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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日暮沧波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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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台的春天似乎也要比别处来得晚些。

    汉宫里,仆侍是踩低捧高的主儿,连带这时辰季候也爱踩着低处,逢迎高位子。

    这不,满是好好的春天,别的院里鲜花都开啦,一捧一捧的攒在枝头,芬香的,甜的糯的,似酒酿盒子,吸一口,满肺腑的馨香。

    这便是把春天也吸入肺腑了。

    烂熳时节,春光明媚,谁不爱呢。

    可偏偏敬武不爱。

    她性子有些刁钻,不爱往阳光里头窜,偏喜欢阴戚戚的雨天,风吹秃了树,最好还带点阴冷,钻入骨子的阴冷。她便好裹一个狐裘,缩在角落里。

    抖抖索索的,像只獐子。

    她喜欢昭台,因这昭台的春天比别处来得晚些。也比别处更冷些。

    她便可以提一壶梅子酒,裹自己的火红狐狸裘,窜溜在昭台的梁间瓦下。她觉得昭台宫里住着的那个女人,也挺好。

    怪可怜的。

    巍巍汉宫,恐怕只这别苑破败的昭台,霜色未褪。敬武提一壶酒,像只小狐狸似的,尽钻假山石林。

    开了春,敬武长高了些,奶娘几番要抢下她的小狐裘,给换个新成色。她只不肯。奶娘又说尽好话,要将这狐狸裘改大些,穿了也宽松舒适。敬武颇为固执,也不肯改。气得奶娘直叫嚷:“这执拗性子,也不知随了谁!”说到这处,数落的话便戛然而止,——那是不能再说的,再说下去,便犯了忌讳。

    敬武这性子,除了随君上、随恭哀许皇后,还能随谁吶?

    哎!真险些儿犯了讳!

    奶娘轻轻掌了自己个嘴巴子。

    敬武远远地捂嘴笑,说道:“阿娘,我喜欢这衣裳,便不改啦,我觉得裹着暖和,好多年啦!”

    好多年啦……

    敬武走得远远的,转头却见几乎只能看出个囫囵影儿的阿娘正抬手抹泪,好多年啦……敬武在远郊上林苑,默默地,长大了这许多。

    好多年了,她还是喜欢裹个小狐裘子。

    因这狐狸裘子裹着……她曾窜街走巷,去找过她的二毛。她曾裹着这狐狸裘子,被打出生起就从未见过的太子哥哥,一把揽在怀里。她扑在兄长怀中,觉得很温暖,很安心。

    那些都是很好很好的记忆。

    敬武舍不得。

    敬武提了梅子酒站墙外,抬头见一枝红梅攀了半截身子出来,瓦上薄雪未化,白中缀着几点艳的红,似宫廷画师描出的一幅画,极好看。

    果然昭台的春天比别处来得晚。

    她立在门外,举了举梅子酒:“开门!”

    好似那红梅能识得她的话一般。

    辅首轻叩击。

    待来人开门时,敬武已窜了进去。

    “那个人起来了么?”

    她称昭台宫里住着的那个人为——“那个人”。

    她在。

    敬武与她对案而坐。

    敬武自幼长于长安市井,行为大喇喇,并无汉宫公主的仪态。她因将梅子酒往案上一摆,笑道:“喝么?冰冰凉凉,点个炉子喝,可痛快!也便是这时节才有这般好的梅子酒,——我阿娘存了雪在冰窖里,里外封好的,一层一层,密密实实,垒得这酒又凉又痛快!”

    “你舍得给我喝么?”她笑问。

    “也是奇了,”敬武道,“我带都带来了,你却这般问,我若舍不得,能带到你这昭台来么?”

    “这性子我喜欢!不像磨磨唧唧的公主!”

    “公主都磨唧么?”敬武撑额问。

    “多数都这样吧……”

    “唉,”敬武叹息一声,“难怪父皇不喜欢我。”

    那个人忽然来了兴趣,问:“你父皇是怎样的人?”

    敬武大喇喇挥一挥手:“那我怎知?打出生起就没见过他几回!兴许我兄长知。”

    “刘奭?”

    “你认得我兄长?”敬武有些惊讶。忽又一想,却更觉怪异,她兄长乃汉室储君,普天下除她父皇,便该是她兄长最受人尊敬,兄长之讳,民者皆需避。眼下这人却是谁,敢直呼她兄长之讳呢?

    敬武这才想起,她与眼前这人虽相识许久,但却从未问过此人姓甚名谁。从前只觉脾性相投,能说来话,反正与她同困上林苑的,除昭台,也无旁人了。就当同病相怜么,常常来坐坐,也能消磨时间。

    此时才惊觉,她对这人一无所知呀!

    因问:“你怎直呼我兄长之讳呢?兄长之讳,普天下间皆需避,我也不敢说的。”

    这人眼角恍露出一丝不屑,很快复转,淡淡道:“小公主,你可知昭台宫里住着的人,是谁?”

