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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皇帝并没有睡好。
守门子不知哪一圈儿放了水,皇帝半夜就听见外面有女子的啼哭声。那时他并未察觉有何异样,后来深想,宫禁森严,若非太子在其中做了手脚,哪个门子敢放敬武进来在皇帝的寝宫外头半夜哭泣?
皇帝起身,困意全无。
喊了从侍来:“给朕倒杯水。”
从侍硬着头皮,将杯子递给皇帝:“陛下,时候尚早,今儿怎起早啦?”
皇帝瞪了从侍一眼:“你问朕?”
这从侍悻悻低头,瞧也不敢再瞧皇帝一眼。
皇帝回身坐下:“外头是谁?”
“这……”从侍犹犹豫豫。
“人都放进来了,这会儿不说话?”皇帝咳了一声,索性也不绕弯子:“是敬武?喊她进来吧。”
这也许是皇帝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
敬武蓬头垢面,几乎是冲进来的,见了皇帝,一头磕下,再抬头时,额上凿出个血窟窿,她声泪俱下:“父皇……”
皇帝显然一惊:“这是怎么了?”
敬武哭得声音都模糊难辨:“您为什么这么狠心?害人一命就像掐死只蚂蚁一般?”她哭得很厉害,好几次都被自己给呛住了,噎的可怜。
“你在说什么?”皇帝冷面,他心中也有些着慌,隐隐猜到了敬武今日的失态,与云林馆事露有关,皇帝平生最恨背旨泄密!
“是、是秋娘告诉我的,秋娘她……悄悄来告诉我,父皇,你为什么要‘她’的命?!父皇,你好狠心啊!”敬武哭得匍倒在地。
“谁,朕要了谁的命?”
皇帝霍地一下站起来。
“霍……”敬武抬头,看着君王,不卑不亢:“废后霍氏。”
皇帝眼底沉着怒意:“滚,你给朕滚!”
建章宫殿宇之顶劈下一道闪电。
黄龙元年缠绵病榻的皇帝,在想着五凤四年的敬武公主。他记得他蹦出“滚”这一个字的时候,敬武眼底多么哀伤。
皇帝有皇帝的倨傲,有些话,不适合皇帝说。
那些事情都没有发生在皇帝的眼前,为他亲眼得见,但他却有无数的眼线,钻营着怎样讨好皇帝的戏码。
该查的事情,自有人将真相捧上来,递到他的眼前。
霍成君死后没几天,陛下亲军围的密不透风的云林馆,走了水。一个宫女子围了黑布黑衣,悄悄走出云林馆。
她去的地方是公主府。最不得皇帝宠爱的敬武公主府上。
辅首铜环被叩响。
黑衣黑面出现在了府上管家的面前。
女子将黑纱取下:“妾欲拜见公主,求贵府通传。”
管家上下打量这奇怪的女子,微忖,便摇头:“公主养身吶,不见客。”
“求通禀,妾乃公主故人。”这女子不依不挠。
管家犹豫极了,心知主人敬武公主颇有些奇怪的脾气,又是个长在宫外的,不受宫规约束,很善结交奇人异事,说不定眼前这奇异女子真是敬武公主故人吶。
故此犹豫不决。
那女子瞧出了管家左右为难,因说:“这样吧,公主既不见客,妾送上一笼小食,以全情谊。”说着便将随身带来的提篮交与管家,嘱咐道:“托您呈交公主,这提篮里乃是敬武小公主最爱吃的桂花甜酿饼,昔年公主缠妾做的,妾的情谊,全在这里头。”言毕,眼神里期期艾艾的,便要离去。
管家见是这般,也不能拒绝,便接了提篮,心忖,公主所食,皆要银针试探的,若食中有毒,必不能入公主之腹,这提篮中若藏毒,也不能害了公主,不如便按这女子所言,将提篮交于公主便是。
他便着手去办了。
那女子仍立在门口,痴痴地望。
管家真庆幸自个儿没擅作主张,将那女子轰走,而是把提篮呈交了敬武公主。谁料小公主见了这提篮中食,脸色大变,慌命人去将那宫女子喊进来。
桂花甜酿饼……
敬武终究还记得。还记得那年月里,在上林苑度过的日子,入夜时分她潜入昭台,过午时分也会溜进昭台,和秋娘在一起,做桂花甜酿饼。
桂花余味留齿,至今仍在。
那女子竟未走。
公主府中派人来寻,她仍立在门口,在盼,在张望。好似她心中有十分的把握,敬武公主,一定会见她。
入府,她见着了多年未见的小公主。
“秋娘?”敬武走下了台阶。
“是妾身,妾身,拜见公主,愿公主殿下长乐永泰。”
敬武伸出了手:“你起身吧。”
殿中灯火通明,敬武长衣散发,慵懒地立在秋娘面前。
小公主长大了许多,五官愈发标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能说话。她刚睡醒的样子,少失活泼,只静静地望着秋娘。
“秋娘,你有事吗?”
