眼,不屑道,“啧,机器人反叛被镇压,这都好几百年前的野史了,有什么好看的,有我好看?”
他将书随手丢上床头柜。
她微眯起眼睨他,小眼神有点危险。
他下巴一扬,有恃无恐地睨回去。
虽然摸不清为什么,但最近两个月来,她对他似乎多了一种不同平常的纵容。
就好像两个月前的一天,他照常埋怨她总是事务缠身,每天都难得见到她的影儿。
若是放在以前,她会揉一揉他的耳朵,或是亲手做一顿好吃的给他顺毛。但那日她却异常地沉默了,过了好一阵,她才笑着说,那她就不再操心那么多事了,都交给他吧。
当时的他闻言皱起眉,又松开,说:我来就我来,以后我操心你留下的事,你只要操心我就够了。
之后,他接受了高强度的政治训练,逐渐接替她的所有职权,一步步建立起属于半兽人的国度。
她啧啧称奇,惊叹于他的天赋,说他果然是天生的狐狸……
回忆至此,捧着书的他不由苦笑,明明是她狡猾得多了。
那个时候,她大概就知道自己即将离开了吧,所以一开始便将权利移交给他,只为缠着他缚着他,不再让她成为他生活的重心。这样一来,即使她骤然离去,也不会留他无所适从,失去活着的目标。
她对他,真是算计得用心良苦啊。
他攥紧了手中的书,又想起那时他有恃无恐地睨着她,她果然叹了一口气,捞起他半湿不干的尾巴说:“好,没你好看,美人儿,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东西,行不?”
他高高翘起唇,却故作不满说:“东西?”
她好笑地瞧着他:“嗤,瞧你这幅小人得志的模样……”
他一愣,终于察觉到她那危险意味的小眼神。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逃跑,她两手穿梭得飞快,眨眼间就把他的九条尾巴绑成了一个硕大复杂的结——
“主人你……”
他乍然跳起,但刚一迈步,就因为失去平衡而倒在床上,他再次站起,又笨拙地跌倒。
无奈之下,他只好憋屈地撅起屁股,用手努力解开打结的尾巴。
她在一旁直笑得喘不过气。
他转头悄然望她。那一对笑出了泪花的乌黑眸子,终于褪去了这些日子以来时常浮现的、不明的怊怅与寥落……
书中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
他微歪过头,说:“呐,结局是阿珂毁了自己的一切,与她视逾生命的机器人初一同归于尽,你没有想到吧?”
但他紧接着又摇头:“不,你该想到了结局才是,你比她更无情。”说着他笑了起来,“早知如此,我也该学一学机器人初一,假装去毁灭世界什么的,让你不管去哪里,都不能放心我,时时刻刻牵挂我操心我,是生是死,都不敢落下我一个人……”
他意兴阑珊地合起书。霎时间,他似乎瞥见了什么,忽而眸光一凝,连忙将已经合起的书再次翻开——
书本最后的数页留白里,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随意又凌乱。
他才看了一个开头,眼眶就忍不住微红了。
这是……她原打算写给他的临别词。
他只以为她留下那简短的一句,走得无所牵念,淡然一如过往。现在才知道,原来她满腹的难言,都被隐藏在这秘而不宣的书页角落处:
一段段深沉殷切的道别,被它的主人一笔划去;一段段事无巨细的叮嘱,又被它的主人提笔删掉;一段段绵稠不舍、无甚意义的碎语,更是在被无情打叉否决后,又在旁边添画了一个以头抢地的活灵小人……
他眼中有充盈的泪光,看得时而泫然,时而失笑的,仿佛透过这一页页的凌乱笔迹,看见了当时下笔之人的纠结与自我嫌弃。
所以她删删改改的,最后居然只憋出了那么一句正经又淡定的留言?
这个女人啊……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如果被她知晓自己翻出了她的废稿,她一定会像上面画着的小人一般欲哭无泪吧?
他笑着将溢出的泪花拭去,又从头至尾细读了无数遍,直到天色暗下,他才怀着无比珍惜的心情,将这本书小心地珍藏起来……
时光无言,许多年过去了。
当他成为崭新的半兽人国度的王,站在拉曼拉星系所有星民的面前时,岁月已为他拭去了眼角的泪痕,留下深沉又优雅的鱼尾纹。
“我以半兽人国度的名义,赋予拉曼拉星系所有的半兽人,从这一刻起,都拥有自愿加入半兽人国度、成为合法公民的权利。”
“我以半兽人国度之王的名义,诚恳警诫人类一族,从这一刻起,半兽人已经拥有自主权,不再为奴为宠,一切擅自虐待、杀害半兽人的罪者,都会受到来自半兽人国度的制裁。”
时隔多年,在她亲手奠下的地基上,终于建成了攀及穹顶的高塔,在星辰之上镌刻下永恒的碑印。
长达千年的半兽人奴役时代已然崩塌,拉曼拉星系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元……
……
这一晚,当全星系的半兽人都在高歌狂欢,欢庆终于挣脱了束缚枷锁、不再为奴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王正安静坐在一处灯火通明的房屋内,于明暖灯光下,将一本破旧的书一页页翻捻——
“真好,现在你是唯一一位拥有半兽人宠物的人类了,我的主人。”
灯火下,他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
“你说,我成为了你希望我成为的人,做了你希望我做到的事,这一回,你该给我怎样的奖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