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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砖上铺着大红色织锦地毯,合抱粗的落地柱、清一色的紫檀木家具,掐丝珐琅西番莲纹的香炉、浅浅淡淡的龙涎香——低调而又奢华。
易楚垂眸,小心翼翼地跟在腊梅身后。
腊梅双膝弯曲,清脆地道:“杜太太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问安了。”
易楚恭敬地跪下,特地扬了声音,“太后娘娘金安,皇后娘娘金安,”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片刻,听到清冷的声音,“起来吧。”
易楚道谢起身,趁机扫了眼殿内坐着的几人。
最上首穿家常丁香色妆花褙子的显然就是太后。
听杜仲说约莫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可看起来要老得多,发间夹杂着不少白发,而且神情很憔悴,通身上下没有一件饰品。
紧接着那个二十出头的少妇就是皇后娘娘。
容长脸,下巴有些尖,眼睛看人的时候特意带着几分审视,让人不太舒服。但肌肤很白且细腻,穿着大红色柿蒂纹褙子,衬着她的脸色格外红润,一看就是生活很顺意的那种人。
而下首两个人,看上去都很和气……
易楚正暗自打量着,听到皇后娘娘开口,“是皇上新近委任的宣府总兵杜仲的妻子,杜仲就是信义伯的长孙,明威将军的长子。”
隐约有惊讶的吸气声传来,屋里七八道目光尽数落在易楚身上。
易楚愣了下,杜仲只想嘉德帝表达了愿意去宣府的意愿,而任命的正式文书尚未下达,皇后便如此称呼。
难不成是皇上对她说的?
看来,皇后娘娘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很高。
只听皇后娘娘又道:“听说杜太太家里开了间医馆,不知怎么就攀上了杜总兵?”
她用的是“攀”字。
易楚微微抬头,坦然地说:“家父是景德十九年的秀才,因家母过世,家父要照顾我未能再下场,遂承继祖业行医。相公在我家不远处开了家小小的汤面馆,官媒上门时,家父觉得相公既无父母高堂,又无兄弟手足,不太情愿,后来相公再三相求,家父被他诚心所感,遂允了这门亲事……求亲时,相公并未提及他的身世,民女也不知是否算是高攀。”
太后斜了皇后一眼,叹道:“相知于微末之时,倒也难得。”
皇后却犹有不甘般,笑着问道:“杜总兵竟然三番两次求娶于你,是不是之前就见过?”
这话问得好生无礼,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易楚适时地红了红脸,“医馆有时病患极多,家父独力无法支撑,民女也时常帮忙抓药算账,”顿一下,面上羞意更浓,“成亲后,相公说,他曾在医馆抓过药……”
太后眸中露出笑意,面容也慈祥了许多。
易楚这番话着实说在了太后心坎里。
她出身不高,父亲只是个五品官员,有年宫中大摆宴席,邀请在京五品官员家中适龄女子。明眼人都知道是为了当时已经成年的三个皇子选妻。
太后想着凭自己的家世与相貌,怎么也入不了贵人的眼,既没有刻意打扮,也没有故作娴淑。
忠王却偏偏选了她。
忠王说,他躲在屏风后偷看,席上数十位女子,惟有她坦然自得,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毫不做作。
这样的女子,要么太天真,要么是大智慧。
娶了天真的,他就不用费心机应付,而娶了智慧的,相处起来也容易。最怕的是那种实际愚蠢却自作聪明的女人,搁在家里不知要生多少事。
众人都说她高攀了忠王,可忠王却说,是他的福气能够娶她为妻。
忠王虽是皇子,但生母只是个不受宠的才人,到最后也没有升到嫔位。忠王上有前皇后嫡亲的太子,下有聪明智慧的代王,他在夹缝里求生。
好事轮不到他,可只要有鬼魅伎俩,他必然跟着受累。
直到成亲,众人见忠王娶了个官声不显的女子,加上忠王不曾在朝中谋职,才渐渐有了安生日子。
两人只依靠宗室那点年禄为生,日子过得不所谓不凄惶,好在她娘家兄长行商有道,慢慢提携着他们,家境日益好转。
有了银钱的他们,再暗中做点什么,也不会引人注目了。
看到易楚,太后不免想到往事。