    敬武摇摇头。从未有人与她提起过。

    那人忽站了起来,双手支着案,一双眼直瞅敬武:“小公主,你父皇的皇后是谁?”她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

    敬武因说:“我父皇的皇后,自然是敬武的娘。”

    “呵,”她冷笑,“你哪个娘?”

    “自然是已故恭哀许皇后!”

    提起许皇后,敬武满脸骄傲之色。因兄长曾说过,他们的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如果她还在,敬武一定会是最幸福的小公主。

    当然,敬武知道,如果娘还在,父皇就不会记恨她,父皇也会疼她、爱她。她就不再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

    想及此,敬武的睫毛微微一颤,掩上了哀伤之色。

    多可怜呐,没娘的孩子。

    她坐敬武对面,目中却有挑衅之色:“你觉你父皇爱你娘么?”

    那是自然的!敬武正要回话,却被那人一个眼神挡了回去,那人嗤道:“未见得!你父皇又不止你娘一个皇后!痴心君主?笑话!当年一纸诏书,唬得举天下皆为他寻一柄‘剑’,……如今呢?居椒房者,为谁?”

    “王皇后。”敬武脑子还算清醒:“她也是父皇的皇后!兄长曾说过,咱们娘没了,父皇便封她为后,因她人好,她待咱们好。”

    “你兄长还与你说过甚么?”她冷笑:“可曾与你说过,你父皇朝三暮四,见一个爱一个,一任君王,封皇后者三。这便还没完呢——你父皇春秋鼎盛,谁知何时还会黜王后,封李后、吴后?”

    敬武真被这人说乱了头绪。封后为三?除了她生母许皇后与她初入宫时曾见过的王皇后,还有谁呢?

    敬武掰着指头算,她父皇这人,除了待她差了点,其他错处,好像也未曾听说过,朝上诸臣爱戴,朝下百姓拥护,更甚者,当年“故剑”之事流传甚广,百姓因之更觉君王情深,爱戴非常。

    她父皇哪里不好?

    她看出了敬武的疑惑,因笑问:“你都不知?从无人与你说起过?”

    谁会说呢?谁敢说她父皇的不是呢?

    敬武道:“我觉着你今日有些不可爱了,我不想与你说话。”说着便要起身:“待你再变得可爱时,我再来寻你玩罢。”

    她到底小孩子心性,说话也似小孩子,怪可爱。

    那人自然不肯放敬武,因一把捉她衣袖:“小公主莫急,你便再坐会儿罢。”她心思缜密,很能知人心事,话便说到这般了,她知敬武心中也好奇。

    敬武果然不走了。

    敬武低头,喃喃道:“你为何要这般说父皇呢?”

    她为皇帝厌弃,也不曾这样挤兑她父皇!她敬武说不得的话,旁人自然更说不得!

    小公主这便有些不愉快了。

    那人摸了敬武的心思,也便缓下来,推了推案上一壶酒:“小公主,咱们把酒封揭了吧?咱们边喝酒边与你说开,可好?”

    敬武略犹豫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

    梅子入味,酒入肠,炉里的火正在烤,煨得人舒舒服服,敬武举一杯子,小啜,有些恹恹的,似打不起精神来。

    对案那人啜一口,道:“果真是好酒!小公主大方!”

    敬武快直性子,呛她:“谁与你说这些来的?是不是好酒,关你甚事?你挑起了头儿,这会儿想溜了?”

    那人笑道:“小公主说哪里的话。我原不知,他们竟甚么都瞒你呢!”

    “旁的不说,”敬武嘟起了嘴,道,“我那父皇,待我是薄了些,但待天下苍生……可是厚的。哎,该我倒霉,投生我娘肚里,竟不如凤阙阶下一只蝼蚁。”

    那人竟也哀伤起来:“……你还记着他的好,可我竟怎么记着他的坏呢?”

    “你也是他女儿么?”敬武看她一眼。

    她哈哈大笑起来:“你瞧着我像么?”

    “不像,”敬武还真仔细瞧了瞧,琢磨道,“看着老了些。”

    两人再饮一碗酒。

    敬武摸着滚圆的肚子,不耐道:“你便说了吧,瞧你也像与我父皇有深仇大恨,数落他这般,又引我与你说至此处,我不信你这时便要打住——好好儿说,别卖关子。我父皇怎么着……他有三个皇后?你便说,他若对不起娘,我便去找兄长去,奏明宣室,与他讨理儿去。”

    她竟不想,敬武这般聪敏。

    这故事,多久远,远得都落了尘。

    她便好仔细地揭开尘灰:

    “小公主,你父皇有许皇后、王皇后,这不错,你可曾听说过……霍皇后?”

    敬武摇摇头。

    一双眼,像极了宣室殿里那位主。

    “她也是你父皇的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