一开口,仍然是孩子的声音。
她跪下,伏首掩面,用哭泣代替了说话。
“怎么了?”敬武走过去。
她哭得好伤心。
“秋娘?”敬武皱了皱眉,她当然有不好的预感:“是昭台……”她愣了一下,旋即改口问道:“是云林馆有事吗?”
秋娘缓缓抬起头,泪眼模糊:“娘娘她、她……求小公主做主。”
敬武心里一阵抽紧,连问:“她……怎么了?”
“那天……婢子照料娘娘服药,外边的狗腿子突然闯进来,婢子忙喊狗腿子滚出去,云林馆失势,早落得人欺人踩的下场了,这些年来,娘娘与婢子,都习惯了。”秋娘叹一声,声音都在发抖:“但这狗腿子竟敢闯入娘娘寝宫来!他是连陛下的脸面都不顾了吗?!婢子又急又气,抓起烛台便向那狗腿子砸过去,将他往外赶。”
“谁料,那狗腿子劲儿忒大,竟反手将婢子脖子掐住,婢子动弹不得……这黑心的人,将婢子撂翻在地,狗一样地蹿起……”
“娘娘还病在榻上呢,这狗腿子从袖中掏出一根白绫,在娘娘面前晃,眼目狰狞,婢子听见他对娘娘说:‘霍皇后,小的奉上谕,来送您上路’。娘娘气喘,咳得缓不过来……好半晌,才睁目问:是陛下的意思?”
“那狗腿子便点头。婢子能够感觉到娘娘的绝望,她只说,那就动手吧。婢子忙爬过去,推那狗腿子,想将白绫抢下来……婢子没力道,很快被狗腿子推开,额角砸在床头,血流不止。”
敬武的心紧张地一阵疼过一阵,她揪心地听着秋娘说的每一个字。
偶尔,还会颤抖。
此后的每一场夜梦,都是惊恐的。
秋娘继续说道。
“狗腿子像提小鸡儿似的将婢子拎起来,往墙角砸,婢子疼的缓不过劲儿来。那人眼目阴森,抬手将白绫托在手里——婢子知道他要做什么,婢子喊呀,叫呀,求他放过娘娘!”
“可是没用——这狗腿子发狠劲儿,将白绫缠了娘娘脖子,娘娘登时动弹不得。婢子瞧见,可怜的娘娘呀!娘娘的眼角渗出了泪,血红血红的,婢子知道,娘娘不甘、不甘呀!她心里,也放不下小公主。”
“就这么,这该死的狗腿子像勒牲口似的,将娘娘给勒死了。”
秋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边抹边看着敬武,哽咽道:“小公主,娘娘临死,也记挂着你,你、你可千万要为娘娘做主呀!”
敬武愣在那里,她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在她面前如此绘声地描述怎样将一个人活活勒死,而死掉的人……是霍成君。
她几乎崩溃,大喊道:“你走吧、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
秋娘叩首,忽然间鼻间窜出一声冷哼,拜道:“小公主,您是娘娘生的,娘娘身上掉下的肉!娘娘如此惨死,您……竟不管么?您还要与仇人言笑相对?”
“仇人?”敬武眼中透着森冷的光:“谁是仇人?是君父吗?……大胆!你真该死!”
她理智尚存。
“仇人是谁,公主殿下心中自然有数,这……要不得婢子提点。”
“你……”敬武全身都在发抖,哆嗦着问道:“本宫再问你最后一遍,勒死霍皇后的,当真是君父派去的人?”
“这做得假?公主殿下爱信不信!”
这秋娘,全无方才的温柔似水,竟开始顶撞敬武了。
“你滚,给本宫滚,”敬武勉强支着身体,口齿间掐足了怒意,“本宫不想见到你!好一个挑拨离间!”
“殿下好自为之!”秋娘缓缓站起身来,裙裾下一双腿,竟也在微微颤抖。
“本宫不送。”
待秋娘走后,敬武终于支不住,整个人瘫软下来。
贴身的侍女慌忙去扶:“殿下……”
敬武勉强撑着,只说了三个字:“谒建章。”
那一晚,她在建章宫外不知跪了多久,半夜时分,皇帝终于知道了这件事。
她哭着问陛下,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敬武自幼不受宠爱,被君上忽略惯了,她知君上未必在意给她一个解释,但她还是,抱着那么一丝儿希望,叩首问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