当年她无心,而忠王有意,或者正如杜仲的情形一致,易楚无意中卖药,落在杜仲眼里就上了心。
太后越看易楚越顺眼,招呼她,“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易楚却不知太后葫芦里埋得什么药,遂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移动间,天青色的裙裾若一潭碧水,微微漾着波浪,裙褶间绣了两支出水芙蕖,像是随风摇动,煞是好看。
王师傅做的裙子好处就在这里,站立不动时,是素淡的雨过天青色,行走时,裙褶隐藏的莲花显现出来,就多了些粉色。
一静一动,宛如水随微风动,人在花间行。
乌黑的头发绾成紧实的圆髻,只戴了南珠花冠,南珠差不多有莲子米大小,粒粒光滑圆润,散发着莹莹光华,中间镶了颗鸽子蛋大小的青金石,与天青色的裙裾遥相呼应,互为衬托。
看上去,既不过分素淡,也不过于娇艳。
又因是玉生烟配着醉仙颜,都是上好的料子,越发显得低调而奢华。
太后自忠王过世后,就开始茹素,也不再穿那些大红大紫的耀目衣衫。而皇后乍乍入主中宫,正青春得意踌躇满志,每天都打扮得光彩照人,连带着进宫的女眷也个个往华丽了打扮。
难得见到合心的打扮,太后更是喜欢,拉着易楚的手左看右看,笑呵呵地说:“是个齐整孩子……年纪轻轻的,正是打扮的好时候……”吩咐宫女,“将我那套红玛瑙的首饰拿出来赏了杜太太。”
皇后娘娘脸色一变,那套首饰是前阵子皇上特地孝敬给太后的,不但有钗簪还有耳坠,手串以及扳指,正儿八经的是一套。尤其,红玛瑙的品相极好,世间难寻。
隆平长公主自然也知道那套首饰,闻言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娘亲这么喜欢杜太太。
看来以后也得多与杜太太亲近亲近。
想到此,宫女已捧了只剔红雕金色牡丹花的盒子进来,太后打开盒子亲自将手串套在易楚腕间,“这就好看多了……”将盒子扔交到宫女手里,“杜太太回府时给她带着。”
易楚忙跪地叩谢。
太后拉起她,嘱咐了些“夫妻之道,以顺为正”之类的话。
皇后娘娘见状笑盈盈地说:“我也跟着凑个热闹,”让宫女取了对赤金镶翡翠如意的簪子赏了易楚,说了几句早日为杜总兵开枝散叶的话。
易楚仍是跪倒拜谢。
又说了会闲话,太后娘娘面上露出几分倦意。
皇后就道:“御花园的芍药开了不少,不如去剪几支戴,或者插瓶也好。”
太后娘娘趁机道:“你们年轻人去玩吧,我正好歪一歪。”
众人齐齐跟太后行了礼,随着皇后鱼贯而出,走着走着,便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处说话。
易楚虽然得了太后的青睐,可在座众人都看出来,皇后并不喜欢她。
太后年纪已老,皇后却正当年华,又主掌后宫,相较而言,皇后更不能得罪。
易楚心知肚明,神色平静地随在众人身后。
不料,却有人特意在前面等着她,笑眯眯地说:“没想到竟然在宫里见到你。”
那人穿着玫红色折纸团花绸衫,墨发上插着赤金嵌着羊脂玉葫芦簪子,耳边缀着玉耳铛,看上去有点面熟,却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那人便笑道:“杜太太许是忘记了,我夫家姓吴,姨母是威远侯府林老夫人,跟杜太太在林府有过一面之缘……后来还特地去过济世堂一趟,可惜没见到您。”
易楚想起来了,是吴峰的夫人钱氏,忙屈膝福了福,“是吴夫人,恕我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钱氏亲热地笑笑,“原本就只见过一次,而且,我比那时胖了许多,就是我娘见到我也得呆半天。”
易楚见她面色红润,体态丰腴,知道是生产过,便笑着问:“府上少爷多大了?”
“七个半月,跟宝哥儿大正好二十天,”跟所有当娘的一样,钱氏提起家里的孩子立刻眉飞色舞起来,“刚刚学会爬,皮得很。”
易楚笑道:“调皮的孩子聪明,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两人一路聊着,就到了御花园。
正值六月,花园里各式花儿竞相开放争奇斗艳,红的有海棠,白的有玉兰,粉的有紫薇,团团簇簇,更有蝴蝶盘旋其中,翩翩起舞。
易楚好奇地问:“芍药是四月开花,现在不早都谢了?”
钱氏捂着嘴笑,“御花园侍弄花草的太监真正有本事,去年我跟婆婆一道进宫,才刚七月,菊花就开了大片……想必也能让芍药一直开到现在。”
易楚点头称是。
经过一片栀子花时,前头传来拼命压抑着的连接不断的喷嚏声。
钱氏翘首瞧了瞧,担心地说:“是我小姑子,她受不住花粉,我过去看看。”急匆匆地往前走。
易楚想想,也跟着过去了。
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一处,一个用丝帕捂着鼻子脸色涨得通红,另一人在旁小声安慰,“要不咱们别去赏花,直接到坤宁宫算了。”
钱氏上前低声问:“能不能撑得住?唉,这满院子都是花,避也避不开。”
旁边那人跺着脚,“都怪我,不该硬拉着韵婷来,我只以为没这么严重。”
易楚四下看了看,不远处有座竹桥,有溪水潺潺流过,便道:“先往溪边坐会,用水清洗一下鼻子会舒服点。”
钱氏知道她懂医,忙不迭带着吴韵婷过去。
溪水不过两三尺深,很清澈,能看到水底斑斓的石子,还有游来游去的金鱼。
易楚欠身将帕子打湿,递给吴韵婷,做了个掏鼻孔的动作,“把鼻子里粘着的花粉洗掉就好了……眼睛也擦一下。”
吴韵婷照着做了,深吸口气,“好多了,”感激地朝易楚笑笑,“您的这条帕子脏了,回头我赔您一条。”
易楚尚未答话,旁边的少女就道:“只赔一条,怎么也得赔十条才行。”
钱氏笑着介绍道:“……是文定伯府的六姑娘,跟皇后娘娘一母同胞的姐妹。”
易楚脸色微变,她就是皇后娘娘打算说给杜仲的那个妹妹?
少女很活泼,爽朗地说:“我闺名陈芙,杜太太叫我阿芙就行。”
陈芙穿着海棠色镶玉兰团花襕边的比甲,戴着赤金璎珞圈,缀着羊脂玉,眸光明透唇角微扬,矜贵中带着俏丽,让人一见就有好感。
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家世,跟杜仲才真正算是珠联璧合门当户对?
也不知杜仲见没见过陈六姑娘?
易楚正沉吟着,陈芙已开口问道:“杜太太家里开医馆,杜太太也懂医吗?”
易楚恍然回神,“略懂一二。”
“那吴姐姐这病可有法子治?”
易楚笑着看向吴韵婷,“要说方子,就用辛夷三钱,藿香一两,用开水冲泡,用热气熏蒸鼻子,再或者每天一早就温水泡了蜂蜜喝能缓解点……其实这也算不得病,就是没有眼福,不能在近处赏花,于其他半点无碍。”
吴韵婷听她说得轻松,心里也松快许多,撅着嘴叹道:“岂止没有眼福,也没有口福,前阵子阿芙办花会,我就没得去。”
她跟陈芙是手帕交,都是今年及笄,也都没说定人家。因为有着对花粉不适的毛病,寻常的宴会花会能避则避,惟恐被人说身体有疾。
而陈芙则是有意耽搁了。
文定伯夫人去年就开始给陈芙相看人家,却被皇后娘娘拦着,说时局未定,即便说了亲恐怕也会有波澜。
所以耽搁到现在,却是成了皇后的亲妹妹,自是不愁嫁。
可要嫁得顺心如意也是不容易。
俗话说低娶高嫁,六姑娘是伯府的嫡女,自然也得往勋贵圈里寻。王爷郡王是不指望了,晋王的儿子们还小,荣郡王府依附着晋王,早就成了弃子。
其余公侯伯,早在二皇子忤逆时就拔出一批,然后前年先太子谋乱又牵连了四五家,剩下跟晋王走动得近的,摆明了不会再受重用。
其余只剩下十几家,皇后娘娘把适龄的男子扒拉来扒拉去,没挑出个十分出挑的,觉得都配不上陈芙。
皇上就提起杜仲。
杜仲年龄虽然大了点,比陈芙大十岁,可生得气宇轩昂,满腹经纶不说,还有一身好本事。
皇上明说了是要重用他的。
所以,皇后娘娘就借着送汤水,见了一面,果然长相谈吐都没处挑。
可惜她隐晦地提了个开头,就被杜仲一口堵了回去。
皇上也很意外,他是真不知道杜仲已经成亲了。
人家既然有了妻室,这事就算完了,当什么没发生一样。皇后娘娘心里却是梗了根刺,杜仲是朝廷肱骨,她刚得势,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可对付一下易楚却是轻而易举的事。
皇后娘娘的所作所为,陈芙是完全被蒙在鼓里,一点都不知道。
易楚等人在溪边略略说了会闲话不敢多耽搁,便起身往种着芍药的萃英园走。
吴韵婷时不时用湿帕子捂着鼻子,倒是没再打喷嚏。
陈芙贴在她耳边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白皙的脸颊透着粉色。
吴韵婷小声道:“看着挺和气,你让她瞧瞧呗,应该不会乱讲话……你要不好意思开口,我替你问。”
易楚跟钱氏都察觉到两人的不寻常。
陈芙红着脸对易楚道:“杜太太,我平常来癸水总是小腹痛,让太医瞧过也吃了药,却是没多大效用。”
易楚笑着伸出手,“我帮你把把脉。”
捏了手势,轻轻搭在陈芙腕间,细细按了片刻,问道:“你以前用的是什么药?经期可规律?”
“就是通经化淤的,每月总是月中来,差不了一两天。”
易楚又问:“你以前是不是受过湿冷,有些微宫寒,倒不严重,调养两三个月就成。”
陈芙皱眉想了想,“七八岁时调皮,躲在假山里睡着了,差点被冻僵,因怕留下病根来,一直请太医把着脉,从没听他们提过宫寒。”
言语中微微透出些不信任来。
易楚一来觉得陈芙性子爽朗招人疼,另一方面则是觉得自己已落了皇后娘娘的眼,倒不如在陈芙这里卖个好,兴许能让皇后娘娘有所改观。
便伸出自己的手,找准脉息,让陈芙按上去,问道:“可曾试到脉息跳动?”
陈芙点点头。
易楚抻了抻中衣袖子,遮在腕间,又让陈芙试,“这次可试得清楚?”
陈芙犹豫会,开口,“不如先前明显。”
易楚笑笑,借吴韵婷的丝帕,抽了根丝线一头系在腕间,另一头递给陈芙,“现在再试。”
陈芙已然明白,大笑道:“根本试不出来。”
易楚便道:“看病讲究望闻问切,咱们女子瞧郎中都是隔着帐子,望诊就别提了,这种女儿家的事也羞于跟郎中说,闻诊问诊也形同虚设。唯一指望的就是切脉,可六姑娘诊脉时,腕上都搭着帕子,又因男女有别,太医也不可能像我这般抓着姑娘的手半天不放……脉息本就细微多变,姑娘的症状又极轻,太医摸不出来也是正常……姑娘若信我,回头请太医开个治宫寒的方子,吃上三五个月就成,即便不是宫寒,调养一下也无害处。”
陈芙思量片刻,展颜一笑,“我信得过杜太太。”
易楚也回之一笑。
待从萃英园赏了芍药出来,又走到坤宁宫,易楚已经跟陈芙相谈甚欢。
陈芙是高门深院长大的,偶尔出府,要么是随着长辈看望亲戚,要么是跟交好人家的姑娘小姐弹琴作画吟诗作赋,真正的市井生活却从没接触过,便细细地问易楚,“你在医馆不是要经常遇到男子,每次都要回避么?你也坐堂问诊?”
易楚答得也详细,“来看病的大都是街坊,都认识,用不着特意回避,有时候扎针或者包扎外伤时略略回避就行了……我不诊病,除非是年轻女客,我爹会让我诊脉,把脉相告诉他,我爹开方子。”
陈芙又问:“杜总兵去你家医馆瞧过病,那你去他家面馆吃过饭吗,是杜总兵招呼得你?”
易楚认真地想了想,“吃过一次,味道还不错,店里有跑堂的伙计还有掌柜,他平常并不在店里。”
陈芙听得啧啧称奇,“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那样。”
吴韵婷在旁边笑:“话本子写的本就是这世间的事儿,不过咱们没见识过罢了。”
几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皇后娘娘就着意地看了易楚几眼,面上带着笑,问道:“什么事情这么热闹,也说给本宫听听?”